第一回 女教师青春抗婚
老童声暮年作弊
喧闹学堂,培育将与相。为难师表人,愁断肠。饱吃粉笔沫,艰苦谁人想?功名总寄托,狠甩教鞭,心愿何时得尝?
可怜学生,负重苦坐寒窗。争得高分数,谢师长。名利路茫茫。挖心思,走四方,校园多惆怅。书声朗朗,一曲悲欢歌唱。
这一曲《鹤冲天》,何其的重负!单道那校园里的师生喜也!怒也!悲也!欢也!苦也!甜也!五味杂陈只自知,百感交集空叹息。
岁月的车轮滚滚向前,留下一路弯弯曲曲的思绪。文革时期的“牛鬼蛇神”,“臭老九”,如今都翻了身,正了名,日子日胜一日。和平年代争名利,在改革开放,经济腾飞的大浪潮中,人们的思想观念五彩缤纷,如“白猫黑猫,抓到老鼠的就是好猫”,“读书无用,有钱就红”,“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欲遂平生志,勤向窗前读”,“今朝有酒今朝醉,莫待明朝把令行”“时间就是金钱,效益就是生命”……于是,在那清静的校园里,这些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振兴民族未来的莘莘学子,便缀起了一幅幅美丽而辛酸的图画。
话说双沟镇官沟坝下游有这样一个村落:西面是公路,车水马龙,东面是与公路同向的一条主干渠,茵茵清水从官沟坝的大闸下潺潺流出,滋润着坝下游的万亩良田。紧靠着官沟坝的这个村子叫何营村,村子里绿树葱茏,鸡鸣犬吠不绝。村东的干渠四季清水泛映,在八五年以前,这宽宽的渠面几乎掩盖在两岸繁茂的杂树丛下。这些随渠而生的杂树丛汲取着渠水不息地成长,清新的空气,安宁的环境,美丽的风景,让许多如兔子,黄鼠狼,猫头鹰,斑鸠,麻雀,乌鸦等等小动物在这里安了家,更让渠边学校的学生们点缀了他们生趣的童年。这所学校叫何营小学,在渠边林荫如盖的时候,学校仅有两排青砖瓦房供上课与办公,学生与老师都不住校,夜晚的学校便寂寥无人。随着农村经济的发展和重抓教育的呼声高涨,小学便日益兴旺,从颤巍巍的青砖瓦房变成高耸的三层红墙大楼,二米多高的围墙上波光粼粼——那破瓶子碎片一直环绕学校一周(防贼的)。院内青松矗立,花枝妖娆——绿化极其美好。学生、老师穿梭其中,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神情。当然,那老字辈的教师是不会忘记那十多年前这里的危房,也许,他们还会谈论起徘徊在危房中的女教师:年轻,美丽,执着的罗金玉老师。
八十年代初的一个夜晚,何营人在睡梦中似乎感到了一阵“轰隆隆”如雷的响声,清晨起来,何营小学三年级的学生却没了教室,学生们来到学校望着这一片废墟,唧唧喳喳的。这时,只听一声标准的普通话道:“好危险啊!”于是,一双双渴求的眼睛向发话人望去,却见:瓜子脸,柳叶眉,长长的辫子,高高的个儿,扎着红头绳的辫梢在她胸前的手指中摆动着,一双明亮的眸子充满着忧叹——她,就是这些小学生的班主任罗金玉老师。只见罗老师先把学生聚在一起,让学生们先自行朗读课文,而后自己便去找校长。下午,学生们就搬进了临时教室,以膝当桌。再后来,学生们自备桌子板凳,永远告别了先前的泥巴课桌。
罗老师是很有一些教学经验的。就说那十多个考勤牌吧,这是罗老师独创的:仅十个三寸长一寸宽的竹板,上面分别刻上了从一到十的自然数,然后用绳悬起依次挂在教室的门后边。早读先来的学生就依次取下一个牌子,上课的时候,罗老师便从第一个来的学生那儿收回刻着“一”字的竹牌,一直到从第十个来的学生那儿收回刻着“十”的竹牌。接着,罗老师就对这先到的十名学生进行登记表扬,这样,有力地提高了学生早到学校进行早读的积极性。
那时,从小学三年级就开始学英语。那时的农村娃儿对洋文实在没兴趣,再加上老师教育方式不对路,学生对英语常是学一忘十。有一天,上午第一节课就是英语,老师教了十个单词,但是半节课的时间完了,老师的喉咙也叫干了,然而还是没有一个学生能完全标准地读下来。这英语老师便暴跳如雷,他扬起平日育人的教鞭——一尺来长的木尺而高声喝道:“第三节课还是英语,谁个再不能全部读下来,就照手心打十下!”说完便气呼呼地走了。小学生们果真被吓住了,都哇哇地读了起来,不会读的就互相问。可是,有调皮胆大的男生读了一会儿就烦了,但又怕挨尺子打,因为以前曾挨过多少次打已记不清了。于是,三五成群私下一串联:要是这样下去不是要把手打肿了吗?与其呆在这儿挨打,不如咱们都逃跑吧!这样的呼声在那幼小的心中自然是响应的多。第三节课的铃声响起,大胡子英语老师走进教室,他拿着“戒尺”却傻了眼:偌大的教室内仅剩了几名小女孩,一问才知都跑了。
