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风尘仆仆何为会好友
神情凄凄春兰显疑心
情坚意不定,风吹起疑心。
造化总弄人,别离有原因。
局中少清醒,一任去倾情。
他日恶梦来,终日泪满巾。
——生查子·意不定
且说甄诚想把作恶的“五虎”带回学校处理,但桥梁厂派出所警察不同意,甄诚便做王记者的思想工作,自古是民不告官不究的,受害人同意了,官家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此时,时针已近凌晨一点,寒气袭人,众人都有些如坐针毡,甄诚提议出去吃点儿宵夜暖和暖和,但这么晚了哪儿还有餐馆还在开着呢?最后大家驱车来到学校小吃部把厨师从被窝拉出来,虽然不够档次,但菜还是很丰盛,王记者要留权为征一起吃点儿,说权为征还是有点儿正义感没有同流合污,并且感谢权为征的阻拦才没有发生重大的问题,但权为征哪里还敢?他巴求不得早点儿逃离他们呢。
因为一顿夜宵的缘故,“五虎”终于能够被连夜从派出所提回来,但他们要支付近柒佰元的医疗费,每人还要罚款一百元作为次日赔礼道歉以及其它支出的经费,鉴于还要应付再次的评估,对“五虎”只做经济处罚免了纪律处分,但深刻的自我检讨却是免不了的。权为征虽然没有支付医疗费以及一百元的罚款,也没有给他个见义勇为的褒奖,检查写了五六份甄诚仍不肯罢休。在教室里,权为征站在讲台前念完检查,甄诚余怒未消又训道:“权为征,你看看你,八八○四班就出了个你,真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你看看你还像话吗?打架斗殴有你,烧电炉子有你,旷课迟到有你,考试不及格有你,吸烟酗酒有你……好事没有你,坏事都有你,你还有个学生样吗?我给你说,虽然那场事你没有参与打人没有处罚你,但班内要处罚你,你晚自习无辜旷课,酗酒惹事造成不良影响,一起罚款十块作班费!你还有啥意见没——没有就回你的座位去。”
权为征小声道:“甄老师,人家受害者就说幸亏我见义勇为,不然事就闹大了,不说有功吧,也该无罪了吧?”
甄诚笑道:“咋的?还想功过相抵?——没门!罚款十块是必须的,不给你个处分装到档案袋里就对得起你了,下去!”
权为征垂头丧气回到座位坐下,只听甄诚又道:“大家要以这件事引以为戒,不要以为你们马上就毕业了就可以胡作非为任所欲为。我给你们说,谁个违反了纪律,当处分的还是要处分当开除的还是要开除,那几个无辜打人的不就每人记大过一次装在档案袋里了,这要跟他们一辈子。这一节课是谁的——自习?自习都要自觉学习,不要大声喧哗,好好的教室搞得像放牛场一样——别笑,笑啥?靳一叶,你要严负其责,谁个乱嚣嚄给我把名字登记下来。”
甄诚走后,众人掩饰不住对权为征的笑,余天清道:“权为征,你昨天晚上吃的不是熊掌就是猪蹄,中医讲吃什么补什么,你看看你的手又红又胖,感情是吃的不少并且都还是上等货呀。”
“胖你个王八头!”权为征骂道:“老子不够倒霉的的了,你还跟后面损。”
何方道:“你背时连牵人,你犯了事却叫我给你写检查,好像是我犯的事。”
权为征陪笑道:“谁叫我们是老乔子呢?我的事不就是你的事吗?”
少向云笑道:“权为征,上次烧电炉子的罚款你还没交,这次又要加十块,今年的班费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放屁。”权为征道,“那次的罚款靳一叶说作废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了?”靳一叶扭头反问,权为征嬉笑道:“呦,你小子又当上班长就对自己的承诺不承认了?那晚你眼泪婆娑地作罢职演说,比蒋介石宣布下野时说的还真:我宣布,以前的罚款都作废!”
靳一叶脸一红回头不说了,众人哄笑。这时,在门边坐着的罗世同叫道:“何方,有人找!”何方向门口一瞧,却是何为,不觉大喜便收拾起书本向外走去顺便向靳一叶请了假。下了教学楼,何方道:“今儿的是星期三,你咋没上课?”
