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斗趣独伤悲
灯下谈教同感叹
青春多烦恼,触物泛思潮。
未尝愁味偏说教,情海起波涛。
烦恼显认真,工作更真诚。
甘为考分献青春,总觉肩太沉。
——卜算子·青春
且说方春兰唉叹“酒案”未陪好,教案难过关,恰好孙明从身边走过接腔道:“过不了关,就找那些陪酒的算帐。”
何为一听便道:“过不了关就怪你没有去陪人家,我们舍命陪君子,反倒落不到一点儿好。”
“你是吃了喝了,得了便宜还卖乖,况且哪儿有一个君子?”孙明不屑道。方春兰唯恐越争越难听便说道:“赶快把你们的教案拿来,我再去收他们的。”
不久,大大小小的一摞备课本被送入办公室,三位领导一个拿过一本翻看。戴眼镜的董玉仁有些神情恍惚,或两页、或三页地随手翻着,穿皮夹的幸福也是醉眼朦胧,手不由己。独有谭主任一下子面沉似水,显出一副极其认真的神态来,他一页页地看着,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方校长察言观色,脉博随着一松一紧,心道:这个谭主任真是个酒场老将,不但酒量惊人,更狡猾无比,我们竟没能把他陪好,可是,教案的好坏全在他的一句话!方校长满脸堆笑,殷切地上烟、倒水,好不容易见谭主任放下备课本,重新燃支烟,深吸一口,吐出长长的一柱烟雾,又听谭主任讲道:“教案都还不错,就要这样继续下去。现在搞改革开放,我们有些老师改得太多,放得太很了,甚至改掉了我们许多良好工作作风,把备课的笔革(搁)了,把自由主义思想的开关打开了,把教书育人的责任放了,上课就只拿本教科书,有的照本宣科,有的随随便便,想到哪儿就讲到哪儿,尽搞一些无准备、无计划的工作,这样怎么教得好?怎么能提高教学质量?更谈不上发展教育了。这些问题反映到教管会,教管会很重视,所以当即就组织人员下来检查、督促。赚(佘)坡小学虽然偏僻一点儿,跟教管会平时联系少一些,但你们工作还是极其认真负责的,很值得表扬,希望你们继续戒骄戒躁坚持下去。嗯,老方,现在天短,我们趁早赶回去,老方,你们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还能做出这么好的成绩,我看是否组织兄弟学校来学习学习?”
“哪里哪里,谭主任过奖了。”方校长摆摆手,心道:你们来学(席)习,可是,这席多么地来之不易!但嘴里仍陪笑道:“能得到领导们的表扬,我们已经很知足,哪里还有值得让人家来学习的!”
检查是有惊无险,佘坡小学的老师都长舒了一口气。除却何为不胜酒力在睡觉外,其余的照常上课。课间休息时,大家不约而同的又凑到一起,说笑着谈论三四天来的感受,小秦丽在酒精的作用下尤为活泼,只见她笑咯咯地道:“中午那个叫幸福的说了一句很逗人,叫什么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敌手。”
“他说的好不如这一句好:酒杯一端,顺利过关。”孙明见众人又是发笑,便道,“早知道这样,我何必要熬那三天天夜,仅用三个小时好好陪酒就行了。”
“有些人就爱故作清高,请他去他不去,背后又爱买后悔药。”王勤故意说道。孙明知道这是冲着自己说的,正待反驳,赵英明道:“检查一下也好,不管怎么说也是一个促进,认真备好教案,对提高教学质量总是好的。”
“就是检查一回撮一顿不好。”方春兰道,“像我们这样的穷学校是经不起几回检查的。”
“这叫酒杯不端,政策不宽;筷子不举,教育批评。”李爱林笑道,“老实说,要不给他们撮一顿,我们的教案八成是过不了关的,起码我的就不行。”
“哎,我说今天都咋的啦?说起话来都一套一套的。”赵芳媚道。孙明接道:“现在满大街都能听到这样的话,我再给你说几句,像‘感情好,喝个饱;感情铁,喝出血’,‘有酒不喝白不喝,掏钱不是你和我’,像小秦丽这样的女中豪杰‘半斤酒,漱漱口;一斤酒,照样走’。”
“喂,孙明,”秦丽叫道,“你是在嘲笑我?”
