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买大衣春兰巧抓定心丸
称小弟何为顿生疑心病
大衣锁定爱情,恋爱不需费心。
可叹痴女枉聪明,空得一时欢欣。
真情何须考验,真心莫去疑辨。
爱人多为对方想,纵是分手无怨。
——西江月·枉聪明
且说方春兰和何为正谈得起劲,却听有沉重的敲门声,听话音是“小不点”秦丽。方春兰起身打开门,小秦丽一闪身便进了屋内,那一脸的笑意,满脸的绯红,一团火一般的红尼子大衣,让方春兰羡慕得有些嫉妒了。秦丽双手伸出仍嚷道:“拿糖来!”
方春兰羞涩难当,只道:“鬼丫头片子,你才早该发糖的。”
“哎,不对吧,昨天才吃的就忘了?”小秦丽笑着,又向何为道,“你这个吝啬鬼,不给糖吃也就算了,这么长时间不来,害得我们春兰都瘦了一圈,你该当何罪?”
“那好办,也让何为瘦一圈。”这时门外进来一位小分头短皮夹的青年,却是孙明。何为忙闪身让座,秦丽不失时机地又道:“算了算了,让何为瘦一圈,春兰还要瘦两圈的,老校长岂不心痛坏了。”
方春兰笑着不好接话茬,何为道:“你们真是精神可嘉,这么冷的天,在哪儿耍了一圈儿才回来的?”
“老地方。”孙明把手指在嘴前一吹并向秦丽摇摇头道,那诡秘的神情让秦丽“格格”地笑出了声,秦丽道:“要说精神可嘉,孙明比不上何为,你看人家何为这么冷的天还跑了八九里路来会情人。是不是?”
何为道:“都彼此彼此。”
秦丽道:“我们进来后,我听见春兰这屋里有个男人的声音,心想莫非有坏人来了?就偷偷地在窗子边听了一会儿……”
“原来是个听墙脚的。”孙明道,“你听到了啥动静?”
“不好说。”小秦丽故作难言之状,羞得方春兰无语。
几人又说笑了一会儿,孙明起身向秦丽道:“走吧,别再到这里当电灯泡耽误人家的良辰美景,一夜良宵值千金呀!”
“走,我也要回去,明天还要上课的。”何为道。
何为推起车子,方春兰拿着钥匙去开门,送出何为老远,临别,方春兰仍嘱咐道:“为,星期天我们上襄樊去。”
襄樊,作为一座具有三千年的历史文化名城确是有它的引人之处。阳光毫不吝啬地遍洒古城,街道上,胡同里,商场中,摊铺前,到处人影穿梭热闹非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或静或动。此刻,太阳有两杆子高了,在这严冬的空气里,太阳显得格外的亲切。方春兰一下车便跺了几下脚道:“哇,这脚几乎就不是自己的了。”
“这还算冷?”何为道,“冬天已经过了一半还没见一场雪,小时候像现在,我们家西边的那堰塘里,一条营子的年轻人都在上面跑来跑去,那冰就有小半尺后。”
方春兰道:“人的心理常是这样的:困难总是在现在,幸福总是在以前或将来。所以说,那时候的冰纵是有三四尺厚也不冷,因为那毕竟是过去了,现在哪怕只有点儿凉,你却要忍耐承受。”
“这是现实主义。”何为笑道。方春兰也笑道:“从现实主义出发,我们不能一直这样逛大街,我们先到襄江商场看看行吗?”
迈进商场大门,旁边便是食品专柜,何为道:“早晨不吃饭还是不行,又饿又冷,买两块面包吃好吧?”
“行,一人两块,你还要帮我消化半块。”方春兰道,却听身边一人喊道:“小姐,来退一袋面包。”
那人把一袋面包往柜台上一放,大概有八九块的样子,服务员礼貌地说:“抱歉,食品卖出去一般是不给退换的,况且你看你这块,还有几颗牙印。”
“要是没有牙印我还不找你们退了,你们这不是坑顾客吗?”那人嚷道,服务员依旧微笑着:“顾客是上帝,这是我们的服务宗旨,我们怎么可能坑害上帝呢?”