“我到襄樊办点儿事,办完后时间还早就来这儿看看你,我们都两个多月没见面了。”何为说,何方接道:“是吗?你只顾谈女朋友了哪儿还想得起男朋友?”
“我还不至于那样吧?”何为道,“其实,今年秋里我调到中心小学,学校里管得严,我和她最快一周才能见上一面,有时赶到周末忙就得半月才能见一次。”
“这叫距离美,更能增加浪漫的情调。”何方道,“哎,现在进展地怎么样了?”
“唉!”何为叹道,“感情倒还不错,只是我发觉她现在变了许多,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来到寝室,何方用饭钵给何为倒了半钵开水,又道,“这正说明她也是非常地爱你的,恋爱中的人最爱注意的就是对方的衣食住行,这叫关心体贴。”
“这是你的感受?”何为笑问,又叹道,“这样的关心体贴有时真让人受不了……中秋节那天,我把她接到家里了,只是赶巧家里要往地里拉粪,再说又有我姐夫在,趁这个时候我们俩不拉难道还等我开学,等我姐夫走了让我老爹一个人拉?所以,十五那天我就没陪她一起玩,没想到她竟为这生了气,还哭了一场,说我不是真心爱她!你说这可能吗——她这样疑神疑鬼地闹过几次,害得我总要海誓山盟指天发誓一番。”
“人往往就是这样:他付出了多少就想得到多少,甚至想得到的更多一些,她这样的猜疑正说明她对你投入了很深。”何方道,俨然行家一般,蓦地又道,“哎,我前两天写了张贺卡,这不圣诞节快到了吗,准备给你的她寄去,你看,这件背心我还在穿,真是多谢她了。”
“卡片在哪儿?”何为问,何方从他的床头的枕头下取出一张贺卡递给何为,何为凝眉看到:
贺祝君子兰:
好一朵高雅芬芳的君子兰
晨曦为之袅袅,晚霞牵出星光璀璨
沐浴过江南的阳光,北国之春,
凝聚出几多希冀与欢颜
呀,稚嫩的对叶绿光洋溢
那花,那茎,那根,
蕴藏着多少挚爱与真情
多么高洁的花朵,让人终生难舍追恋
如果百川能言,定会为她高歌
如果群岭会行,定要为她起舞
而我愿——
作一只飞燕,为她祈祷
作一缕春风,为她祝福
花期永盛
何方
九一年十一月二十日
“未免有些太夸张了吧?”何为看罢随手还给何方,心中想起方春兰帮他补课时点着他的脑门笑骂着“真是个木头”,又想起自从拿了何方摘抄的散文诗荟萃以及平时的习作,方春兰见了老是赞不绝口,让何为向何方学习练字写文章,时常把他闹的很窘,那么,如果方春兰见了这张卡片又将对自己数落些什么呢?何为漫想着又道,“我看还是不要寄的好,一个是农村根本不时兴这东西,再一个她根本也收不到的,赚(佘)坡那鬼地方落后的很。”
“不寄就不寄吧。”何方把贺卡又塞到枕头下,他分明感到何为流露出的一种说不出的情感,心中掠过一缕尴尬,又道,“哎,你说赚(佘)坡落后,那儿的人还知道怕折(佘)了,可是佘老太君却还不知道,把个杨家将都送到战场,最后自己还亲临前线,她应该改叫赚老太君的。”
何为不由笑了,道:“管他怕折不怕赚的,反正我也不在那儿了。唉,我是不在那儿了,只是过去了一个不想去的替罪羊。”
“依你说的,好像佘坡就是个人间地狱一样。”
“其实真跟地狱差不多,是老师的没有愿意在那儿教书的。”何为道,“因为那儿的生活条件太艰苦了,你也知道的,连最起码的生活用电都没有。顶替我的那个老师原来是在我现在的中心小学,叫李凡,听春兰说他到赚(佘)坡后成天闹情绪哭了好几场,现在想改行报考了什么巡警。”
“考上了没有?”