罗老师闻知顾不上埋怨就撒腿向渠边的树丛找去。此时,正是油菜花开的时候,树丛中的各种杂树都长起了密密麻麻的枝叶,紧靠渠边有一条曲曲折折顽童踏出的小路,罗老师弯腰在小路上追赶,树枝与槐刺划破了她的手臂和脸膛,但她毫不在乎。因为渠里春水汪汪,倘若有一个学生失足掉进水里,作为班主任,该怎样向学校向家长交代?所以,她没命地追。渐渐的,罗老师眼前出现了七八个小学生的身影,他们正无忧无虑地走着,就象这春天的小树正自由自在地成长一样。罗老师喊了一声,不料那小学生闻声便撒腿跑了起来,任你越喊,他们越是没命地向前窜去,在这树丛中充分发挥着自己娇小身材的优势。罗老师见追不是办法,只好转回学校,并让其他年级的学生带信给逃学学生的家长:“让他下午来上学,老师不会批评他的。”然而,让学生意想不到的是:自此,英语课便在小学删除了。
中午放学后,罗老师忧心忡忡地赶回三、四里外的家,心想那逃学阵列中的侄儿是否回来了?哪知一进门却见侄儿正和两个同学爬在板凳上写字母,这两个逃学的同学是别个小队的,“他们的父母肯定会担心的”,罗老师这样想着不觉唉叹一声道:“英语老师脾气不好,你们不要怪他,他也是为你们好……”只是,这么好的人民教师不久却永远离开了她心爱的课堂和她的学生。十年后,这批逃学的学生,有的务农,有的仍在继续深造,然而,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他们都一样地爱她,一样地会想起他们的罗老师。且看有这样一篇回忆罗金玉老师的文章——
岁月抹不去的记忆
这是一张美丽的面容:瓜子形的脸面前飘摆着几缕黝黑的秀发,两片柳叶似的浓眉下闪动着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那明净的眸光,流露着令人奋进的严肃,流露着绵绵不尽的慈爱。
如此美丽的容颜,却只是永存于我的心灵深处,岁月无情地流逝,但她却在我的脑海里愈来愈清晰了。
她,我小学三年级时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她有一个高贵的名字:罗金玉,但她却没能享受到金玉般的厚爱。那清秀般的脸膛,泛映出饱受风吹日晒的色调,粗糙的手掌,表露着曾经繁忙劳作的印痕。多少次,罗老师就是这样挽着裤腿,赤着胳膊走进校园,稍后又整整洁洁地走上讲台。然而,她又正如她的名字——金玉一般闪闪发光,照亮了许多幼小的心,年青的心,年老的心。
十多年的校园生活,使我也自认生性迟笨。就拿罗老师要求背课文的事,罗老师倡导多背课文,但不勉强,谁能在她面前背一篇,她就在篇名旁写个“背”字。那时,同学们都以得多“背”字为荣,可我不敢让别人看我的语文课本,因为我除了必背课的篇名边被写上了一个飘逸的“背”字外,其余所有无几。当时我的数学老师——一校之长也道我是个“老康”(一个要饭的叫笨花子),但罗老师却很反感送给我这个“雅号”,她皱着眉头当即反驳:“小孩子也有自己的自尊心,自信心。我不反对天生聪明的说法,但我认为‘老康’只是后天不努力学习的结果。”——多么令人激动的情调,它一直激励着我奋进,再奋进。
每逢幼时的同学,我们总会提起罗老师的那根亮闪闪的缝衣针。罗老师总是把它带在身上,她在讲台前一本正经地宣告:“谁不完成当天的作业,明天来了就把耳朵穿个窟窿。”只是,一年下来,却没有一个耳朵多个孔的,虽然罗老师曾“穿”过许多次。
我也曾挨过一针,如同他人一样的感觉:那一针没一丝的痛意,更没一点儿血迹。当时我诧异了,看着罗老师严厉的目光,听着罗老师严厉的话语:“中午做完了再回去!”我似乎明白了那针针的含义而使劲地点了点头。
