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专诚起秧乐得其所
假借家访喜获如愿
顽童有心,浪子回头金不换。
学业有成,家长辛苦也欢颜。
老师费心,真诚教导弃前嫌。
敬业可嘉,一代希望在此间。
——减字木兰花·金不换
且说自春游武当归来之后,孙明便对秦丽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可亲的情愫,起初孙明清楚地知道这是由于青铃的某些特征在秦丽身上得以复现引起的,但随着日头起落轮回,锅碗瓢盆交错,秦丽在孙明脑海中的印象越来越浓了。秦丽表面上有些嘻哈,而内心不乏聪慧,她当然能够领会出孙明的心思。然而,在大众眼里,孙明是一个虚狂之徒,秦丽的心目中也免不了这个念头的,所以,对于相貌堂堂的孙明便采取了若即若离的态度,让时间去谱写它的发展。现在,孙明约她一起家访,秦丽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因为按常理,班主任家访约伴是不会约本班代副课的老师的,那么,这也许是孙明的一个巧约?秦丽这样一想便道:“到时候再说吧,还不知道你会不会去,我想你是不会忘记你去年差一点儿要和王虎老爹打架的事。”
“我不在乎的。”孙明道,“我不相信到时我去他家里他会把我往门外赶。”
“也不排除那种情况的可能性。”秦丽笑道,“刚才我去你宿舍喊你的时候,你说你开春以来心情特别坏,是啥子引起的?”
“这个嘛——不说也罢。”孙明望着秦丽道,“我觉得,觉得你长得像我高中时的一个同学。”
秦丽道:“可惜我没上过高中,更不是你的同学了。”
孙明似乎没有听见秦丽的话,又道:“她个头和你差不多,一样的苗条,一样的活泼爱笑,那时候我们在一起,在一起……”
“在一起干啥呢?”秦丽偏着头问,似笑非笑。
“在一起很快乐的。”孙明含糊其辞,而秦丽仍调笑道:“是吗?快乐得像当年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捉迷藏,一定有很多美丽动人的故事吧?”
“可能有吧。”孙明苦笑道,“只是我已经忘了。”
“列宁说:忘记过去就等于背叛。你们男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秦丽道。
“背叛,有时并不一定就是个坏事。”孙明有些伤感地道,“其实,对我的所谓背叛我已经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有时我想,我也是一个悲剧的角色。”
秦丽笑道:“越说越玄乎了,我倒想听听你的无限悲惨的故事。”
“确实悲酸悲酸的,以后再说吧。看,赵主任那个班也交完了,快放学了吧?”孙明站起身道,秦丽“嗯”了一声,孙明又道:“我先回寝室去。”
下课的铃声响起,孙明拿起碗筷向食堂走去,嘴里哼着歌,心情格外的舒畅。跨过厨房的门槛,一股热气迎面冲来,却见赵芳媚坐在灶门前添柴禾,红红的火焰照着她满额皱纹中的汗渍,李爱林手握锅铲在锅里“哧啦哧啦”地翻搅着,脸上的水流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水蒸气的液化物,何为在一旁摇着蒲扇叫嚷着伙夫的辛苦,见孙明进来便道道:“第一个顾客来了。孙明,今儿中午吃饭的每人要交一块钱降温费,我们流的汗几乎能够做饭用了。”
“应该,应该,这厨房真像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孙明道,“我看炒的啥菜——茄子、包菜炒肉、凉拌黄瓜,还有一个冬瓜没出锅,呦,四个菜,今天是过啥节气?”
“是丰收节。”赵芳媚笑道。
“是嘛!真热,我先到外面去。”孙明说着便出了厨房。不一会儿,方校长、赵英明、方春兰、秦丽、王军等都相继过来,那方校长今天特别高兴,不仅仅是收了不少麦子的缘故,主要是他看见了收麦时孙明还是在那里带领学生交麦子,前几天与孙明争执的不快早已飞到天外去了。这时,李爱林抹着汗出来向王军道:“今天王大厨算躲过了一差。”
“我才不情愿的。称那一两百份麦子,手都提酸了,眼也看花了,嗓子也叫破了。”王军抗议道,“你们就是做个饭,还是三四个人,你们还叫苦,平时我一个人是咋过的?”