“考试是考上了,听说还得面试,面试再过关了他就可以脱离教育界了。”何为道,“这个人确是有点儿才华,在中心小学教书时年年都是前一二名,走时听说校长也舍不得,可是舍不得也不行,经不住上面强压。其实,这都是我们老二一手搞的,直到我拿到调令时才知道。”
“但愿他能考上。”何方道,心中不由暗叹这社会关系学不是自己现在能理解的。
何为道:“估计是没问题,他个人能力可以,听说他也找了人,钱也花了不少。”
“你们老二为啥要把你调到中心小学?”何方问,“就是因为中心小学好一些?”
“我想不全是的,大概也有因方春兰的的事。”何为黯然,想着家里都不愿接纳方春兰又叹道,“唉,真是不好办的事……九月份我给河北一个地方寄了十五块钱想购买那雀特灵给春兰用,那广告上写得活灵活现,可是过了一个多月来信说现在这费那费的都涨价了,原材料也涨价了,要再寄去十元钱,我随后又寄去了,但是一直到现在也不见回音——王八蛋,可能是个假广告,报纸上也搞假的。”
何方道:“现在人们一切向钱看,假的泛滥成灾,像假烟,假酒,假药,假钱,假化肥,假广告……这假的满天飞,让人眼花缭乱,一不留神就吃亏上当了,报社的也不管这的,只要你给钱,他就给你刊登。”
“就是。”何为道,“难怪有人说:现在的世道只有生他的妈妈是真的,就连他爸爸都不一定是纯真的。”
“这话说的真尖刻。”何方道,“前不久在双沟街上我碰到了我们中学时的同学毛丛生,我叫了他一声,他看了我一眼却没理我,我看他和几个年轻人一起有说有笑的,不理我我就没再喊他,后来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何为道:“我只知道他在襄樊上学。”
“是的。”何方道,“当年我们中考后,毛丛生没有考上,黄龙那儿有他的一个亲戚一个村的,和我们同届中学毕业,那娃子考上了师范,是自费的,但家里没有钱不去上,毛丛生就给那家当儿子顶替人家去上学了。当然现在的名字也是用人家的。我想,那次碰见他时,他是和他的同学一起,他是怕一答应露馅了,学校会不要他的。”
“这算是一个假儿子假学生吧。”何为笑道,“哎,现在有几点了?”
“大概快四点了,第二节课快下课了。”何方道。何为站起身道:“走,我还要回去。”
“明天早上再走吧,刚才还在说都快两个多月没见了,今儿的不好好在一起聊聊?”何方道。
“不行,现在学校管得严,要是今儿晚上赶不回去校长绝对又要发脾气。”何为眼前晃过校长那钟馗似的脸,又道,“下次星期天你回去了我们再说。”
送走何为,何方回到寝室,却见权为征、余天清、石华君三人已下课回到寝室,权为征问:“乔子,你不是来同学了吗,人呢?”
“走了。”何方道。余天清笑道:“快到吃饭时走了,想给你省饭票。是哪个学校的?”