我还曾挨过好多针。那是寒风如刺的时候,正上体育课,罗老师从办公室出来,看着面前的两排服装各异的学生报完数,便径直走到我面前,她从兜里掏出一颗扣子贴在我半敞着的棉袄上,扯了扯,比了比,然后一针一针地缝着。罗老师那爱怜的目光随着针尖一跳一跳的,那目光,那针线,是那么的暖和,温暖了我整个的身心,一次又一次的。
在我的记忆中,罗老师有一个非常执著的性格,她认准的事就从不在乎别人的眼色。那时,罗老师就极力要求我们学说普通话,她热切地讲道:“每个同学都要学说普通话,这样,你们的语文会学得更快更好,将来你们上了中专,上了大学,参加工作了都会很有用的,因为地方语别人是很难听懂的。”罗老师是这样地要求我们,她更是这样地严格要求自己,平时讲话都用普通话.当时,许多人(特别是村里人),背地里说她“洋不洋,土不土”,罗老师听说后把胸前的一对长长的辫子往脑后一甩,照常用普通话教导我们。
罗老师就是这样和我们一起生活了一个冬夏,夏收的时候,我们以优异的成绩回报了她,镇上,学校都给予了肯定和表彰。也正因为这样,那些嫉妒虫便说她与某某领导有作风问题。罗老师听说后,她哭了,哭的很伤心,她毕竟还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啊!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罗老师是红着眼圈,甩了甩辫子才走进我们的教室。
只是,罗老师在那新教室里未呆多久便永远离开了她无比爱恋的校园。国庆节那天,在举国欢庆的日子里,罗老师出嫁了,那彩车不是常人用的自行车,而是两辆小轿车。人们象看希奇一样站在公路两边,嘴里“啧啧”地念叨着,双眼紧盯着车前的大红花飞驰而去,车尾留下的青烟混在鞭炮的余烟中,朦朦胧胧的。
三天后,村里和学校到处传闻罗老师服毒死去。这在我幼小的心灵上是无法理解的,我只感到而后的天空每天都是阴沉沉的,我无法相信那么好的罗老师会死去。但后来,看到学校送去了一个很大的花圈,许多同学都黯然地议论说是真的,我才不得不承认这一事实而偷偷地爬在课桌上抽泣起来。
以后的日子里,我渐渐知道了罗老师的不幸是由于对婚姻的不满。原来,她那贫穷的家境使得她相依为命的哥嫂收了人家过多的彩礼,未经罗老师同意便包办许了人家。听说,罗老师是哭着被拥上车的,去后才知那男人原还是个装只假腿无所事事的残废。
三天,我时常在想的那三天,那是罗老师的三年,三十年的苦难生涯啊!
罗老师的抉择惊醒了许多糊涂的父母,震撼了许多沉闷的青年,婚姻自主成了大家的热门话题,但我又时常冥思:那是罗老师唯一的一条路吗?
罗老师去了,带走了许多青年被包办婚姻的枷锁,同时,她也留下了无限的真诚,勤劳,留下了不屈与奋争的精神。
岁月可以逝去,但它却抹不去我心灵深处罗老师的那明净的眸子,严肃而又慈爱的目光……
这篇文章的作者何方正是当年为念英语单词而逃课的学生之一,而今他正在一所中专学校读书。何方的家就在何营小学旁边,几间土坯砌就的瓦房显衬出家境的贫寒。与何方同村有一个名叫何为的,是和他一起穿破档裤长大的。何为中学毕业便挤入了教育界,每逢节假日两人回到何营总是形影不离,睡觉都是同枕。
这日,却是八月二十八日,新学期又将开始了。前几天,何为接到一纸调令要到另一所学校——佘坡小学报到。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喜还是忧,毕竟他才在教育界刚呆了一年,对于别的学校大多只是耳闻。然而他偏偏听说过佘坡很偏僻落后,条件也艰苦,所以他真有点儿恨这次的调动。可是,没法,教育界的队伍总是年年在变动的。由于各地学校条件的差异,在人们的脑海里学校便有了好与差之分。人总是向往好的,老师们又有哪一个不想往好学校里钻?因为好学校里教学条件好,人身福利待遇好,似乎学生也好些。上级领导便抓住了这一心理而作出了对老师一年一度的调整,其目的是为了提高教学质量,把有成绩的老师往好学校调作为奖励之一,而无成绩的老师则要到差学校去“受苦”,也算是一种惩罚吧。这样似乎好学校里便人才济济,而差学校里皆泛泛之辈了,进一步推论下去是,好学校会越来越好,差学校会越来越差——至少有很多人这样认为。然而,事实幸亏不完全是这样的,要不,差学校不就是无可救药了吗?