“因为今天是开天辟地以来最热的一天,你没蹲灶门,所以你躲过了一差。”孙明笑说。
“明天是自古以来最凉快的一天,请你孙明做一天厨师,行不行。”王军道。
“我呀,没那水平,不能糟蹋粮食。”孙明笑道,他的性情的确改变了许多,秦丽接道:“各干各一行才是最顺手的。”
“开饭了!”何为在厨房叫着。
菜被分着两份,男女各一。由于盆子少,再者又没有客便不讲究,虽然有四个菜,但都合在一起倒在一个盆子里,众人一人端一碗饭围在菜盆子周围一口饭一口菜,然后说着一口割麦的欢乐与辛酸。眼见菜盆子底儿已经露出来,王军端着饭碗起身到了女老师们一边,赵芳媚让了一个空儿笑道:“又来打游击了。”
“是打牙祭。”王军道,“今儿的是谁分的菜?搞起平均主义了,明晓得我们男人肚子大,女的肠子细,看,你们这儿还有半盆子菜,那边就见盆底了。”
“就是剩下一盆子也不能给你王军吃。再叫你克扣我们的军饷。”秦丽一拨王军正伸来捻菜的筷子道。王军一抬筷子又虚晃一下,来了个声东击西夹起一大筷头菜放入自己的碗里道:“小不点点子,长高了就要跟人抢饭菜了。”
“这是要捍卫公平,争取男女平等。”方春兰道。
“就是。其实我们女的,就拿割麦子来说,并不比你们男的少干吧,可是老晌午从地里回来还要钻在灶门前给一大家子做饭。”赵芳媚说。
王军感慨道:“这话不差,我老婆就比我能干多了,也比我吃的苦多。”何为接过话茬道:“有一句俗话:女的割麦做饭,男的拉车挑担。男的下的尽是大力气活。”
王勤道:“这样说,有你这个大力士,春兰今年麦季肯定轻松多了。”
“我不敢劳驾人家的。”方春兰道。
“谁不敢劳驾?是心痛吧?”小秦丽笑道,“其实,不用喊‘驾,驾,’那大力士敢不乖乖地自觉地做牛做马拼命地干!”
“你是在说你的感受吧?”方春兰反问,秦丽发窘无言,众人皆笑。赵芳媚站起身道:“你们慢慢吃!这天气,让人吃饭也受罪。”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几个女教师互相一调笑,话题真是无穷无尽,天热又如何?只是众人的说笑也不无道理,在农村没有结婚的青年人不论在家里是多么多么的懒,但是到了准丈母娘家却是出奇的勤快,什么活最脏,什么活最累,他就什么活干得最起劲,让准丈母娘越看越心痛,姑娘也会露出快乐的笑脸,所谓家懒外勤正是如此,你可以天天看见那青年在准丈母娘家干活的,但一回到他自己的家任他的老娘拿棍子打也不愿下地。何为也少不了这样的心理,只是家里有三四亩小麦,父母都上了年纪,自己就成了家里的主劳力,所以,整个麦假他都是在自己家里度过的,整个人消瘦黝黑了许多。方春兰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当然很是理解而不会苛求何为再遵世俗给她家做些什么。但何为没有忘记要去方春兰家表现表现的,他问了方春兰家里收割的情况,现在只待插秧了,何为便要求下午放学后去帮忙起秧苗。方春兰不再推辞,哪个姑娘不希望自己的男友为自己争光彩呢?
夏日的白天时间真长,下午放学时,太阳还很高。由于水田还未整理出来,方春兰和何为便一人提着一只秧马及一捆稻草去田里起秧。此刻,太阳远不是中午时分那么恶毒,艳艳的光芒铺天盖地,大地上,那些不畏辛苦的劳动人民一天天地经受着阳光的洗礼,黑了皮肤,弯了腰肢,瘦了身躯,可是,他们总是不屈不挠地奋斗着:翻新着地皮,种植着文明。
劳动是辛苦的,然而,也只有从这样的辛苦中才能领会,体验出人活着的乐趣和价值。我们看到了那青绿的秧田里,一个个男女老少高捋裤腿,长挽衣袖骑坐秧马在秧苗前。六月的清风荡来,筷子高的秧苗推波起伏 ,身边就响起轻微的“唰——唰——”这情景,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印在脑子里,心头便会涌出一股惬意之情。于是,伸出双手灵巧地穿梭于秧苗的根部,激起一道道响亮的“唰唰唰”的音律。瞬间,双手便抓满了根白身绿的秧苗,然后合二为一,一手抓住腰部,一手托着根须,把根部放在水里,一手提着秧苗一起一落,另一手不停地揉搓根须,只听“哗——哗——哗——”的声响,一层层水圈由一点向四周前仆后继地扩散,有的钻进了秧苗间,有的慢慢消逝,阳光下起秧人的身影像趋步于哈哈镜前,幽默的姿态令人忍俊不住。当洗净了根须上的泥土,双手抱住整把秧苗的腰际立于水中周圈一晃再提起来,则整齐的根部跃出水面,那白嫩的根须定能让人油然而生出中堂前的老寿星的银须来。最后,拿起一根老稻草在那秧苗的腰际就是那么一转一拧一紧,则一把像身着罗裙腰系裙带的少女似的秧苗便立于田间水面。
何为与方春兰的速度差不多,身边都竖立着一排秧把,方春兰笑道:“你起秧也挺快的。”
“那当然,在家里我也是一个主劳力。”何为道,“况且胯下还有这匹‘千里马’,能不快吗?”