“没上学了,在教书。”何方坐到床沿道。
“是个老师!”石华君道,“何方,我给你说,千万别跟老师们打交道,老师们最吝啬最钻机了,你缠不赢。”
“不是他妈的鬼!”权为征道,“你看我们学校的这些老师,像‘老板’,家里恁有钱,可是他抽烟时只给他自己一个发,旁边哪怕只有一个人他也不给。”
“这叫自给自足。”何方笑道,“儒家讲究的是君子不受嗟来之食,可能他就是发烟旁边的老师也没人要。”
“屁,我给你们说一个,”余天清道,“有一个老师在放学后留下两个学生,又没作业就是不让他们回去,眼看天都黑下来了,学生家长找到学校问这老师:‘我那孩子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让他们回家?’老师说:‘也没犯什么错,他们都是很乖的,只是有个事:我的儿子得了乙肝,医疗费太贵了,你们单位能报销药费,我想请你们帮忙买些药。学生家长觉得这老师可怜就只好给他买,一直到这老师没教他的孩子才停止了供应。”
权为征道:“老师们都是聪明绝顶的,像我们学校的老赵,头顶哪儿还有一根头发——别笑,我给你们说一个关于老师的故事,这是我亲身经历的,哪个王八蛋能骗你们。那年老子刚从农村小学转到盛康镇小学去上学,我老娘稀奇我就给我打了件毛衣,老子兴冲冲地穿上到了学校,我那班主任是个女的,姓王,他个王八蛋一看到我的毛衣就说:‘哇,你这毛衣织得真漂亮,是谁给你打的?’真的,哪个王八蛋能说瞎话,我老娘打毛衣确实打得好。当时我一个小娃蛋子一听老师表扬自己心里高兴就说:‘是我妈妈打的’,我那老师说:‘回去了让你妈妈也给我打一件,就说我说的’。放学后,她个王八蛋就拿了毛线用纸条写了尺寸让我带回去,我老娘要为我的学业前途着想,哪敢得罪我的老师?就丢下正给我老爸打的毛衣给我那班主任先打,因为天气渐渐冷了,我老娘着急就赶抓时间没日没夜地打,那可真是夜以继日,废寝忘食。”
“还日理万机,席不暇暖,宵衣旰食,夙夜不懈。”何方笑道,大家都大笑起来。权为征道:“真的,哪个龟儿子能骗你们。我老娘打罢毛衣真是瘦了一圈,我那班主任真他妈不是东西,这一件打好了给她送去了,她一看又表扬了几句,叫我妈给她那个小王八蛋再打一件。我老娘没敢说个不字,又打,可是打到最后毛线不够,我老娘说不晓得毛线在哪儿配的,叫我那班主任配了线再打。你们猜我那班主任咋说——她说:‘让你妈妈上街上配一下,打好了我再给她钱’,你想,为那七八上十块钱谁会问她要?逛遍盛康镇的大街小巷,最后再一个商场里买到一些颜色相近的毛线,可是打起后却不好看,我老娘就亲自跑到学校给我那班主任说:‘你看,毛线也配了,可是颜色还是错一点儿,这样不好看,不如拆下袖子当个背心穿’,我那老师说行。第二年老子上四年级了,升了一级她就不是我的班主任了,可是她一个厚脸皮还是找到老子,把那个背心给我,又带了一包毛线叫我老娘给她那个背心接上袖子,另外再打一件。我老娘硬是没说啥就给那个背心接上袖子,把那件毛衣拿到街上出钱请人打了。我那班主任也可能过意不去,就用一个红桶娃儿装了一满筐大白菜、豇豆子让我拎回家,意思是慰劳我老娘。老子那时候个头儿又小,家离学校还有里把子远,等老子拎回去了累得衣服都湿透了,我老娘心痛地不得了,搞的哭笑不得,就说:‘你到学校后给你们老师说,就说我们家里有菜,让她留着自己家吃’,老子去了给那老师一说,你们猜我那老师咋说——‘不要紧的,你就给你妈妈说,这都是自己园子里长的,多的很吃不完都快烂了’,呵呵。”
几人听了也哈哈大笑。何方道:“你这是哪一年的事——八二年?现在都快九二年了,你那老师那时候年轻吗——不算年轻!那现在可是一个大娘了,她的故事可真是王大妈的裹脚——臭长臭长的。”
众人又笑。这时黄伟和郑海林从外面进来,郑海林道:“你们一个个喝了憨子尿啦,都在憨笑个啥?”