何为由王岗小学调入佘坡小学,可以说是有点受“惩罚”的意味。因为,何为在王岗小学的这一年里,王岗小学的校舍由一排矮小的土房逐步脱胎为二层的红砖预制板高楼,学校领导还慷慨地决定:秋季开学后,每个教师分得一间住房,且配有桌椅,沙发,茶具等日常用品。可是,何为连看也未看到这些赏赐,就要卷起铺盖去那依旧低矮瓦房的学校了。
佘坡小学占地约有五六亩,校舍像是旧时的四合院,院子的大门前是走路绊脚的土地操场,大门两侧是教室,从左到右是一,二,三,四,五年级.后排是办公室,宿舍,左面是围墙,围墙脚边种有小白菜,大葱,蒜苗等常食蔬菜,右面是猪圈,厨房,还有宿舍。整个庭院是面南背北,面积虽小却景色宜人,错落有致,但见:“井”字小径,捡碎砖铺就;笔挺青杉,如哨兵分立;喷薄阳光,衬苍翠精神;花绿地面,予清爽感觉。
院子的大门是一扇木制栅门,没上锁。何为推门而入,那种远看佘坡的怨怒稍稍平静了,他又不断地安慰自己:这里不正是向往已久的清静,幽雅之地吗?何况自己又是农民的儿子,一个黄泥巴弹就的人,土生土长,什么苦不能吃呢?只是,那种告别王岗小学的惋惜,至少有许多物资分赏而自己却得不到的遗憾同样不断地袭上心头。这偏僻的学校,何为以前还没来过,所以,他比开学提前了一天来到学校,生怕第一天就迟到而影响不好。当然,就像搬家一样,他依旧把被卷带齐了。院内冷冷清清的,无人的境地使得何为只好打量着院子的角角落落。这时,只听一声“吱扭”,一扇门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跃入眼帘,且双方不约而同地呼出——
“你——”
于是,两人又不禁想起半月前的朝暮相处……
太阳一竿子多高了,正值盛夏,早晨的气息依旧很浓:深绿的叶子湿漉漉的,莹莹的放着光刺,高楼,树木,电线杆……把斜阳割切得层次分明,几只麻雀从林荫处窜出,惊起一只鸣蝉“知——”直冲云霄。何为却无意于此,他在想,也许每个人都是童心难泯,尤其是教师,否则又怎样能与学生沟通感情呢?而没有相通的感情,又怎能做好传道,授疑,解惑呢?这样,随着性子想去,而每当这个时候,她必然会来的:
“你早!”她挎着一个小提包打着招呼。
“你早!”何为抬起头礼貌地应道,而双腿总有点别扭——他依然如上学时一样羞于与女孩子接触,且一说话两颊便微微泛起了红晕,虽然自从学习以来,他们总是都来得特别早。然而,也许是因为她的面容——一脸的雀斑,显得很黑而引不起他太多的注意罢了。
“这么专心,想必一定记了不少吧?”
“随便翻翻打发时间,哪儿谈得上‘专心’!”何为自嘲道。
“还是多记一些好,以免考试时干着急……”她轻声道。
“……”何为不由得打量了一下这个女孩教师:“国”字脸,牛尾辫,白衬衣,平跟鞋,水灵灵的眼睛,纤细的手,几缕刘海下荡起一度笑意。何为心道:学习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但他仍不以为然地道:“考试还不是走个过场吗?”
“你可能到教育界上时间还不长吧,别光听别人说的。你想,要是真的考试是走个过场,那为啥还有那么多人一而再,再而三,甚至到胡子白了还是转不了正,拿不到专业合格证?”