“哪敢?佩服还来不及呢!”孙明笑道,“还有一句是’公家出钱我出胃,舍命陪君喝个醉’,我是感谢你让我的教案顺利过关了。”
“孙明倒记得不少,”李爱林道,那因拖堂发生的争执早随风而去了,李爱林又道,“我记得还有几句是‘人若不喝酒,白来世上走’,‘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
“照这样说要不了几年,‘小不点’就要变成儿童了。”方春兰道。秦丽啐了一口道:“那兰花也就成苗苗了。”
“现在的社会风气越来越坏了。”赵英明叹道。
“赵主任,你要是爱听,还有多得很,我再念几句给你听,”孙明道,“‘不贪污,不受贿,吃吃喝喝有啥罪?’‘天天喝酒天天醉,喝坏身体喝坏胃,喝得办公没经费,干起工作都不会,领导批评对对对,下次喝酒我还醉’,还有什么‘革命小酒天天醉,舒筋活血锻炼胃’……”
“这叫革命小酒天天醉,喝坏了党风喝坏胃,害人害己,活该!”赵芳媚道,众人哄笑,但听铃声响起,远远望去,方校长正吃力地摇着铃绳。
太阳西斜过来,几片乌云拢起,地上现出一片阴影。随着“噹噹噹”的铃声响起,小学生撒开脚丫跑向教室,院内的松针中,几个小麻雀叽喳惊起斜刺空中。真是酒困日低,心烦腿沉。方校长松脱铃绳步出校园,他遥望检查官们离去的归路,“唉——”,一声长叹,消磨了半世纪的困景。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官大一级压死人。方校长每每陪着这些来检查工作的领导们便常有这样的感觉。教学质量搞不上去,他觉得有负于乡亲们,但这是能力的问题,教学工作再搞得不规范,让领导来数落,这就是态度的问题。生活就是这样:当你稍微还有些良知的时候,你就会想去努力做些什么,从而得到一些心灵的慰藉。可是,现实生活又常使人感到烦恼的无奈,方校长不由自语道:“老了,毕竟是老了。”
老年人大概是饱经沧桑的缘故,对世事总是顾虑重重,而年轻人是初出牛犊不怕虎敢作敢为。自从何为向方春兰说明了自己并非高中毕业并要补习起来时,他果真是自学了,且很是用功,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与方春兰并肩而坐。方春兰也很是欣慰,她竭力帮助于他,哪怕是天天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因为,有一个好学上进的男友,不正是自己的幸福吗?他们每晚坚持到十一点,寒气袭人,烛光摇曳,但都掩没不了教与学的热情。时间就是这样一分分地过去,眼看又要面临令人心碎的期终考试,全校的师生都紧张了起来。
寒冬腊月,天下苍茫。这些日子,空中总是蜡黄蜡黄的,没有风,而户外仍是刮脸刺冷。四野空旷,万树枝枯,燕子、喜鹊、斑鸠、叫天子等等只给人留下了一缕想象,倒是那么几只乌鸦和小麻雀都不畏严寒,在稀疏嫩绿的麦地上空来回盘旋,给这萧瑟的大地增添了不少的生机与乐趣。傍晚的时候,渐渐起风了,路上更是行人稀少,由于是周末,佘坡小学的老师多是骑着专车回去了,因为家里有电、有电视、还有老婆孩子,一家子其乐融融,远胜呆在学校的凄冷。但同样的环境有凄凉的意味,更有迷人的感觉。校园内,那木栅大门上了锁,空旷的院落里有一扇窗子露出一片红光,与吝啬的寒空对峙。窗内,气流温馨,何为与方春兰合盖一床被子并肩坐在床头,明亮的罩子灯内,灯花已经绽开,俩人就着微弱的灯光相谈着《中山狼传》,方春兰深情地望着何为消瘦的面孔道:“为,你太善良了,就像那东郭先生,甚至有点儿傻。”
“我不懂。”何为摇摇头,又道:“只要傻得可爱也行。”
方春兰垂下眼帘,又道:“现在年轻人谈朋友谁不找一个漂漂亮亮的……”
“哈哈,”何为知道,接着这个话题,方春兰又会泪流满面的,所以,他打个哈哈转移话题,“这样说,我是老东郭,你就是中山狼了?”