“你们这还不算坑害吗——你看——”“顾客上帝”用手拽了几下面包,面包却没烂,许是放久了风干了的缘故,“上帝”又道,”我花了钱买了它,用来吃牙咬不动,拿去当砖头盖房又太软,你说我买它干什么?”
“你不要生气,气大伤肝,我去和柜长反映一下,你稍等。”服务员用她那白皙的手指也按了一下面包微笑着走了。方春兰一拉何为走开,口中不由得对刚才的对话发笑。
俩人上了二楼,在那服装专柜和皮鞋专柜前转了一圈,所得只是:价格适宜,货色看不中;货色看得上的,价钱又太昂贵了。方春兰笑道:“是我们不适合商场,还是商场不适合我们?”
“都是。”何为道,“我们不适合商场,是因为我们是一个穷教师,商场不适合我们,是因为那些东西太贵了。”
“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意思,”方春兰道,“说到底还是我们太穷了。”
在文具柜台前,又几个学生模样的女生正争着挑选贺年卡,旁边一个青年无声地看着,那花花绿绿的贺卡小如书签大似画板,方春兰似自语地道:“快到圣诞节了。”
“我们也去看看。”何为道。
在那几个学生翻过的一叠贺卡中,何为择出一张喜道:“春兰,这一张送给你怎么样?”
方春兰接过贺卡,见是一张书本大小的,一束红玫瑰鲜艳夺目,打开,则跃然纸上,原来是剪裁的,呈立体状,栩栩如生,花边一个唇印,并配有一行楷书:赠给我唯一心爱的姑娘。方春兰看了喜上眉梢,这时,旁边的那青年也不由赞道:“真棒!”转口问服务员道:“这样的还有吗——给我拿四张,不,六张。”
方春兰好奇地看了一眼那青年:大红的西服,瘦高的个儿,脸皮白嫩,有一道伤痕很是明显,头发很短根根如刺,额前倒留有一缕头发很长,呈柳叶形倒挂在额头正中,尤其引人注目的是这缕头发染成了红色,奇奇怪怪的让人见了为之悚然。那服务员却见怪不怪,她瞧了瞧方春兰手中的贺卡忍俊不住笑道:“我给你找找。”一会儿翻出了五张同一样的贺卡便道:“不巧,只剩五张了。”
那青年指着方春兰手中的那张贺卡道:“那一张也给我。”
“这一张我买了。”何为道。
“你买了?”那青年斜着眼看了看何为又看了看方春兰,然后又看看何为,那眼神里有一万个瞧不起,嘴里冷哼一下手往柜台上一拍道,“不行,爷们儿今天全要了,找钱!”
柜台上压上一张“老人头”的钞票,方春兰瞧那白净的脸上陡然间冒出一股青气,而何为正欲说什么,方春兰把贺卡往柜台上一摔拽起何为就走。
俩人空手出了商场,何为依然为刚才的那青年人的霸道而生闷气,方春兰不以为然,想及那情形,方春兰笑道:“哎,你知道刚才那人为啥要买六张?”