权为征道:“你是喝了疯狗子尿了。”
“我给你们讲个简明扼要的,”石华君道,“有一个小学三年级的老师,他弟弟结婚想用车还不想出钱,上课时这老师就问:‘你们哪个的爸爸在开车?’有一个学生站起来说:‘我爸爸是开车的,开的是轿车’,接着又一个学生站起来抢着说:‘我爸爸不是开车的,可我爸爸是管开车的’。那老师一听真是眉开眼笑,就说:‘好,那就你们爸爸一个人找个车来我用一天。”
“这老师们真会想门儿,专在学生身上打主意。”郑海林道。
“老师找学生办事很正常,不是有句话说‘没有状元老师,只有状元学生’吗?当老师的,一个臭老九没权没势的,他不找他的学生找谁?可是,有些老师找学生办事简直是笑人,”黄伟端正了一下眼镜道,“我中学时有一个同学,他的老表是襄樊市区的,学习很好,这学生的老师知道学生的家庭情况,有一回老师问学生:‘你父母是干什么的?’学生说:‘我妈妈是交警。’老师说:‘怪不得!你妈妈这样会教育孩子,她办事一定很利落能干。让你妈妈来,我跟她说个事’,学生的妈妈来到学校后,老师说:‘我的儿子大学毕业,上班几年了也没有谈个朋友,想请你帮个忙。’无语吧?”
“这是找学生说媳妇的,”石华君笑道,“我再补一个,有一个语文老师被评上先进了,校长叫他作代表发言,这个老师左想右想激动地写不出发言稿,最后想到自己的一个学生,这个学生的爸爸在搞文秘,老师对学生说:‘你回去了给妈妈说,就说我说的我对你有多好多好,然后让你妈妈给你爸爸说给我写份发言稿来。”
何方听了笑道:“这是个水货老师,连个发言稿都写不出来,还是个教语文的。”
“我说,”郑海林,“现在到处在讲尊师重教,可你们却在这里把老师糟蹋得猪狗不如,就不说违法乱纪吧,也是枉费了你们老师的一片苦心。”
黄伟道:“就是。再说一会儿老师们连臭老九都排不上了,起码还要退居一位。”
“走啊,管他当老几,吃饭要紧。”余天清道。
一句话,让众人感到了腹中的饥饿,便都操起自己的饭钵,石华君道:“权为征,吃罢了搞两盘行吧?反正离上晚自习还早。”
权为征呵呵一笑道:“行,你个老筛娃儿,你找人,老子早就想你兜里的那几个蹦蹦了。”
“真是两个赌棍!”黄伟说着也出了寝室。
单说何为从何方那里回到中心小学,天色已经迎黑,食堂里黑灯瞎火的早关了门,却见牛大力从教学楼出转出来道:“何为,这么晚才回来,食堂里没有饭了,我是最后一个丢碗的。”
“你真是个草包肚子,你少吃一碗不就行了?”何为笑道,心中盘算着要出去买包快餐面吃。这时一扇门打开,灯光里徐海英站在门边叫道:“小何,到我这里来下面条吃。”
“好!”何为答应着又向牛大力道,“看,天下还是好人多呀!不像你!”
徐海英家同样极其简陋:厨房、客厅、卧室等集中在一间房子内,一个布帘子隔在房间深度的三分之一处围成卧室,不休息时布帘子收拢,床铺又作了板凳,床边一个书桌,桌子上摆满了书籍另加一台十七吋的黑白电视机。条件是清苦,但似乎谁也没有怨言,因为乡村学校经济有限,教学楼新盖不到两年,再盖宿舍楼校长说过要作为一个奋斗目标,把个老师们个个心中点起一团希望的篝火。但有的对此并不热心,因为大家都很清楚,教育界是流动的沙丘变动快,也叫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说不定宿舍楼刚盖起自己正准备搬进去时却接到一纸调令,何为在王岗小学时不就是这样的吗?
何为进了徐海英的家里,却见少典正端坐在电视机前看那《聪明的一休》,何为问道:“他爸爸还没有回来?”