“哼,我像中山狼吗?我是中山狼吗?”方春兰扔下书侧身把拳头轻快地落向何为的胸前,她也为这个比喻发笑了。何为得意地笑着,伸手握住方春兰双手正色道:“你不是中山狼,春兰。不过,你确实又是一匹狼,是齐秦唱的那匹狼,你勤劳、勇敢、有一颗执着的事业心。”
“可是我不愿作狼,”方春兰道,“狼的本质都是一样的贪婪、凶狠、残暴、忘本,像《红楼梦》里写的‘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还有‘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都是这个意思。”
“算了,”何为道,“狼终归是狼,人总是人,管他的。”
“为,我爱教育事业,不过我也很懦弱,面对你,我真不敢对爱情提出任何一点儿奢求,为,你的确应该找一个漂亮、贤惠的女朋友,现在我们就作一个一般的朋友也好……”方春兰说着,眼里噙满了泪水。何为感动得浑身燥热,初恋的感觉竟是这样的幸福迷人。他捧着在灯光下方春兰那显得黝黑的脸道:“春兰,我爱你,爱你这颗美丽的心!春兰,别让我的爱失落,好不好?别让我的爱无所依托好不好?”
方春兰没有言语,她伸开双臂搂着何为的腰,幸福地偎在何为的胸前,何为轻轻地吻了过去。
灯花“啪”地一声,一瞬间,竟是那么的灿烂、美丽。
不知在什么时候,风息了,方春兰睁开双眼,直觉光亮刺目,透过窗子,但见外面更是漂亮,想起昨夜北风呼啸,树梢发出的骇人的惊叫,而现在天光大亮,寒意逼人,方春兰的直觉是:下雪了。又下意识地想起《红楼梦》中的那特别顺口的应景诗句:一夜北风紧,开门雪尚飘。出门怜洁白,匝地惜琼瑶……雪,的确是洁净的,洁净得让人不忍玷污它哪怕一点点儿。这时,几只早起的麻雀在窗外“喳喳”地叫着,喜悦之情不绝于耳。方春兰想着这良辰美景应该起床和何为同去野外赏雪的,蓦地又想起童年时的一段伤心的游戏——
也是深冬。那天大雪刚止住,门外有半尺深的雪。雪是童心的展示:纯洁、真诚。所以,雪地总是儿童的乐园,无论大雪纷飞之际,还是雪披山川之后,我们总能看到一群群的孩子满身雪花在雪地里奔跑。他们扔雪球、堆雪人,甚至在雪地上打滚,或是面对尺余厚的平坦的雪地直挺挺地扑面倒下,然后小心翼翼地直起身来,于是,雪面上被压出一个和他面孔、体形一样的凹槽来,然后,他(她)无声地笑了。小时候的方春兰最爱做的玩雪游戏就是堆雪人,每当同龄的伙伴在那已然凌乱的雪地上追逐嬉闹时,方春兰便独自找一块没有践踏过的雪地,稚嫩的小手一捧一捧地堆起来。那年的冬天,雪落得很厚,北风扬起的雪花狂乱地飞着,方春兰的头上已落了薄薄的一层,双手红扑扑地冒着热气,她吃力地堆着,雪人已具备了雏形。这时,过来一个年龄稍大的女孩,梳着长辫子,白里透红的脸蛋向方春兰挤过来道:“喂,你看你那脸,这么干净的雪,别把它染黑了。”
很难想象,这竟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说出的话,方春兰停下了手,她望着正撅着嘴巴,瞪着眼睛的那张脸,红扑扑的,仿佛很美。再一想起自己,她眼里渐渐涌起了苦涩的泪水……她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了,小脑袋瓜里已经有了简单的美与丑的概念,但是,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的脸为什么和人家的脸不一样呢?只是,从此,她不愿去玩雪了。
现在,方春兰闭上眼,眼角便滚下两颗泪珠没入发髻。二十岁了,她依然怕雪,然而,她又憎恨那些面如白雪心似炭的人,所以,当春心萌动的时候,她就暗暗决定宁愿不嫁人,也不找一个“炭心”的人。如今,有一个自认心面如雪的人正执著地爱着她,她感到是多么的幸福,她觉得这是老天对她的怜悯,但有时她又非常地惶惑:是不是老天在开她的玩笑……想多了更是平添无数的烦恼,于是,她钻出了被窝。
烧好了洗脸水,又把面条下在锅里,方春兰便到何为的寝室窗子前叫他起床,何为懒懒的答应了一声,方春兰又回到厨房坐在灶门前拨弄着柴火,火星一闪一闪的,暖暖的热能窜出灶门,把方春兰细腻的双手烘得红红的。不一会儿,何为裹着黑色的呢子大衣进来叫道:“好大的雪哦!”