“送给六个人呗。”何为道,“这还用问。”
“可是那上面分明写的是赠给我唯一心爱的姑娘。”方春兰提示道,何为听了不禁哑然失笑道:“那个王八蛋倒有六个唯一心爱的姑娘。”
广场四周的摊位上琳琅满目,有的在两棵树中间牵上一根绳子,然后搭上衣服围巾皮带之类的,地上又铺上一块塑料油布摆满了鞋子袜子等,有的蹲在地上,面前放些商场里难以买到的小百货,还有的推一个板车卖糕点或炒面炒米饭等,总之,有摊位的地方便有叫喊吆喝的声音,再加上那卖磁带碟片的商贩把音响放到最大的音量,真仿佛一个鸿蒙初开的混沌世界。方春兰与何为左顾右盼指指点点,只见一个角落空地上有规则地摆着各种层次的香烟,各种形态的石膏像,白色的粉笔画的线打了一个圈,让人不由会想起孙悟空为防白骨精伤害唐僧而用金箍棒画的那个圈圈。在圈圈内有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不弯腰,一角一投。围观的人们为那正投着竹圈的青年叫好或惋惜。何为一时兴起向方春兰道:“我们也去投两块钱的,说不定能圈一盒阿诗玛。”
“走吧,那有啥好玩的?”方春兰拽住何为的衣袖道,“那石膏像难看死了,烟你又不抽,再说那烟十有八九都是假的,像那阿诗玛,红梅,三五的,倘若被你两块圈走一盒,他两块圈走一盒,要是真烟那人不喝西北风才怪,还敢再摆摊。”
“你对这好像也很了解的,就像你也摆过这摊一样。”何为道。
“那当然,我比摆过摊都知道的多。”方春兰得意地说,“上学的时候就了解得一清二楚。”
何为道:“你知道个啥?你以为那是恁好圈的?那也要水平,要技术的。那竹圈一落地就是一蹦,很难套住的。”
“所以我是怀疑你的水平,怀疑你的技术,还是省下两块钱吧。”方春兰“格格”地笑道,“不过,看到那投竹圈,我倒想到:那石膏像,那假烟,对于摊主来说就是他撒下的鱼饵,对于要吃饵的鱼来说就是面对的的每一个机会,有的鱼弯着腰摇着尾也挣不来,有的鱼一伸手一张口就套到了。”
“呦,文学家打开了联想的翅膀。”何为笑道。方春兰捶了何为一下,这时一个衣着破旧却也干净的小女孩跑到他们面前叫道:“叔叔,给我一角钱好吗?”
方春兰看着那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及那一双乞求的小手,她掏出五角钱递了过去,小女孩一把抓过钱撒腿就跑,好像是怕方春兰反悔又要索回一样。何为道:“你也太善良了,那是装着可怜骗钱的,现在襄樊街道上到处都是。”
“不会吧?”方春兰失望地道,“这一毛两毛的要,一天能要到多少?”
“能要多少?呵呵,”何为道,“你这样算一下,只说一个小时问十个人要到钱,平均每个人给三毛钱,这就是三块钱,他们一天在街上要十个小时很正常,你看,一天就是三十块!我们一个月工资才多少钱?”
“呀——真是一算吓一跳呀!”方春兰道,何为又道:“这都是背后有大人指使的。有一回,何方和他的同学逛街,一个小男孩穿得又脏又破跑到他们面前也像刚才一样小手一伸说:‘叔叔,给我一角钱’,何方的一个同学说,‘妈的,好像老子欠你一角钱似的,老子哪儿有钱给你?’那小男孩一听转身就跑,跑了几步回头也骂道:‘你妈的,你没得钱算了。’何方的同学追着要打,一直追到一个小洋楼下,那个小男孩跑进门扶着门框还说:‘你妈的,再追呀!’你看,这世道……”
二人买了点儿零食吃,又逛遍了地城春,亚细亚,从解放桥商场出来,耳边响起悦耳的琴音,且有女生唱道:
我总是眺望远方
那里有我真诚的向往
理想在奋搏中闪光
青春得到茁壮成长