方春兰见何为拍着屁股下的秧马说,也不由“噗嗤”一笑道:“你那是‘千里马’,我这就是‘万里驹’。”
“宝马遇良驹,所以我们能够并驾齐驱。”何为笑道。
方春兰听了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又道:“说到秧马,我倒想起上中学时,我们一群学生去帮老师起秧,插秧,其中一个同学平时爱舞文弄墨的,起秧的时候他即兴做了一首诗,题目就叫《秧马诗》当时还很流行了一段时间,写的也确实形象。”
“你还记得吗?”
“那当然,我说给你听——
“秧马不知秧命苦,驮人前来连根除。
七揉八搓拦腰捆,发配他乡到荣枯。”
“这只是描写秧苗的一生,虽然也有点儿意思,但也没啥值得流行的吧?”
“你不懂得。”方春兰又捆好一把秧苗道,“这首诗妙就妙在当时有一个特别的说解。”
“噢,那你再说说看。”何为被提起了兴趣,方春兰迟疑不肯再说,但经不起何为的软磨只好道:“当时那个同学把秧比作女人,说是女人的命都是很苦的,在家呆上一二十年就要出嫁了,出嫁的时候连做姑娘时做的鞋垫都带上了,那男方不管三七二十一,娶亲那天带上一帮人马七手八脚地把姑娘抓走,那姑娘就像过去的犯人一样被充军发配,从此就在他乡生活,一直到老,到死……你说,女人苦不苦?”
“文人天生总爱自寻烦恼,这女人和秧苗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也能扯到一起来。”何为淡淡地说,把秧苗根部在水中弄得很响,污水便向四面扩散。
“你就是从来不想女人的命运有多苦,男人都是这样。”方春兰赌气道,许久不再接何为的话腔。何为见方春兰生了气便百般地逗她。其实,方春兰是一遇到命苦的事便会联想到自己而自叹自悲,情绪就低落了,但只要化开了她的这个牛角尖便自会好的。
方春兰渐渐接了话茬。何为道:“说到秧文化,我想起了一副对联,还是听何方说的,上联是:稻草捆秧,母抱子,下联是,下联是……我想不起来了。”
“扁担挑柴,父背儿。”方春兰道。
“对对,你也知道呀。”何为笑道。
“亏你只知道半联,还是听人说的,竟敢谈秧文化这么大的题目。”方春兰说着不由乐了,便又道,“何方麦假时回来了没有?”
何为道:“割麦子的时候回来过,只回来了四天。听他说他还是偷偷地跑回来的。”
“逃学!”方春兰笑道,“还请不准假吗?”
何为道:“他说他们班八九个同学一起去请假,老师不准,他那同学都说家里是如何如何地苦,可是老师就是不准。何方是弄了张病假条才回来的。”
方春兰不屑地道:“上学的时候大都孝心十足,等到毕业参加工作后,我看是没有几个再愿意回家割麦子的。”
“上班了是各有各的事,一般都是磨不开身的。”何为想起二哥何玉正是这样,他也能替二哥着想:如果二哥太儿女情长他能混到现在的镇委书记的位置吗?那么,自己跻身教育界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方春兰道:“有很多人参加工作了,尤其是从农村出去的,觉得自己突然间多了不起似的,回头就瞧不起农村人了。我们队上就有一个,他老爹省吃俭用供他上学,等他出学参加工作后就翘得连家门也懒得往回踏一步。他老爹大半年没见到儿子,又没有个音讯担心是出了啥事,就背了几十斤米摸到他单位上,东问西问,有人把他领到他老爹跟前,他同事问这老人是谁,他看他老爹穿得破破乱乱的跟叫花子一样嫌丢人就说‘是我老家一个村的’——连自己的爹都不认了!这就像一句名言说的:小狗穿了麻纱布,就不认识自己的同伴了。”
“这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何为道,“何方回来说他与同学一起在学校筹办了一个文学社,叫槐花文学社,并且已经出版一期刊物,名字就叫《槐花》”
“这下可好了,何方就更有了用武之地。”方春兰道,想着自己也算一个文学爱好者吧,便问,“校外的人也可以投稿吧?”