“瑞雪兆丰年,明年的收成一定很好。”方春兰道。
“哪些收成?”何为故意问道。方春兰一愣,继而宛然一笑道:“地里的小麦收成好,毕业考试收成好,还有,还有……”
“还有啥收成?”何为追问,方春兰笑而不语,何为便又道,“还有我们的爱情果果儿收成好,是不是?”
“还嫩着呢!”方春兰娇羞道,而心中却在祈祷:但愿我们的爱情果果真成熟了才好。
“现在还嫩,不过,她长得快。”何为笑道,“等会儿我们吃罢饭到外面赏雪去,也算是对爱情的投资。”
“不想去。”方春兰黯然道。
“为啥?”何为纳闷道,而方春兰仍不屑地说:“不为啥。”
“嗯,我知道了——”何为故作停顿又道,“你是怕一阵北风把你吹得无影无踪,再不,就是怕打猎的紧跟着你的脚步印撵兔子。”
“你骂我是兔子?”方春兰轻揪起何为的脸皮娇责道,“走,出去就出去,我们看谁撵谁的脚步印。”
户外的雪天别是一番风味。屋内摆设错落有致,给人以新奇之感,而户外,放眼望去,则是一马平川,给人以广袤、平和之气,明亮的白色,让人身处其中更是感到自己的渺小。大自然的确伟大,它能创造突兀不平,又能抹去高低坑洼;它能制造混沌,又能使之净化。雪,便是这涂抹不平,净化混沌的天使。有的人能够拥抱它,有的人却会被它淹没,而最终所有的人的灵魂,都会呈现在雪的上面,让大众细加评说。
有两行脚印向前延伸,“嗤嗤”的声音伴随着笑语。方春兰俯身抓起一团雪捧在胸前,又向何为问道:“你不是要出来赏雪吗?赏了这半天,有什么感想?”
“感想都让你的笑声笑跑了。”何为道。
“那,我们就来打雪仗吧,这样也暖和些,还说不定你的感想又能跑回来了呢。”方春兰笑道,见何为点头同意,便把手中的雪团抢先扔去,由于二人相隔很近,雪团正打在何为的胸前,何为“哎吆”一声跑开,方春兰的雪团又相继飞来。
由于何为不想打到方春兰的身上,只想借此让她快乐,所以何为胡乱扔着又向前跑着,方春兰一边打着一边笑得灿烂,待追出老远,她一下扑在雪地上,何为忙折身回来扶起方春兰,方春兰犹笑个不停地问:“哎,你可知道猎人撵兔子的样子吗?”
“呵,原来你是在报复我呀!”何为恍然大悟,又猛然惊叫道,“吆,你腰上咋挂了个死老鼠呀!”
“啊?在哪里?在哪里?恶心死了!”方春兰听了花容失色,慌乱地低头向身上寻找。何为见了坏笑起来:“我来帮你扔了。”
说着,何为向方春兰的腰间抓了一把,顺手又扔出老远,方春兰见状浑身直起鸡皮疙瘩,道:“回去吧,我要把衣服洗洗,这死老鼠活该它冻死。”
何为站着笑而不动,道:“春兰,给你说个歇后语,看你听说过吧:腰里别个死老鼠——冒充打猎的!”
方春兰摇摇头,懵懵地问:“我刚才的样子像吗?”
何为摇头道:“不像,你连个死老鼠都没别,还怎么冒充?你还撵兔子呢,不羞!”
何为作了个鬼脸,方春兰这才明白原来何为是调笑她的,问题是自己从小就恶心老鼠,所以条件反射的就当真了,此刻明白了就不由笑出了声,道:“你还挺坏的!”
何为道:“又冤枉好人了,你看,你身上的雪花就没一个是我扔上去的。”
“我就知道你的心里,否则我怎么能冒充打猎的撵兔子?”方春兰“格格”地笑着,又手向前一指道,“你看,那边可是一个真兔子吗?”
“走,去看看,大概是冻得跑不动了。”何为道。二人手牵手悄悄向“兔子”挪近,那“兔子”一动不动,仿佛要任人去逮。二人走近一看不觉“哈哈”一笑,方春兰道:“哪里是什么兔子?是和你一样的:假的!”