啊,向往,
真情在那里荡漾
友爱总让我回望
我的心不再惝恍
生活需要坚强
啊,向往,
我伸出了博爱的双手
人间就成了美丽的篇章
……
“这首歌真好听!”方春兰道,何为点头道:“电影院门口在开演唱会。”
“走,去看看吧。”方春兰道。
电影院门口挤了一圈子的人,悠扬的歌声正是从那里发出的。方春兰和何为挤进人群,但见一个身着陈旧西装的小伙子正按弹电子琴,旁边有一个小音箱,一块电瓶,一个与他个头差不多的姑娘拿着话筒满眼噙泪又唱起了电视剧《渴望》的主题曲,他们的面前在地上铺开一块白布,布上写着他们的身世以及卖唱的原因,大意就是兄妹俩在XX音乐学院读书,由于家乡遭大水,家庭无力供养他们读书,兄妹俩只好街头卖艺以求能继续完成未竟的学业,末尾落款处盖有学校的公章。当歌声唱到“漫漫人生路,上下求索,心中渴望真诚的生活”,多愁善感的方春兰不由觉得鼻梁发酸,她想:生活竟是这样的残酷,想读书的却无力安心坐进学堂,相爱的恋人却总遭到许多阻隔,想干一番事业却又要承受许多冷眼嘲讽……于是,看着那块白布上摆放的一元,两元,两角,五角的人民币,方春兰从衣兜里掏出一张五元的钱丟入白布中央,而后她只感到有许多眼光向自己飘来,是赞美?是冷嘲?方春兰不愿多想拽着何为挤出了人群,身后又响起如泣的歌声:只要人人献出一点爱,世界将会变成美丽的人间。
“哎,我说,”何为道,“你真该开个慈善机构了。”
“可惜我没有那个经济能力。”方春兰道,“人之初,性本善,难道对他们你就没有一点儿同情心?”
何为道:“需要同情的人太多了,街上到处都是缺胳膊少腿儿要钱的,你兜里有多少钱去献爱心?我也同情他们,可是我觉得我和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然而谁又同情我?
“你过着幸福生活还要叫苦吗?”方春兰笑道。
“别说它了。”何为道,“你看,逛了这大半天还是两手空空,我真是走不动了。”
方春兰道:“货比三家,这是买东西的学问。况且,你没听说,能不能坚持陪女朋友逛街是男人爱女人有多深的体现。”
何为无奈地苦笑道:“根据这一标准,我今天是要舍命陪君子了。”
在劳动街,二人又穿了个来回,之后,还是在第一次进入的那个服装店里试穿了那件方春兰早已看好的绿色的呢子中长大衣,迎面看去:宽领分展似兰叶葳蕤,两袖遮腕而纤手香凝,衣裙盖膝显面条庄重,星扣中结则生机盎然,更有那胸前呈桃尖形环绕衣领镶有一圈洁白的菱形块,真是如珠似玉富态万千,惹得很多人投来赞美的目光,只是也有人小声嘀咕:那么一张脸,可惜了一副好身材。何为听见心中顿感一阵自惭,他忙向方春兰问:“看中了么?”
“好看吗?”陶醉中的方春兰先是“嗯”了一声又点头反问,两眼盯着何为的双眼好像在说:我就要这件!何为喊道:“老板,这件衣服多少钱?”
“三百六。要是真想要我给你优惠点儿,三百。”穿花格毛呢西装的老板笑眯眯地过来说。
“这么贵!”方春兰嘘惊道。老板听了笑道:“这么好的料子,这么好的样式,还有这么好的手工,小姐穿上真是又漂亮了三分,任何人都会说:三百块,不贵!”
何为一听却笑道:“老板真会做生意,就是有点儿狮子大张口。说个实价,我给你一百二。”
“一百二?”老板愕然道,“老弟,说实在话,你给一百二拿去了你是得了实在,我可是不实在了:一百二,我只能进两只袖子回来。”
“能把袖子进回来,前后夹也回来了。”何为道,“你看你这衣服,一看就知道不是正装货,料子又不平,做工又粗糙,你说能值多少钱?算了,再给你加二十,怎么样?”