“你是说你也想投稿?”
“只是有那么一点儿意思。”方春兰羞涩地说。
“他们的计划是要向校外发展的,”何为叹道,“可惜只出了一期就被学校勒令停办了。何方和他的同学受了一些打击,思想上有些消沉。
“为啥不让办了呢?”
“我也说不清。据何方说可能与现在查禁黄色书刊以及非法书刊杂志有关。”
“真可惜!”方春兰又竖起一把秧,心中刚刚燃起的一点儿希望马上便湮灭了。
此时,夕阳西下,西方一片血红,田野清净了许多。何为道:“现在流行搞形式主义,跟文革时期的运动一样,只要稍微与这形式有些触犯,就会被高声断喝一声:哪里来的异端,啪——”
“格格,”方春兰笑弯了腰,原来,何为说得起劲,把正在清洗的秧把猛地一厾,水花飞溅扑染了一脸,何为顺手又抹了一把笑道:“我是进入角色了。”
“嗯,超级演员!”方春兰仍笑意未了。
“何方说他们学校今年在全省同类学校中评估,可能要夺得第一名。”
“评估?是啥意思?”
“就是看看你这个学校有没有资格和资本再继续申办下去,评估不上就要撤掉。”
“何方们学校实力就有那么雄厚,能夺取全省第一?”
“这是听何方说的。”何为道,“他说按常理是夺不到的,全省像他们那样的学校一共有十三所,其中荆州地区的不论是建设,还是教学质量都是最好的,这是评估的人一致公认的,可是评估的结果却是何方们学校比荆州地区的多了0.1分。”
“0.1分——不相上下。”方春兰道,“我倒想起高中老师说的,一定要努力呀!哪怕你就是争取到0.1分,有可能你就会干倒了成千上万的人!”
“就是呀,很多时候真不能小瞧这0.1分。”何为道,“听何方说,他们学校为了评估花了几十万购买了几十套微机设备才挣到0.1分。”
“我的天!”方春兰惊叹道,“这样说来,如果我们学校也作评估,只有被撤的门了。”
“这也不一定。”何为道,“有的分难挣,有的分好挣。何方说他们学校在旮旯里搁了一些七十年代的机械设备,像收割机,插秧机这些烂得不能再烂,锈得不能再锈了的东西,听说要评估就搬出来放在校办工厂的院内,一排排放得整整齐齐,再刷上一层油漆,看上去好像是学生平时的实习用具。这些设备是建校时买的,全省像他们那样的学校建校时都有,可是偏偏只有他们学校还在陈列着。评估的一看就叫好,说这为人民服务的本色还没忘,加一分。你看,一堆该进炼钢厂的废铁都争了一分,而几十万的先进设备才挣了0.1分。”
“就应该这样。”方春兰笑道,“对不忘本的就要大大嘉赏,对那些连亲爹都不认得的要给些惩罚才对。”
“其实,现在啥叫忘本不忘本?都在搞虚假的形式。你没听到何方说他们学校是怎样应付那些评估的,若听说了准会笑掉你的大牙。”
“笑掉大牙我不怕,只要开心就行,你说——”
“其实也没啥,就是啥都是好的,特别是那些实习生现场做的工件,评估人员就挑不出一点儿毛病,都是专家级的。评估人员虽然说看不出毛病,但是反正也有点儿不相信,临走时对实习生意味深长地说:注意啊,这只是初评,我们随时都要杀回马枪的。”
“他们为啥不相信?好就是好,自己亲眼看到的还会错的了?”
“你不晓得,亲眼见的又咋啦?那些都是假的。现在的大中专学校校风又不好,有几个学到真才实学的?检查那些实习生时,都是老师傅代替实习生做的。”
“你不是说他们现场表演吗?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咋能做假?”方春兰不解地问。何为道,“你看过电焊的吗?大街上多得很。那强光谁个敢看?何方说他们刚去实习时,有两个同学不相信电焊光刺眼就一直看,等到晚上,眼就开始红肿痛得直打滚。你想,那些评估的都是行家,电焊时谁个会去看?所以,电焊时弧光一闪,评估的就急忙别过脸去,旁边的老师傅赶快从学生手中夺过焊枪接着焊,焊好了再递给学生,评估的再检查,能不好吗?还有那车零件的,先是老师傅车的成品零件实习生装在兜里,评估的来检验时,实习生就偷偷地从兜里掏出来,据说那零件能达到五级精度。五级精度到底好到啥程度我也不知道,反正评估的叫好。何方说,事后他们学校奖给实习工厂的师傅每人五十元钱,说是师傅们为评估立了一大功劳,这话倒不差。”
“这也是一个生存的策略吧。”
“所以说有的人已经生存得很好了,但还要造假,导致水货市场越来越大,我们学校里不也经常发生吗?比如……”
“算了,不说了,也不起了,这些足够他们明天上午栽半天的。”方春兰站起身向村口望去,又道,“小强咋还没把车子拉来呢?”