“哎,我还真不如这棉杆:我是被人糊弄,它是糊弄人。”何为笑道,“我倒想起一个故事来——
“这是一个近视眼的酸秀才,进了三十四年考场只得了一个秀才功名,临老眼睛近视的要命。一天早上,老秀才老早起床,手捧诗书推开窗子朗读,瞬间,窗外一片皑皑白雪跃进眼帘,茫茫大地,一个浑身是雪的人僵站在那儿,老秀才心想:这大概就是昨日路过的那个老叫花子,几天没要到饭冻死那儿了。老秀才叹道‘这就是不读书,不遵教化的结果呀’老秀才不由触景生情念道:‘头顶雪天,脚踏大地,浑身雪化空无’又想到自己一生进取,虽然只取得一个秀才的功名,但还不至于冻死野外,不觉摇头吟道‘手捧诗书,口颂诗句,一心诗成功名’
“老秀才对自己的佳作得意洋洋反复吟唱,这时,一头猪颤巍巍地爬到老叫花子脚下,只见老叫花子一阵摇晃,浑身积雪纷纷落下,但身子却未倒下,老秀才这才想起:这哪里是什么叫花子?分明还是那棵天天见天天给自己灵感的小松树。老秀才又苦思冥想,希望今天小松树再给自己两句千古绝唱。许久,他一拍脑门道‘有了,可恨贱松骗生员,幸喜皇天猪猪我’。”
“格格,”方春兰笑道,“老秀才再憨也不会自己骂自己吧?”
“他是不想骂自己的,”何为道,“只怪他一高兴舌头变短了。本来想说‘可恨贱松骗生眼,幸喜皇天书助我’舌头一短就念成了‘可恨贱松骗生员,幸喜皇天猪猪我’了。”
“老秀才为取功名把眼睛熬近视了,这份精神还是可嘉的。”方春兰道,“现在许多报刊杂志上说,目前许多青少年学生,特别是城镇上的,近视眼几乎能占到百分之八十。可是,他们大多都不是因为读书写字患上的,现代科学发达了,电视机、录像厅、游戏机几乎占据学生的全部业余生活。那些看电视的恨不得把电视抱在怀里,打游戏机的都不想回家吃饭了,这样眼睛怎么会不近视呢?”
“我看这个问题主要是家庭教育、学校教育跟不上的缘故。”何为道,“现代科技发达了,人们不了解它,很容易产生误导。”
“算了,这些不是我们管得了的,再说,这儿也没有电,用不着操这样的闲心。”方春兰道,却听何为又道:“出来赏了半天雪,你就没有一点儿雪的感受?——这可不符合文人的思想习惯!”
“当然有了,”方春兰稍停一下又道,“我的感受是古人早做出的。你知道雪光夜读的故事吗?说的是古时候一个人家庭很穷,但他却很爱读书,白天劳动晚上读书。可是家里穷点不起灯,下雪的时候夜里就坐在雪地里靠雪反射的光看书,最终做出了一番成就。类似的故事还有荧光夜读,借光夜读的,也叫凿壁偷光。”
“这些人的精神可嘉,所以说有了不吃苦中苦,难熬人上人的说法。”何为道。方春兰又道:“那当然了。所以我认为雪是对人意志的磨炼,又是对意志的再现。这算一点儿临时感想吧。我喜欢兰花,因为兰花本质高洁,有君子兰之称,又有天下第一香的美誉。不过,我也佩服岁寒三友松、竹、梅,它们是刚毅、高节的象征,但要了解它们只有在大雪纷飞时。所以,陈毅‘要知松高洁,待到雪花时’苏东坡说‘罗浮山下梅花村,玉雪为骨冰为魂’。”
“许多人以花自喻,但却有人以这些花自喻的,”何为笑道,“像雪花,浪花,水花,泪花,心花,灯花,雪绒花,鲁冰花,还有,还有……”
“还有天花,叫花!”方春兰接道,却笑弯了腰。
“这两个花能让人闻花色变。”何为也笑个不停,又道,“其实,万物本来没有什么好坏之分,都是人的感觉,对你有益的,你说它好,对你有害的,你说它坏,还有对你本无益害的,你说它怎样它就怎样,像小草,有人说它坚韧不拔、能屈能伸,也有人说它柔弱无力、见风使舵,听起来自相矛盾。还有孔夫子看大海,一浪比一浪矮,毛泽东看长江,一浪高过一浪。这是一个人的思想境界不同。古代文人总爱歌颂一些雪月风花,以示自己的节操,我看你也是这个行列的。”
“我可不敢比的,古代与当代,当中还隔着一个现代,时代相差很远。”方春兰道,“再说,就是勉强放一起提提,我也是沾了人家的一点儿雪泥鸿爪。”
“雪泥鸿爪,雪光夜读,”何为自语道,“我再给你来个雪中送炭。”
“谢谢!”方春兰嫣然一笑道,“但愿你不要雪上加霜。”说完,方春兰猛觉心内一沉,便不再言语,心想:自己对他可是一片痴心,什么都可以答应他,如果他将来辜负了自己,以自己的状况,不正是雪上加霜吗?