“……”何为无语。事实上,把整个双沟镇没有合格证的老师全聚在一块就有好几个排,可是,何为又是这样的一个心理:这世道不就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么?有钱能使鬼推磨,有权能使磨推鬼。关系学,面子学,投机学等等能使一切事情都迎忍而解。就拿自己来说,初中毕业能搞个高中毕业证,不通过选拔就步入了教育界。只是,当专业合格证考试完毕,何为似乎对这次的谈话有了新的认识:胸中还是有点儿墨水的好啊。
那次考试是在县一中进行的。全县“尚未合格”的教师都云集于此,年龄从十七八岁到五十岁上下,可以按自然数从小到大逐个排列;头顶黑发,黄发,花发,白发各有千秋;浑身语言,性格,衣着,相貌风采各异。尽管他们有着多方面的不同,然而,今天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心理,且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竭尽一切取得一纸合格证。
已经有两三年没有提及这专业合格证了,而今年却三令五申地要求在职教师都要达到“合格”,不然便有清退之险,且预(扬)言在**年后所有的教师最低都要达到中等专业水平,否则也要退出教育界。这也许便是为了响应那些“百年大计,教育为本”,“教育要面向世界,面向未来,面向现代化”等等的呼吁吧。于是乎,教师的暑假生活便基本上被剥夺完了,先是统一、端正教师的思想路线,传达,阐述上级领导精神而搞了半月的政治学习,然后又是半月的为拿“专业合格证”的学习。都说教师的假期多,可见事也多呢!政治学习是从上到下的贯彻,多少还带有强制性的,学毕还要写学习体会、总结等,而“拿证学习”则是很轻松的了,因为是你自己的事,不学,拿不到证能怨谁呢?即便如此,课堂上仍是群言堂,这些教师此时虽又成了“学生”,却没有教他们的老师。于是,他们更发挥着教师得天独厚的特长:好口才——天南海北无话不提。有的则下起了象棋,有的打起了“跑的快”,有的则织起了毛衣,有的看着武打或言情小说,总之,专业书本是令人头痛的,看之者甚少。难道他们对拿证考试是稳操胜卷了吗?——在心理上,大家至少有八成的把握!因为对于这样的考试有好多老师早已是曾经沧海,那些新手也很能汲取前人的经验——众人如此,我有何惧?
从当学生起,他们就记住了“大考大玩,小考小玩”的经诀,也许这是要一代一代地传下去的。当然,在自己传授的时候还要补充四字:不考不玩。所以,此刻,在记忆最好的清晨,县一中的林荫下,考生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席地而坐,由于卫生讲究需要,在屁股下,或垫上一本书,或借来一张报纸,或脱下一脚鞋子垫坐,露出或白,或灰,或兰的丝线袜子。当然,也有蹲着的,也有站着的,总之,一屁股直接坐在地上的却是很少。他们窃窃私语,偶尔发出的笑声虽然短促却也爽朗,这大概是校园的静谧,临考的气氛影响所致。
早晨的阳光分外的明媚,早晨的空气分外的清新,早晨的枝叶分外的浓绿,早晨的人们更分外的精神,大自然的早晨就是这样美好。当铃声“叮铃铃”地响起,教师们便一跃而起健步走向考场,一副从容自若的样子。何为夹在人群中径直向自己所在的考场走去,他如同别的老师一样,昨日便已搞清了自己在第几考场,考号是多少。
在二楼第六考场,何为踏进门槛,只见考场内业已坐有半数人之多,或抹桌凳,或整理用具,或欣赏四壁,或交头接耳.何为在031576号桌前掏出一张手纸抹过桌凳,然后拉开抽屉把随身所带的小包放入里面,并把其中的《教心学》取出放在小包上面,然后,他才坐下双手握笔伏在桌上等候考卷的到来。这一连串的动作,何为自认还不算生硬,毕竟十年寒窗已经历了无数次大大小小的考场风波,况且对付这样的场面,“前辈”的经验早已如雷贯耳。只是,耳闻是虚,经历是实,自己的心中仍难免如揣小兔“咚咚”直跳。