“少了二百不卖。”老板摆摆手坚决地说。
“不卖算了,我们走。”何为拉着方春兰欲走,那老板忙拦住堆起笑脸道:“别走别走呀,不是还在谈价钱吗?我说老弟,你也让我能混口饭吃呀!你想,我进一件衣服得花功夫和本钱的,就是利钱不算,还有车费,地税,工商费,门前卫生费,房租水电费,请个小姐得开工资,一家老小的生活费,七费八税的,不赚点儿我们能开店吗?问你要二百,那个王八蛋能骗你,只赚了你张把钱。”
何为道:“你骗别人可以,我以前也是搞这生意的。”
老板道:“哦,看来我们也算个同行了。这样,权当交个朋友,保本给你,一百八。”
“交个朋友好,朋友多路子多。”何为笑道,“我们折个中:一百六。”
“这样不行吧?”老板迟疑道,“兄弟,你搞过这行,也知道这行的辛苦的。”
何为道:“不行你就不够朋友,我只有走人了。”
“好,今天就算大出血也要交定你这个朋友了,给你。”老板看何为又欲走便断然道。
何为掏出一百六十元钱递了过去,这时,猛听有个人叫道“哎呀,我的钱谁偷走了”,众人看去,只见那青年拿着一件西装哭丧着脸,方春兰接过老板打包好的衣服拉着何为的衣袖就往外走,仿佛那不见人形的小偷下一个目标就是她了。
出了服装店,此时已是正午,而街上的人流似乎有增无减,方春兰庆幸道:“还好,我这儿的五十块钱安然无恙。”
“没事,我在盯着。”何为道。方春兰反问道:“你在盯着?”
“对。”何为道,“那人的钱被偷,从始至终我都看见了:先是那人把衣服递给他的同伴,他的同伴把衣服搭在肩膀上,正好里面的口袋露在外面,鼓鼓的。小偷是一个时髦的面目清秀的年轻人,他偷出钱后,搭衣服的那人有点儿感觉就往后一看,小偷趁势一蹲,搭衣服的那个人一看小偷在摸自己的衣角,好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也就没吱声,等到把衣服还给他的同伴,然后,他的同伴发觉钱不见了,小偷早已溜走了。”
方春兰觉得好笑,又问:“你咋不喊一声?”
“看到的人多的是,只有傻瓜才会喊。”何为道,“你如果让我充好汉,那是你不想让我和你一起回去了。”
“不至于吧?”方春兰道,“正因为你不喊我不喊,所以小偷才会这么猖狂。”
何为没接腔。二人默默前行了一程,方春兰摩挲着新买的大衣又道:“为,这回再也不会有人嘲笑我,说你不是真心爱我会甩了我的。”
“你尽在瞎想。”何为不悦地道。
方春兰笑了笑,也觉自己疑心病太重,便换了一个话题道:“那时候给何方打背心时你也能添上几针,现在买东西你竟也会这样地讨价还价,真是越来越像个姑娘了。”
“只怨人穷志短丧失了男人味。”何为道,“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个市场的行情:买衣服时最多只能给摊主喊价的三分之二,而我们开始猛杀他一下只给他三分之一的价,是因为还要磨一番嘴皮子的。”
“你怎么知道的?”
“听何方说的。”何为顺口道,只是说完心中略有一丝悔意,因为他实在不愿意在方春兰面前再提及何方的优点,以免又落方春兰的比较戏说。然而,这次没有,却听方春兰叹道:“现在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奸商奸商,是名副其实的奸诈,卖啥东西都要漫天要价。”
“那当然,他们是以此为生的,”何为道,“就像刚才那个买衣服的说要交我这个朋友,其实都是胡扯八道,现在我再去他那儿敢说他就不认识我了。”
方春兰道:“《镜花缘》中的君子国真好,那儿的人是买东西的总想多给钱,卖东西的总想少要钱,这种好让不争我们这辈子是见不到了。”
“那是乌托邦。”何为道,“现在的社会,你买东西多出钱没人拦你,你少给钱肯定是没人答应的。”
“依你这样说共产主义社会就是第二个乌托邦了?其实我觉得商品交易明码实价老少不欺,这样多好,也不用浪费那么多功夫去磨嘴皮子了。”方春兰笑道,见何为只是“呵呵”两声便转口道,“为,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何为没有言语,扭头看那街道两旁的景致。方春兰见状小心翼翼地问:“你生气啦?”