何为见方春兰表情的突变,也意识到雪上加霜这个词儿的不吉利,忙道:“我只会雪中送炭,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
“嗯。”方春兰故作一笑,一扭头道,“瞧,那儿真有两行兔子脚印,八字形的。”
雪后的阳光分外的明媚,没有风,空气异常的清新,时而“啪”的一声,地上溅起的雪水闪闪放光。抬头望去,枝丫汗淋,有的还挺托着突兀的似融未化的雪峰,随着树枝的蜿蜒屈伸,像一群千姿百态的钟乳石。廊檐下“嘀嗒、嘀嗒”的声音有节奏地奏鸣,悬挂的凌冰钩晶莹剔透,在艳阳下渐渐缩短,但它总是保持着上粗下尖的椎体,像犀牛角。同学们有的抓着雪团吃,有的则拿着冰锥,或咬的“嘣嘣”响,或当着玩具玩,红扑扑的小手与小脸蛋冒着热气。孙明身着一件棕色皮夹,双手抱着一个尺把高的石膏塑像,洁白的颜色与雪无异,在这样的情景中让人感到是一件冰雕作品。预备钟已经敲响,老师们拿着教课本站在教室外闲聊,见孙明笑吟吟地到来,目光都一齐向他投去,赵芳媚笑道:“孙明,没请过我们喝酒就抱上娃娃了”
“真有那一天可不敢少你一杯酒,不过,这东西,可别骂坏了艺术。”孙明举起塑像道。
“断臂的维纳斯!”王勤道:“好高雅的情趣!”
“是心中的维纳斯送的吧!”秦丽笑问。
“唉!”孙明摇摇头无奈地道,“那是我做梦也向往的,可惜的是,别说哪个姑娘送我,就是我送给哪个姑娘还不知道人家要不要。”
“我看看。”王军从院内出来正好遇到这场面,他接着塑像在手上翻了几个滚不觉叹道,“唉,人残疾了真可怜,你们看,她裤子掉了都没法自己提。”
“哈哈哈……”众人都笑的捧腹,这时上课铃声响起,方春兰和李爱林也走了出来,秦丽又向他们学说了一遍王军的话,二人也笑得难以把持。
小学生奔跑着各回自己的教室,霎时校园便安静了许多。方春兰走上讲台,双手抱于胸前,眼光瞟向台下三十多双眼睛,随着班长一声清脆的喊声“起立!”全体同学便“唰”地站起来,且异口同声道“老——师——您——好——”
“同学们好!”方春兰微笑着一点头示意学生坐下又道:“现在离期末考试还有五天时间,希望同学们都要抓紧时间复习,放学回家后给你们家长说明,不要再做家务活,要积极做完老师布置的作业,再多看看书,争取过年回去给你们妈妈带个好成绩。好,现在都把上午布置的复习题拿出来。”
方春兰把书放在讲台上便向学生中央走去。讲桌和学生的书桌是一个样式:四条腿上架了块木板,只不过略高了些,当然,这与城镇学校的条件是无法比拟的,然而这已经很不错了。方春兰记得当年自己读小学的时候,课桌是用泥巴土砖块糊起的,很长,一排是从左直达右边,七八个学生公用,上课时,腿只能蜷着,时间长了难受极了。后来,随着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开展,农村条件有所好转,于是,土墩课桌扒掉改由学生从家里自带课桌、凳子,而教室里,下雨时,外面大下里面小下,晴天时,屋顶上像放着许多手电筒,一柱柱阳光直射下来,可以看见光柱里灰星儿飞扬,教室的窗子没有玻璃,冬天时,由学生各自从家里带来用稻草拧成的绳子缠在窗牚子上挡遮寒风。上小学五年级时,到处传说很多学校教室倒塌了,国家大力抓学校危房改造,佘坡小学便由单层砖的小瓦房换成了农村流行的空心大瓦房,并且学校也自备了课桌、凳子。如今,这课桌、凳子虽然经过多次修补、更新,或是因被盗了而新添置,然而还是一个模子刻出的:四腿一板。方春兰在这三纵列的“四腿一板”中间走着,随手翻检着作业,快走到后墙的时候,却出现了“钉子”,便道:“赵华林,你为啥没做完?”