何为努力镇定着自己,把视线环绕考场一圈:这是高等学府未来学子的教室,充满着孔孟的气息。那黑板如墨,讲桌似案,当老师站在其间,则背倚“谦受益,满招损”一条横幅,横幅高悬黑板眉头,对面是板报,花花绿绿的,其上又是一条横批:“宝剑锋自磨砺出,梅花香从寒苦来”。两边有松,竹,兰,梅的条幅,但见松骨凌然,竹节高亮,兰叶雅洁,梅花傲雪。真是儒生爱高雅,盛气却凌人。何为看罢,再想起乡下依旧“古朴”的小学,不由得向门外望去,则见:松柏亭亭,虬枝蔓蔓,缕缕柔和的阳光,或扑睡于枝叶,或穿梭于罅隙,给人一种无限的适意之感,而赋予人联想翩翩的莫过于那松柏之高而直的形态:位高而不自骄,仍勃勃竟耸;性直而不自卑,总坦率如初。何为心中掠过一丝自嘲,的确,就现在的考试来说,他也和许多同行明明白白地宣示:前来“抄试”的。然而,这时,他的心中不由又泛起一层前所未有的忧虑:“抄路”果能顺畅吗?于是,一个影片中的镜头闪现在面前:那是一个前景未卜的年轻人双手合什于胸前虔诚地念道:“阿门!”然后悄然而逝,那层层楼阁又呈现眼前:白绿相间的水磨石四壁,明亮如镜的排排玻璃窗,窗前似乎很热闹,还像有人在招手。何为又想及那监考老师的心态:文人相轻已是陈古乱调,想必他们会念及同行的艰辛而不会像钟馗、黑包公的……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跃入眼帘,但见:颀长的双腿步入门槛,一束翘挺的辫子在脑后摆动,几缕秀发在额前飘飘,搭肩的皮包随左手轻摇,素白的衬衣,浅蓝的长裤,通身洋溢着庄重、文雅的气质。“要是她的脸上没有雀斑多好……”何为不由这样想道,同时也感到惊喜与诧异:她怎么也在这个考场?倒没看看她叫什么名字。何为和业已走近的她笑着点头示意,还未来得及扭头去看看她的座号,监考老师也随后进来了。
监考老师有两位:一位面目慈祥,略显严肃,约有五十上下,他怀抱一卷卷子,站在讲台正中,眼光一扫考场的每个角落,俨然一个古时正待出征的大帅,让人不由吟出“将军白发征夫泪”的诗句。另一位是个中年妇女,双手捧着一卷卷子站在讲台一边,像一个令官,让人又万分感叹“一将功成万骨枯”。只听男监考老师清清喉咙大声道:
“同志们:现在我学说一下你们曾经监考时的开场白,请把随身带来的书,笔记,纸条等等收起来,桌面上只留一支笔就够了。(大家为这样的幽默而笑了起来),因为今天的考卷一则没有计算题,不需要草稿纸演算,二则今年的考试不同往日。同志们也知道,这两年没有搞专业合格证考试,而今年又着重提出了,这是有一个重大背景的。因为中央一再强调‘百年大计,教育为本’,而要搞好教育,首先要提高我们为人师表的广大教师的师资,师质,师德。现在你们只是为了拿专业合格证,就是这次拿到了,你们还要继续努力――自学,进修。中央现在已经作出决定:预计在九五年全体中小学教师最低要达到中师水平。我们是为了‘水平’而考试,而不是为了拿证而考试。另一方面,现在已经跨入九十年代,九十年代是商品经济腾飞的时代,在这样的商品竞争中,只有真才实学才能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为自己争得一方天空!八十年代流行‘出国热’,就是因为一方面某些人崇洋媚外,另一方面我们的祖国仍然贫穷落后。中央早在号召要摆脱贫困,勇奔小康,而要如此,就要发展经济,‘经济要发展,教育要先行’,我们为人师表,要对得起我们每月的工资,对得起我们的家乡父老,对得起每一个还懵懵懂懂的学生!所以,对于这次考试,大家一定要严肃认真,不准带夹带,不准东张西望,不准交头接耳……”
这声音几乎要嘶哑了,因为下边的“听众”由窃窃私语已渐渐向轰然大笑发展,有的说“这老师的老师真是厉害!”有的说“这是在竞选州长演讲。”有的说“这老头白发多白话也不少,这不是在耽误我们的时间嘛!”还有的说“老头儿是老当益壮,老骥伏枥,杞人忧天”……总之,怨声迭起,渐渐不堪入耳。老头儿花白的头发似欲翘起,他感到今天的演讲是从未有过的吃力,面对这样的杂牌考生,他愠怒了:“你们要讲,好好讲,讲够了我再发卷子……”
下边渐渐安静下来,因为考场里的人心有灵犀,大家都知道老头儿省略了一句他们的惯用语:看谁的时间耽搁得起!老头儿怒目而视,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那女监考老师接道:“说你们不听,不是吓你们的,如果你们哪一位作弊,我逮着了纵然容情三分,但巡视员看到了可是毫不留情的:收你卷子,赶你的人!这考不到试,拿不到证是小,影响你们在教育界的声誉是大!将来你们还怎样教导你们的学生?好了,考试时间已过了一刻钟,别的也不再多说,现在,发卷!”