“今儿晚上上夜班不回来。”徐海英道。少典站起身扑到何为跟前说,“叔叔,晌午阿姨来找你,还教我写字了。”
“哪个阿姨?”何为问。
“是春兰,”徐海英打开煤气灶往锅里倒了开水又道,“春兰问你上哪里去了,我说你上襄樊去了,今儿的又不是星期六,找何为有事?春兰说没事。我想肯定是有事的。”
“也有可能。”何为道,“我们有两三个星期没见了。”
“真的?那就难怪了。”徐海英笑道,“她肯定怀疑你是另有新欢了。”
“妈妈,叔叔的新欢好玩吗?”少典认真地问,惹得徐海英、何为大笑不止,徐海英道:“儿子,好玩!你让你叔叔明天把他的新欢带来跟你玩。”
何为想及方春兰而自嘲地道:“我哪儿有那个本事呀。”
“说笑的。”徐海英道,“小娃娃也天真无邪。前天晚上我想哄他他早点儿睡,因为他爸爸第二天还要上早班,可是他总是缠着我给他讲故事,好容易哄他上了床他还是老喊着妈妈给我讲故事,我气得发狠说,再喊妈妈我就打死你!说罢看他马上就闭上眼了,好像被吓住了。当时我还有些后悔,真吓着了可不好,可是过了一会儿却听他喊‘徐老师,给我讲故事好吗?’你说笑人不笑人?”
何为也不由笑道:“少典,谁教你这样喊的?”
“你们天天喊妈妈徐老师,妈妈也答应的。”少典说,何为竖起大拇指道:“嗯,真聪明。”
半块破月高悬空中,几块游云在星光中穿梭,淡淡的雾气徐徐降落,旷野寂寥一片朦胧。冬夜的气流远胜于二月的春风,诗人说“二月春风似剪刀”说的是刺骨的寒冷,那么这冬夜的寒风就是大砍刀,是刮骨的伤人了。车轮飞驰蹦弹不止,何为一手扶车把一手解衣扣,脸颊流下的汗渍直没入颈部。从泥土路到水泥路,从水泥路到泥土路,从电光区到烛光村,何为站在了那扇熟悉的木栅栏门前,他喊了几声春兰,只听“吱扭”一声,院内的树影被一道昏亮的灯光吞没了一片,一个单薄的身影走出来随即又是两个清脆的声音:“谁个?”
“我,何为。”
方春兰过来开了门锁却一声不响地又回到寝室,何为推进自行车把大门锁上便跟了进去,则见屋内一切依旧:灯罩子雪亮,书本竖立像都被罚在站立正。何为道:“又是你一个人呀!”
方春兰“嗯”了一声看也不看何为一眼,何为想及方春兰中午独自去中心小学找他,大白天的又不是休息天,这是以前没有先例的——难道真发生了什么事情?何为猜测着嘴里却问:“春兰,你好像有啥心事吧?”
“我能有啥心事?”方春兰似自语地道,“你还来这里干啥?”
“谈恋爱呀——这可是我生活最重要的部分。”何为笑道。方春兰听了没好气地说:“别笑话我了,谁不知道镇委书记的弟弟调到中心小学,漂亮的姑娘任他选了。”
“春兰,”何为凝眉道,“你怎么还不相信我呢?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何为今生非春兰不娶。”
“真的?”方春兰眼神一跳,瞳孔中的灯芯闪烁起一道晶莹的光刺,又听“啪”的一声,灯花爆绽,光芒四射,火光中见何为坚定地点了一下头,方春兰心中窃喜又怨责道,“那你为啥这么长时间不来找我?我还以为真像别人说的,你不会再来了。”
“春兰,就是阎王爷把我抓走了,我的魂灵还是要来向你报到的。”何为说着挪过凳子坐在方春兰的身边并搂过她的双肩道。方春兰无语,她幸福地把头靠在何为的胸前,直到何为捧起她的面庞,四片红唇胶合在一起,她的灵魂便飘向了夜空。
夜空里繁星璀璨,柔情万种,七女与牛郎相拥忘情,金童和玉女翩翩起舞,那霓裳羽衣飘飘,紫云曲调袅袅,更有蟾宫皎洁,丹桂娇艳,嫦娥问吴刚:后羿还是像以前那样爱我想我吗?
“春兰,半个多月没见你了,我好想你。”何为道。
“骗人。”方春兰食指弯了个勾勾儿刮了一下何为的鼻梁道,“又不是相隔了十万八千里远,用得着苦想半个多月还不想来找我?”
何为道:“真的。只是我这段时间太忙了,今天是偷偷出来的,这你知道的。哎,你今儿的中午去找我了?”