夜幕渐渐拉开,田里人影越来越少,不久,方民强拉着板车来了,三人便提着秧把堆向板车内。起的秧苗从田里拉回家里,明天早上再拉到田里,这样反复地折腾是很麻烦又累人的,多费了很多时间和劳力。然而,现在的人们只有不厌其烦,才能让自己的劳动果实属于自己,因为把秧把拉回家里才不会被有的懒人顺手牵羊。
孙明一定要去王虎家的原因有两个:首先是制造一个机会想约秦丽一起,其次是真心地想改变王虎。孙明决定去家访的日子是开学一周后的一天晚上,这天是周末,课间休息时,孙明瞅准时机在林荫下和秦丽巧遇,并发出一同家访的邀请,秦丽很爽快地答应了,又问去王虎家吃饭吗?孙明说,是家访,不是去吃饭,到学校吃过晚饭再去。
放学后,太阳还老高的,几只麻雀欢畅地叫着,麦收季节它们当然是不愁吃喝的,所以老早地就在戏耍寻窝了。学校里何为与方春兰是老看校的,孙明向何为说了晚上他和秦丽也在学校吃饭,何为道:“现在还早,我们先打一会儿牌。“于是,喊来方春兰和秦丽,四人男的一方对女的一方玩着“拖拉机”,玩了半个多小时,男方老是输,孙明心不在焉便一甩牌自嘲道:“是不行,这年头真是阴盛阳衰了,连打牌也打不赢,真是辜负了七尺男儿大丈夫,还是做饭去。”
“是七尺篮儿大豆腐!”秦丽道。
“这么多的豆腐几天也吃不消的。”方春兰说,秦丽道:“那不要紧,做臭豆腐。”
“格格,”方春兰笑道,“两个臭豆腐,打牌不行,做饭总该行了吧?”
“就是,今天晚上做饭是你们两个的。”秦丽道。
“那不行,女子做饭,男子挑担,自古以来天经地义。”孙明笑道,何为也随后附和,秦丽道:“现在是世道变了,女子能挑担,男子要做饭。走,春兰,我们到外面去,不信没人做饭。”
秦丽说着拉起方春兰就走,孙明向何为无奈地一笑摆摆头道:“求人不如求自己——走吧,她们到外面去,我们进里面去。”
秦丽和方春兰走到大门口,秦丽突然站住道:“不行呀,春兰,我还想洗个头。”
方春兰道:“那你就回去洗头,我正好还有一摞作业本还没有改,现在改了免得晚上要熬油灯。”
“现在都批改完了,那你晚上做啥?”秦丽笑问。
方春兰不加思索地道:“睡觉呀!”
“骗谁呀!我看你哪有闲功夫睡觉,谈情说爱争分夺秒还来不及呢。”
方春兰听了举手佯打骂道:“你个死妮子。”
秦丽“格格”笑起一溜烟跑了。孙明和何为忙乎了近一个小时才把晚饭做好,孙明站在厨房门口高声喊道:“女士们,小姐们,开饭了!”连喊几声,方春兰和秦丽才先后走出寝室。孙明眼前一亮,但见秦丽长发披肩,如瀑似带,裙摆摇曳,若水漪涟,柳叶眉,杏仁眼,玲珑鼻子,樱桃小嘴,真能引来宋玉,迷倒潘安。那孙明的眼波中洋溢着青春的色彩,方春兰见了不由产生了一股莫名的妒意,但她仍笑道:“真是七仙女下凡了,连我们孙老师都看得意乱情迷,魂牵梦萦。”
孙明倒不好意思地笑说:“是有点儿漂亮可人。”
“可以参加香港美女选美了。”何为也探头赞道。
“可惜我不是啥美女。”秦丽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连衣裙,又道,“你们呀,真是见不得穷人吃块肉,穿个裙子有啥?还值得挑三说四?不是开饭了吗?快点儿,吃罢了还各有各的事。”
吃完饭,太阳已经落山,方春兰道:“你们俩走吧,我来洗碗。你们不是要去家访吗?再去晚了人家都要睡了。”
“呦,下起逐客令了,耽误你们个把小时,不好意思。”秦丽笑道。
“死妮子,狗咬吕洞宾!”方春兰道,何为也道:“这是为你们好,不是有这句话吗——路漫漫,情话长哩,有人上下而求说。”
孙明听了但笑不语,秦丽不胜羞涩便道:“过去有父子兵,你们这是口子将,我甘拜下风,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走的,就是嫌我在这儿当了电灯泡。”