“我,我晌午回去晚了。”大个儿的赵华林低头道,但方春兰不依,自己的学生自己了解,便道:“又在路上玩——站起来!”
赵华林站起身来,个头儿快赶上他的老师了,大概是罚站习惯了,他向正看他的邻桌笑了笑,却听老师又道:“王文新,你为啥没做完?——才做了三个题!”
“我头痛。”王文新一口说道。
“现在还痛不痛?”
“不痛了。”
“不痛了?你是死不悔改,一做作业你就头痛,一下课你比谁都疯得吃劲儿,站起来!”
方春兰继续检查作业,虽然又有几个没有做完作业被罚了站,但有一个学生郝文清也没有做完,她感到纳闷:郝文清虽然成绩差些,但每次作业不管是对还是错总算都做完了,这是态度问题,而这次马上就要考试了他却贪玩起来。方春兰便问:“郝文清,你是头痛,还是回去晚了,作业咋也没做完?”
“作业太多了,我放学回家了就做,来学校了还在做,就是没做完。”郝文清认真地说,但方春兰一听却火了,教了几年书,今天还第一次听学生这样说,不由怒道:“太多了?人家都能做完,你就做不完?起来!”
方春兰又继续检查,不料仍有好几名学生没做完,且不论前排成绩好的,还是后排成绩差的,整个课堂里零零落落被罚站了十一二名!这一不寻常的现象,使方春兰又惊异又气恼:终考在即,却都不警惕,这样能考得好吗?能拿到名次吗?更重要的是,这样发展下去,明年的升学率还有希望吗?方春兰想着想着不禁有缕灰心的感觉,便走到讲桌前大声宣布:“都给我坐下!没做完的继续做,做完的都自习。”
说完,方春兰拿起教科书头也不回走向了寝室,她独自呆在屋里,心中只剩了一个念头:照这样下去,明年考重点是没希望了。又恨道:自己恨不得把心都给学生扒出来,可是有些学生为什么就是不听话呢……时间在悄然中逝去,不知什么时候,校园恢复了宁静,有“小不点”秦丽从门口经过喊着“春兰,开饭了”,方春兰这才意识到是早放学了。
由于雪的缘故,再者,期末考试的来临,老师们都住校了。冬天的夜色特别勤,老师们刚丢下饭碗不久,雪光与天空便成了鲜明的对比:天上星光晶莹,游云无踪,地上雪光清亮,寂寥祥和。方春兰的反常情绪,何为觉察到了,饭后不久,何为便到了方春兰的寝室,见方春兰坐在床沿翻看一本《辽宁青年》,却是心不在焉,而往日每逢临考,哪怕是一次小考,方春兰总是苦思冥想出模拟试题,但今天为了什么呢?何为挨着方春兰坐下道:“好像有些不高兴,没人欺负你吧?”
“你说气人不——”方春兰有了宣泄的对象,仍气鼓鼓地道,“马上就要考试了,今儿上午布置的作业,下午一检查就有十多个人没做完,一问个个都还有理由。”
“就为这?”何为失笑出声,他摆了摆头,心道:值得这么生气吗?
“你不晓得,昨晚为出那套题,我熬到十二点,又冻又瞌睡,竟然得到的是这样的结果,”方春兰显出很冤屈的样子,却听何为道:“可能是题出多了吧?中午时间又短。”
“你也这样说!”方春兰啧道,“和那几个小鬼一样,懒人尽找歪理由。”
“话不是你这样说的,”何为道,“这段时间下雪,特别是今儿晴了又化雪,路上难走,学生们中午时间短完不成作业,这是正常的,各个班都有这种情况,不值得一气。”
“你说的可能也是这个理儿,”方春兰道,“不过,想让学生学习好,想得优秀率,想拿名次,想多送出几个重点,不多布置作业,让学生多加练习怎么能行?我们这儿又比不得中心小学,还能上个晚自习能多给学生上点儿课。”
“现在大多数老师的心情都是这样,都希望自己的学生考好,你给学生出十道题,我就给学生布置二十道题,像在比赛。我以前也认为乡村小学没有城镇小学条件好,也没有城镇上的小孩子懂事早,只有多布置作业,让学生多加练习。可是,我发现这样做的效果不大,有时还是适得其反。所以,我就控制自己,每天布置的作业最多也只有你们的三分之一。”
“不让学生多练习,绝对考不出好成绩的。”方春兰不赞成何为的观点,又道,“城镇上教学条件好,学生家庭环境也好,不还是靠给学生多出题强制训练吗?我大哥在的那所镇小学,人家毕业班学生常年上晚自习,习题一叠一叠地发,另外,许多家长还给自己的孩子请了家庭教师,人家城市的学生在节假日还到各种‘奥校’去进行深化和强化学习……你说,人家的教学成绩怎能不好?”