卷子象片片雪白的云,轻飘飘的飘落在每个考生的面前,“哗啦,哗啦”的声音充满了整个考场。何为摊平卷子整体性地浏览着――先易后难,他也是这样教导他的学生的。一遍匆匆看过,能顺手填的,何为便迅速写上,他觉得这题目无论是填空、选择,还是判断、问答等,他都是模模糊糊的似曾相识又不识。但为了拿证,他要填上标准答案才能争取到分数,于是,他看了一下眼望别处的监考老师,然后悄悄地把抽屉拉个缝并抽出了书本。何为一手轻轻地翻着放在大腿上的书,另一手握笔压在卷子上,看准一个对号的题便欣喜若狂地填写,但又不免心跳加快不时地去瞅一眼不远处的监考老师,或者看窗外有无巡视员。常言说的好:做贼心虚,这鬼鬼祟祟的动作不久便引起了监视眼睛的怀疑,于是,一只苍老的手在何为不觉中从背后伸到他的腿上并拿起了那本怕见阳光的书:“刚开始考就在看书,成何体统?”
耳边传来几声嘲笑,何为只觉得耳根都发烧起来,眼前尽是花白老头儿鄙夷的神色,这第一次当着这么多陌生人暴露自己不光彩的行为,何为感到无地自容,他的心狂乱地蹦跳着,听着书本“啪”的被甩向讲台,他不由想起杀鸡骇猴的故事来。那么,怎么办?凭自己的记忆看来是拿证无望了,何为心中那个悔呀,想起自己也常说的一句:平时不努力,考试干着急——自恨不已。又想,为什么那么大意呢?如果这次拿不到证,家里人,特别是二哥不又要说自己是提携不起吗?何为无心再做,胡思乱想,却又想到一年来自己监考时,那作弊的学生不也老爱盯着自己吗?于是,也被逮着了……那么,我怎么还那么胆小呢,还是七岁八岁呀?尽管抄吧,不用看他就行了。但是,书都没有了,还怎么抄?这时却听监考老头耳的声音在讲台处发狠地说:“都放自觉点儿,把书本收起来,再让我发现了连卷子一起收!”
话音未落又是“嘭”的一声,何为一抬头,呀,竟收了那么多的书,他的那本书早已被压得喘不过气了,黑板顶上的“谦受益,满招损”映入眼帘,何为莫名其妙地只觉心情平静了许多。他开始努力搜寻大脑中的记忆,对题目作尽可能自认正确的估计,他认为事已至此别无他法了,但卷子从头到尾翻过来掉过去依然没能多写上好多字,他茫然了。
“我的老师,别把眼睛给弄坏了。”女监考老师说着并从一个考生的腿间抽出一叠纸条,众人会意地笑出声,知道那是利用微机缩小字体的夹带。却听女监考老师又道:“这还挺先进现代的呀,看来你的视力还不错,这么小的字藏在那黑暗处还看得见。”
“你也别笑别人,小姐!”监考老头儿站在一个年轻女考生旁边道,“你应该讲究点卫生:这么细皮嫩肉又白的胳膊画得污七八糟,天热容易感染的。”
“还有那把纸条压在鞋子里的,希望不要再拿出来,以免污染空气。”女监考老师道,“不要东张西望,要保持安静。”
“哎,我说这位老师——”一位头发花白的考生仰脸向那女监考老师道,“你不让抄书,不准东张西望,又不准交头接耳,哎,我咋考得到?我这一老半辈子,半截子都入了土,哪儿还有小青年们的记性?那恁厚几本书我咋背得到?——你不让抄,不让看,我考不到,拿不到合格证,到时候我因为不合格给赶回老家,种地种不了,做生意又不会做,这莨不莨莠不莠的瞎丢人不说,我上有七十老母,下有小孩待乳,这一家老小谁养活?你养活?”