孙明和秦丽各自骑了一把自行车出了佘坡小学,此刻,西方只剩下一抹淡红,弯弯的月亮倒挂在天宇,一颗亮晶晶的星星与它紧紧相随,时光过了无数个世纪,它们依然这样地执著,当人类创造了文明,它们又赋予人类多少美丽的向往。地上的路比月亮弯多了,像人的肠道七拐八拐且凸凹不平。王虎的家住在王庄二队,距佘坡小学有三里路的样子,虽然不算远,但乡村的土路就是那样的耐走,况且,孙明、秦丽二人对路况不熟悉,在昏昏的月光下,车把七摇八晃,秦丽坚持不住只好下来推着,孙明也下了车,二人并排推车慢走,晚风吹来,一缕凉意令人浑身爽快了许多。秦丽身上冒出了热汗,她想,若不是心中有那么一种莫名的杂念,自己绝对不会随孙明走这段路的。
“我们这么辛苦,对于王虎这样的坏蛋,我看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秦丽说。
“瞎子点灯也有可能是照亮了别人。”孙明道,“人并非生就了一个坏根,品行的好坏是后天培养调教出来的。”
“孙明,”秦丽真诚地道,“我觉得你比以前确实变了许多。”
“是吗?”孙明笑道,“以前我也和王虎一样是个坏蛋,现在慢慢变好了。”
“有一点儿吧。”秦丽也笑了。
孙明道:“其实我确实在努力改变自己,就像在努力去改变王虎一样。这是自从从武当山回来以后,我就有了这种想法。可是,正应了那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时我的犟脾气一来就是九条牛也拉不回来,举个例子来说,就像上次老校长让我收小麦……其实,收小麦是违背了勤工俭学的本意,确实是有点儿不合理的。”
“这就像真理和公理,真理是千真万确的对的,公理却不一定就是真理,也就是说,公理不一定就是对的,但是,人们认可它了,它不对也对了。现在的社会,我认为是没有正南正北的,每个人你不适应它都会吃亏的。”秦丽说着这老道的话,让人听了难以相信她平时的单纯,又道,”哎,你为啥从武当回来以后就想改变自己?祖师爷教训你了?”
“是的。祖师爷对我说,你若不改变,你的愿望就不能实现。”孙明道:“再一个,你刚才不也说了吗,不适应这个社会就要吃亏吗?”
秦丽见孙明笑她,便又道:“我是正儿八经地问你。”
“说真心话,”孙明认真地道,“武当一游,那种同甘苦共患难的情景震撼了我,同时我感到,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我们几个老师能够走在一起确实不容易,犯不着闹些不愉快。再一个,我知道我的脾气也确实有些不好,大家都让着我,所以,所以……”
“就这?我还以为有啥惊天动地生离死别的故事感召了你。”秦丽显得大失所望地说,“不过,你倒说了句老实话,平时我们是不跟你这毛头小伙一般见识的。”
“我毛头小伙?”孙明笑了笑,心道:其实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你呢!蓦地,他想起在金顶时,何为给他抢拍的那张照片,正是日出时分,云翻雾滚,霞光万道,孙明、秦丽并肩抬脚正走,两张脸笑意盎然,大家推说这是最好的一张。孙明又想起攀越金顶时,自己对秦丽产生的几次莫名的冲动,便道:“你还记得我们在金顶上的那张合影吗?”
“何为偷拍的那张?”秦丽问。
孙明点头称是,秦丽一甩披肩发道:“那当然记得,春兰、王勤她们都说那是一张最艺术的。”
说着,秦丽只觉脸庞发烫起来,因为她同时想起当时看照片时春兰及王勤的打趣:你们看这一对儿笑得多甜蜜,莫非是刚才许了什么说不得的好愿?
孙明道:“看那张照片时,我发觉现在再叫你‘小不点’有些不合适了,你除了单细外,个头并不比他们小了。”
“那当然。”秦丽得意地笑道,“人往往就是不照镜子,所以不知自身矮,却笑他人小,不自羞也。”
道路伸入一片田间,稀疏的秧苗间或着白亮亮的水,一片片的蛙声断断续续,前面一个村落朦朦胧胧的,时而几声狗叫打破了村庄的宁静。
秦丽道:“前面那个村子就是的了吧?骑骑走走,累死了。”
“你穿的是高跟鞋吧?”