“这是我们传统的教学方法:题海战术、强化训练。但是,”何为道,“你想想看,这样加重了学生多大的负担?那小脑袋瓜子能承受得了吗?再说,这样并非是事半功倍,常常是适得其反。何方就说现在上中专很轻松,老师讲完课作业量很少,一般的自己不懂就看书,学得也好。就像外国教育,老师只起一个引导作用,还比如一句老古话‘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而我们呢?像是压制教育,俗话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
“你是越扯越远了,具体情况要具体对待,中国就是中国,乡村小学就是乡村小学,情况不一样,对待方法当然也不一样。”方春兰道,“我上高中的时候,不就是成天呆在教室里做作业?那时老师也成天说,好好读吧,等上了大学就轻松了。我们也知道,上了大学才吃了定心丸,才可以松口气。现在中小学是面临的升学问题,你稍微松懈就落后了。现在的父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心情迫切,学生回去了光玩,家长问‘咋不做作业?’学生说‘老师没布置作业’,家长就要说,这是啥老师?一点儿责任心都没有。”
“唉!”何为摇摇头,又道,“怎么说呢?我们同样经过了学生时代,同样有过做不完无休止的作业,并且对这无休止的作业同样反感过——至少我就是。然而,现在我们当老师了,我们重蹈覆辙,我认为学生是在受‘报复性’的苦役,因为我们作老师了,有点儿‘百年媳妇熬成婆’的意味,所以现在的学生比我们那时更苦。中国的学生一代比一代苦,我的印象中,我上小学的时候,回家了很少是呆在家里做作业的,那时候玩的真开心。”
“俗话说:十年寒窗苦,一朝人上人。没有苦哪有甜?再说,现在的学生不是比我们那时聪明多了吗?”
“那当然,人总是在不断的进化的,不像黄鼠狼,一代不如一代的。”何为笑道,“现在的许多学生对寒窗是不寒而栗,现在让我回想我上初三的时候,我真不知道是怎样过来的。这样很容易产生逆反心理,有的报纸上说,城镇学校这种现象很普遍,学生与老师的对立情绪也日渐强烈。我们这儿农村小学,又偏僻,学生稍微老实些,这些现象不太明显,但你今天遇到的就是一例。这些学生不做作业,逃学,教学质量提不高,同样都可说明学生对学业负担的承受能力已经接近了极限。报纸上不是常常报道有学生跳楼、轻生、离家出走的现象吗?这难道不值得思考吗?”
“农村就是农村,不能跟城镇一概而论。城镇上的学生懂事些,农村学生有点儿属核桃的。”
“你这是瞧不起我们农村。算了,不跟你争了,再争,我看你晚上睡不着,明天吃不下饭,那可是对学生不负责任,我就成罪魁祸首了。”方春兰听了不觉“扑哧”一笑,却听何为继续道,“不过,我还是建议你少给学生布置点儿作业。”
“你这算是替我的学生求情了?”方春兰笑问,何为道:“也算是吧。因为这样可以一箭双雕,一则你可以少怄气,二者学生也轻便,你也轻便了,我们可以多点儿时间聊天。”
“你想得倒美!”方春兰笑道,“可是,要是优秀率提不高,名次拿不到谁负责?”
“劳逸结合,这才是长远打算。”
“就怕这‘核桃’逸习惯了不愿再劳了。”
“牛角尖!”何为点了一下方春兰的鼻尖又道,“上个星期看了一张报纸上说:老师越是敬业,学生负担越重。说我们的教学方法是老师掰碎了,揉烂了喂给学生,到了学生肚子里是一个没有油水的东西,不能给学生营养,学生思想得不到开发。我认为说的不错。”
“可是,有谁知道:多少个老师正是把自己的生命掰碎了揉烂了喂给了学生?”方春兰动情地说。
正是:瑞雪白如纸,难书育人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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