“哼,”方春兰又显不悦地道,“我就知道,我不去找你,你是绝对想不起来我的。”
“看,又来了!”何为道,“——有啥事没?”
“没事就不能见面了吗?”方春兰自觉生气不该,又道,“为,国庆节后,白天越来越短,早晨迟到的学生越来越多,我苦恼了一阵子,不过后来想了一个法子就让学生争先恐后地来了,你猜猜是啥办法?”
“嗯,”何为笑道,“是来早的奖个糖吃,或者奖个馍吃?”
“不是。”
“是把一个老是迟到的学生吊起来打了一顿,起到了杀鸡骇猴,杀一儆百的作用?”
“不是。体罚学生是犯法的,再说,有的学生我还打不赢的,再猜!”
“是挨个家访,或是印了份通知给家长了。”
“不是。”方春兰道,“那还不把我累死了,再猜。”
“不用再猜了。绝对是给那些来早的奖了个糖果吃,再没别的了。”
“废话。”方春兰娇笑道,“算了,你是猜不着的,还是我告诉你吧……”
原来,方春兰仿照何为曾给她讲的罗金玉老师的故事,用硬壳纸作了十个牌子,上面分别写上第一名,第二名……直到第十名,然后依次挂在门后,早晨第一个来到教室的去拿下“第一名”的牌子,依次取完为止。打预备后,方春兰来到教室收取牌子,并记下拿到牌子的人名,每月一小结,对累计十次拿到前三名牌子的学生,考试时加三分,累计十次拿到后四名牌子的学生加一分,中间的加两分。这样一来就大大提高了学生早上到校的积极性,得到了赵英明、赵芳媚等老师的好评,但同时也招来了许多冷嘲热讽。
说到这儿,方春兰停下了,眼中冒着愤怒幽怨的神情。何为见灯穗老长便取下灯罩用火柴梗拨了拨,叹道:“没想到我小学老师的方法现在还这么实用,可我却没学会。别人说了些啥?”
方春兰没吭声双眼垂地,何为追问了两遍,她才一抬头怨责道:“说了些啥?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何为纳闷道,而后又嬉笑问,“是因为你用的方法是我传给你的?还是因为这么久又没来了?”
“都是的。”方春兰说,“那些砍头的说,再干也是瞎干,拿不到奖金的,就是明年升学考个全镇第一,到时还不是照样被那个姓何的甩了?”
说着,方春兰泪眼汪汪,何为一把搂住伸手抹去那两颗滚动的泪珠道:“嘴在人家鼻子下长着,管他怎么说!脚在自己腿下,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再说,你咋这样不自信,不相信自己了呢——这不是从前的方春兰了。”
“就是。”方春兰撅起小嘴道,“从前的方春兰没有这样深深地陷入情网,现在的方春兰再也挣脱不出了。为,我真害怕你将来会真的离我而去,失去你我还有什么?为,我好怕!如果真是那样,我是一无所有了。”
“不会的,你好傻,怎么会呢?”何为怜爱道,脖子却被方春兰挽住,四片红唇叠印,正是:千言万语多廉价,一切尽在不言中。
许久,何为笑道:“哪个砍头的剁八块的在挑拨我们?”
方春兰一乐也道:“还不是那个李凡砍头剁八块的。”
“噢,是他。”何为点头道,“难怪,他是怀恨在心。不过,话说回来是我有负于他,让他说两句你君子不记小人过得了。”
“就你心好。”方春兰捣了一下何为的鼻梁道。何为道:“要是他得寸进尺你就警告他:小心他到教育界混不成。”
方春兰道:“这正好随了他的愿,他是不想在教育界混了。”
“问题是他能有一个比教育界更好的地界才好。”何为道,“他考上巡警了?”
方春兰摇摇头道:“好像没有。听‘小不点’说,李凡面试没过关,大概是关系不硬吧。不过,听说他花了四五千块钱还在找人,并且找的人也不得了,是襄樊市公安局局长的亲侄儿。”
“可惜不是亲局长。”何为道,“这年头办事关系差一着都不行。”
方春兰道:“听‘小不点’说这局长的侄儿是李凡老爹的亲家的妹妹的丈夫。”
“呵呵,这就更远了,比孙悟空的五个筋斗云还远。”何为笑道,“哎,‘小不点’现在和孙明的关系怎么样了?”