“我算没那个命穿高跟鞋,脚别掉了还不知为啥的。”
“你这身连衣裙挺漂亮的,平时不见你穿的。”
“这是我姑从南京给我买的,二百多块,顶我两个多月的工资,平时能舍得穿吗?”
“那,今晚穿了,别人又看不见,不是可惜了吗?”孙明笑说,秦丽随口道:“有你看见不就行了。”
孙明故意问道:“是不是‘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别臭美!”秦丽掉转话题道,“你为啥一定要到王虎家去?”
“因为孺子可教也!”
“我倒没发觉。”
“你看,”孙明道,“王虎这娃子聪明,脑子灵活,只是没有用到学习上,况且,还有一点,这是最主要的,我觉得我能够征服他,让他好钢用在刀刃上。”
“这有一比叫着: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秦丽笑道。
孙明道:“我是有根据的,你还记得那次收麦子时王虎抢别的同学的麦子上交吗?本来他是带足了麦子的,可是路上不慎搞泼了,他怕不够才捧了几个学生的,这说明他是非常怕我的。当时我一吓一问,他从不承认到哭着交代承认,这说明他是可以教导的。第三点,王虎带的麦子多多有余,说明他的爹妈不糊涂,若是一般的做父母的,还和我干了一架,莫说多几斤,不短斤少两就不错了,这爱子心切对我有所感动。还有一点我和你说过,老师在学生面前千万不能失信,否则,不但你威信尽失,还有可能会教出一个说谎的学生。鉴于以上几点,我想我应该对王虎下一番功夫的,让他由怕我转变为信赖我——这得用很多交心的事实。”
“以前真没看出你孙明还是这么一个细心的人。”秦丽由衷地赞道。
“以前啊,大概都只看到我是一个狂妄之徒。”孙明道,“其实,这次去检查王虎是不是捡麦了,一方面是兑现我的诺言,当然,他捡了多少就不过多计较。另一方面,我还要当着他爹妈的面对他作一番教导激励,这样肯定有效果。因为小孩第一怕激将,第二爱听表扬。”
“但愿王虎和他爹妈能够理解你的这一片良苦用心。”
进入王庄村二队,孙明问了几家村民才摸到王虎家门前,但见三间瓦房坐北朝南,左边是矮小的厨房,右边是秃山似的柴垛,门楣处直插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顶头高挑一个白炽灯泡,灯泡下一个木桌子,木桌子上一个放着勺子的盆子,盆子周围放着四个或浅或满的饭碗,一家四口各据一方正吃晚饭。主人家听到自行车的震动声直到门前,见一男一女面生的客人先是一愣,继而男主人认出了孙明,他放下碗筷站起身道:“你们不是虎娃的老师吗?”
“是的。”孙明笑道,“我还以为你忘记我了,哈哈,我们是不打不相识。”
“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快坐,快坐!”男主人搬过两只椅子又用衣袖掸了掸灰。
“我们是来问问王虎在家里的一些情况。”孙明坐下道。
“先别说他,你们还没吃饭吧?秋菊,快去炒两个菜。”
男主人叫起媳妇道,那媳妇已收拾过了桌子上的碗盆在厨房里应着,孙明听了不觉想到当日这两口子火爆的样子,秦丽忙阻止道:“别忙,别忙,我们吃过了。”
孙明也补充说道:“真的,在学校吃的。”
“农村人‘黑的饭,二更半’,你们上班吃饭早,就是吃了现在也饿了。”男主人又道,“虎娃,出来,你老师来了也不叫一声。”
王虎从厨房慢吞吞地走过来,在孙明不远处怯怯地叫道:“老师!”那声音的背后仿佛是感觉要大祸临头。孙明问道:“吃饱饭没有?没吃饱再去吃。”
王虎应声说吃饱了,孙明便让他坐下随口问道:“我让你回家了捡麦子你捡了没有?”
“捡了。不信你问我伯。”王虎理直气壮,说完便盯着他的父亲,生怕他的父亲会说出个“不”字来。这王虎的父亲恍然大悟道:“我还说你咋的突然变得这么勤快了。”
孙明见男主人一脸喜色便道:“王虎真的是越来越变好了,要不我们也不会专程赶来的。”
“这是你们老师管教得好!”男主人道,“唉,去年我们还差点儿干上了,真对不住!不过,我还不知道咋样叫你们的。”
“我叫孙明,是王虎的班主任,她叫秦丽,是王虎的《自然》课老师。”
“噢,是孙老师、秦老师。”男主人道,“我在家排行老二,脾气又不好,村里人都叫我王老二,我没上几天学,看在娃儿的份上,你别怪我。”
“没事!我要是个记仇的人今天晚上就不会来了。”孙明道,“王虎捡的有好多麦子了?”