话音未落,紧接着便是一阵哄堂大笑,那女监考老师虽说已人到中年却也臊得满脸绯红不得言语,因为她知道,历来这样的考试何时曾一本正经地严厉过?况且,刚才那话似乎也合情合理。这样想来,她便默不作声地走开了。那白发考生索性从衣兜里掏出写着密密麻麻文字的纸条铺在桌上看。这时那位业已木然的监考老头儿更是无奈地摇摇头,他走到讲台前向门外看了看,完全失去了刚进来时那诲人不倦的神态而妥协道:“好了,好了,现在我可说了:你们互相看可以,但不准抄书,不准说话,如果巡视的来了,我咳嗽一声,你们就都老老实实地盯着自己的卷子,听见了吗?”
“好,好,还是老师好!”
“哪有老师害学生的?况且我们都还是同行。”
几位年青的考生笑虐道,而所有的考生脸上都挂起了笑容,比当年他或她的学生为他们取得了全乡,全镇第一还笑得开心。何为的心情轻松多了,恰如拨开了乌云重见了太阳,他似乎看到了那合格证正向他翩翩飞来,他不禁大胆地一侧头,眼光落向了邻桌的卷面,不久又扭向了后面。这时,那女监考老师又过来道:“别太放肆,左右看看就行了。”
何为向那老师笑了笑,他已不在乎她的话了,甚至觉得她是专捡软柿子捏。这时,那监考老头儿不耐烦地嚷道:“让你们互相看还不行,还要抄书,书拿来!”
何为一扭头,见一青年扶了扶眼镜一本正经地说:“考场里的人都做不到,你再不让一个人抄书,我看我们都只有干瞪眼,最后还是要屈了你的一片好心。”
“我就不相信,这么多人连一张卷子都做不完。”监考老头儿发恨道,却听青年考生道:“你转了一圈又一圈,谁做完了?谁做完了我就坐在他旁边抄得了,免得还要翻书找。”
“好好,你们都快点儿抄。”老头儿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十五分钟后全部交卷!你们也要替我们想想,如果巡视的来了看见你们大抄特抄,我们又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你们说我们不是找着挨训吗?——闲话少说,你们快点儿抄,十五分钟后我准时收卷子。”
何为一听这话,再一看卷子,还有两个问答题未做,于是,脑袋摆得更欢了。然而忙碌中又分不出个谁是谁非,眼看手腕的秒针飞也似的转着圈,何为的额头沁出了毛毛雨。这时,他的脊背好象被什么点了一下,他本能地一侧头,一个四棱的纸条跃入眼帘,他突然感到自己像一个溺水者蓦的抓到了一个救生圈,于是,伸手似夺一般地抓如手中。这个时候,他只相信:时间就是考分,就是合格证,就是未来的工作,一日三餐。何为没去想是谁递来的,更不再顾及监考老师的来来去去,他展开纸条,呵,竟有许多题目的答案,且大多是分数重的。何为心中充满狂喜,先填空白,然后逐个对照。好不容易卷面被填完,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合上笔,铺开卷子,双眼轻轻地浏览着,似乎在欣赏一件极美的工艺品,那手腕上的秒针无力地蹦着,按老头的规定,还有两分钟。
两位监考老师都站在门口,像卫士,又像望风的,他们一会儿看手表,一会儿看门外,模样很是焦急,而考场内的考生们多是更显焦急:时间短,任务重。何为闲里一扭头,却见有几个同行正离桌窜岗,忙得不亦乐乎。这时,他猛然想起了他的“及时雨”,便深深地一扭身,四目相对,何为哑然。他脑中想起了一句“还是多记些好,以免考试时干着急”,他礼节般地一笑便回转头来,心中不由问自己道:“怎么刚才看到那清秀的字迹就没想到是她呢?”原来,这位“及时雨”正是学习时经常早晨和何为一样早到的那位女孩。何为为刚才那一笑而不安,他说不清那一笑是礼节性的,还是自嘲的,反正极不自然,很失态吧。
十五分钟结束了。这对于那些仍忙于抄卷的考生们仿佛是世纪末日的来临,当监考老师的手已抓住他们的卷子,他们便做起最后的挣扎,依然争取要多写一个字,或是写最重要的:自己的大名。真是:平时不努力,考试干着急,一向对人讲,总是忘自己。监考老师显得极其不耐烦,连哄带夺地搜罗卷子,使得原本就不平静的考场更显得乱糟糟的,而收何为的卷子没费什么周折,因为何为很主动,他递上卷子便匆匆向门口走去,讲桌上那本被压得直喘气的《教心学》,他也无心再要了,只是刚要出门,却听身后有人高声喝道:“哎,哎,还莫慌走。”
正是:考场如战场,皆为生死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