方春兰道:“打得正火热,天天晚上有陪我住校的了。”
“没见他们的寝室有灯光的。”
“出去玩了。”方春兰望着窗外道,“逛田埂多有情调,看月亮,看星星,看村庄,再说一些甜言蜜语……”
“走,我们也去,看你羡慕的。”何为拉起方春兰道,方春兰一甩手笑道:“疯了!我才不去的,冷鞧鞧的。”
何为道:“恋人浑身上下都是火,哪儿还知道冷是啥滋味?”
“你是越来越滑头了。”方春兰笑道,“上个星期他们上襄樊,孙明给‘小不点’买了件大衣,红色的,样式很好看,穿上像公主一样的,二百多块。”
何为道:“孙明有钱,一个独根儿子,他老爹不把钱给他用还能给谁用?”
“为,我们这个星期天上襄樊行吗?”方春兰一脸的期待道,何为道:“到时候再说,我今天才去的。”
“你去襄樊就不喊我一声,还说天天想我。”方春兰见何为不答应而心下不悦。何为忙解释道:“我是去给学校办事,临走时校长还一再交待办完了事要早点儿回来,我想去了没有时间陪你玩的,所以才没有喊你。”
“这不是理由。”方春兰仍噘着嘴巴道,何为见一时难以说服方春兰便换个话题道:“我转来时在何方那儿呆了一会儿,他还问我们进展得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方春兰抬眼问。
“很好。”何为见方春兰情绪稍有好转又笑道,“我跟他说马上就要谈婚论嫁了。”
“想得美!”方春兰不由笑了,又问,“何方是谈朋友了吧?”
“这个不好说。”何为道,“都说他在和欧阳晓凤谈,问他,他说还没。”
“就是那个在护校上学的那个——你们中学时的同学?”方春兰饶有兴趣地问。
“对。”何为道,“听何方说,欧阳晓凤现在已经在县医院上班了。”
方春兰道:“以前不就听你说他们在谈吗?”
“其实他们就是在谈。何方可能不好意思不想公开,不过我看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王明清就说他们一起回来过几次,问何方,他说,这个问题等他毕业了再说。”何为道,见方春兰若有所思,又道,“对了,何方还让我代他向你问好,谢谢你去年给他打的背心。”
何为说着,猛然想到何方给方春兰写的那张明信片,心中涌出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却听方春兰道:“你没给何方说: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我没说这样的酸话。”何为道,见方春兰哼了一声,何为又道,“何方倒给我看了几首小诗,我背一首你听:日映父母影倚田,月敲孤灯衣穿线。却看梦中孩儿笑,疾苦之际尽开颜。”
“嗯,写得好!”方春兰赞道,“刻画了父母的艰辛和对子女深深的爱心,还有呢?”
“还有?”何为苦思了一会儿道,“大概是:晓露照镰锄,血汗浇稻花。勤恳春耕种,秋乐甘如瓜。辛苦为一念,儿女成龙凤。简朴自身过,子孙要潇洒。”
“真是活化了作父母的心态。”方春兰道,“我觉得我老爹老娘就是这样的,天天拼死拼活地干,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心盼着我们作子女的活出个样来,我们姊妹几个从小到大真是要啥给啥。”
“我不信。”何为道,“将来你向你爹妈要一套冰箱、彩电、雅马哈的嫁妆。”
“想得美!”方春兰一捣何为的额头道,“莫说他们给不起,就是他们给我我也不会要的。”
“不要,那叫添憨!”何为仍笑道,方春兰也笑说:“要是这样,你向你爹妈要一辆轿车一架直升飞机得了。”
“你这话不现实。”何为道,“现在年轻人结婚买冰箱彩电不是很正常的吗?”
方春兰正待要说,却听“当当”的敲门声,接着有人大声叫道:“好哇,偷偷在这儿谈婚论嫁,赶快拿出喜糖来。”
正是:夜静情未静,月归人亦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