“差不多有五十斤净的。”王老二道,“这几天天天晌午、晚上放学回来都到地里去捡,反正地里也撒的多,这娃子贪玩,我也不知他在搞啥名堂,我也没问他,反正这不是坏事。是学校叫捡的?我给他带的麦子有多的呀!”
孙明与秦丽相视而笑,然后又把事情的原由述说了一遍,王老二听了连声道好,果真领悟了孙明的一片良苦用心,感激之情无法言表。此刻,女主人秋菊端上两盘菜放在桌子上,王老二盛情邀请孙明、秦丽再吃点儿,秦丽很是难为情,秋菊又笑出一副泼辣的样子道:“咋啦?是嫌我炒得不好吃,还是嫌这儿脏?”孙明便先挪过椅子去坐在桌子旁,秦丽也只好坐过来。霎时,秋菊又端上四个菜来,孙明、秦丽忙制止道:“嫂子,你别忙了,这都吃不消了!”秋菊笑道:“没得了,再让我端也端不出来了。你们随便吃,都是些不上桌的菜。”
其实,菜也很好,地道的农家风味:鸡蛋炒丝瓜,大葱炒肉,南瓜糊饼,皮蛋,花生米等,秋菊说话间又进了厨房,孙明、秦丽喊叫秋菊一起出来吃,秋菊不肯,王老二也道:“女人家不上桌的。”说得秦丽起身要离席,秋菊拗不过只好出来。王虎和他的小弟弟也坐在桌子边,王老二问是喝啤酒还是喝白酒,孙明考虑到喝啤酒太费钱便说喝白酒,并且申明秦丽也能喝,秦丽听了偷偷地踢了他一脚。王老二叫王虎去买两瓶襄樊特曲,说家里只剩半斤散酒了。喝过几杯,王老二让王虎给老师敬两杯,夫妇二人又是劝酒又是劝菜,哪里还有当日的一点儿凶悍之气?
酒进肠胃,兴致更高。孙明道:“王虎头脑够用,就是太贪玩,要是他把贪玩的一半精力用在学习上,我敢说他的成绩在班上能数一数二的。”
“话是这么说,”王老二道,“农村有句俗话:狗改不了吃屎。我可没少揍他,可他就是不听你的,我们还要种地,不可能天天跟着他,你叫他有啥门?”
“光靠打不行。”秦丽道,“有些人是越打越皮,时间长了他连痛都不怕了,并且这样的人还很犟,你打他,表面上他是像屈服了,但内心里却很是不服气,你叫他上东,过后他偏偏要上西。我觉得王虎就属于这类型的人,好在他现在还怕痛,如果现在能把他开导好了,我看他还是有前途的。”
“我们没有文化,莫说没那闲工夫去说他,就是有也不会说。”秋菊说,“唉,管他的,农村人说的成材的树不用栝,成器不成器都在他自己。吃,吃呀,味不合口吧?”
王老二又端起酒杯,除开秋菊不喝外,三人又一饮而尽。孙明、秦丽问及王老二家的收入等情况,不免感叹农村人的艰辛:夫妻二人种下十几亩地,成天起早贪黑,年成好的时候还能有些节余,如果是天旱水涝,那么,交上那费这税,一年到头一家人连换季的衣服钱都难以挤出,还要供应孩子上学……都是农村人,大家都理解,秦丽便拿这些艰难困苦说与王虎听,王虎已是十一岁的孩子,对于今晚两位老师专程赶到家里和自己这么和声和气地说话,他心里确是暖哄哄的,只是低头不语。孙明此刻酒已半酣,见状便道:“王虎,抬起头来!你伯刚才说你狗改不了吃屎,你晓得是啥意思吗?——就是说你以前贪玩,成绩不好,是永远也改不了的,你相信你伯的话吗?你改得好吗?”
“我改得好!”王虎抬起头挺着胸脯说。
“好,有志气!”孙明竖起大拇指道,“为你能说这句话,我高兴,我自个喝一杯——男子汉,就要这样有志气!这样才对得起你辛辛苦苦的伯伯、妈妈,对得起老师,对得起你自己,你说是不是这样?”
“嗯。”王虎应道。
“你小子莫又是说人话做鬼事。今儿的你是当着你老师,还有你的爹妈的面说的,以后你得拿出实际行动来。”王老二道。
王虎被将上军,便道:“我保证好好学习!”
“那你敢保证下回考试你能打几分?”秋菊问。
王虎听了一时间只剩了“嗯嗯”的声音。
正是:谆谆师长心,因循导顽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