的确,何为是有些气闷,本来自己经济也不宽裕,每次上街你方春兰总是充个铁公鸡一毛不拔,这次带了两百多块钱自己没添一根纱却也只剩下几十块了,虽说谈朋友该是男的花钱,可你方春兰也要为我想一下呀。然而,这些话何为只有闷在心里,听见方春兰又问,他只好装糊涂地反问:“你说啥?”
“为,”方春兰也觉察了何为的不悦,又道,“你也知道我参加工作三四年来攒下的两千多块钱一下子都给家里建房用了,我也晓得你手里没有钱,可是,别人的闲话我受不了,我要给他们看看,你是爱我的!为,我这儿还有五十块,你想买点儿啥东西?”
“我啥也不想买。”何为道,“只是希望你天天莫想那么多,别人咋说让他去说吧,嘴在人家鼻子下长着你管得了吗?”
“好了,为,别说这些了,我相信你好吗?下次我一定为你添置一些。今儿的我想顺便去县一中一趟,当年我的班主任自从我毕业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方春兰道。
“现在就去吗?”何为问。
“下午吧。”方春兰道,“我们再到人民市场去看看。”
在人民市场,何为为自己买了个皮箱,兜里便只剩了二十五块钱。二人吃了午饭便从市区赶到张湾,方春兰买了一些水果和点心让何为拎着,二人便走进县一中。
自从那次拿证考试后,何为这是第二次进县一中,然而里面并没有很大的变化,只是一栋新楼已支起了很高的架子,树木,道路依旧。他们叩开一扇门,但见一位五旬开外的花白头发的男人,他右手拿着一支笔并扶着鼻梁上的那副深度眼镜盯着何为和方春兰咳嗽了几声,许久却没言语。方春兰忙道:“鄢老师,您不认识我了?我是方春兰呀!”
“哦?”鄢老师恍然道,“是春兰,是春兰,快进来,快进来,看我这记性,坐坐。”
方春兰环视房子一周,见粉白的墙壁微微发黄,墙上除了一张课程表外别无其他装饰,方春兰道:“鄢老师,您这儿还是我上学时的那样子。”
鄢老师又猛咳两声往痰盂里吐了口痰笑道:“人老恋旧嘛。哎,这位是——”
“嗯——我弟弟。”方春兰向何为挤了挤眼睛,却见何为眉头一敛,似有不悦。鄢老师掏出一支烟道:“好好,有这么个文静的弟弟,跟你姐姐一样,来,抽烟。”
“噢,不会,不会,鄢老师您别客气。”何为欠身道。
“不抽烟?”鄢老师把烟含在嘴里点燃并深吸一口不由又咳了一下道,“不抽烟好啊!现在的年轻人不抽烟的少啊!”
“不抽烟的也多。”何为道,“现在到处都在提倡戒烟,连烟盒上印着的‘吸烟有害健康’已经改成‘吸烟危害健康’了。”
“鄢老师,您早该戒烟了,您看您咳得多厉害!您还记得那时您在班上给我们讲的戒烟歌吗?”方春兰道,她深情地望着这位昔日的恩师,那一笑,一怒,一指,一挥,一抬足,一转身都无不闪现着他对学生真诚的厚爱。只听鄢老师乐道:“记得记得,怎么不记得呢?那是台湾高血压协会发的一份戒烟宣传,词牌名是《钗头凤》我再给你们背诵一遍:
“本国烟,外国烟,成瘾苦海都无边。前人唱,后人和,饭后一支,神仙生活。
烟如旧,人苦透,咳嗽气喘罪受够。喜乐少,愁苦多,一朝上瘾,终身枷锁。”
“鄢老师,您掉了六个字:错,错,错。莫,莫,莫。”方春兰看着办公桌上那一摞正待批阅的试卷,她的眼前不禁模糊了。
鄢老师是一直教语文的,他那渊博的知识和他的严谨慈善的性格令他的学生无不万分敬重,哪怕是那些极其坏蛋的学生也恭敬不已。
高三那年的春天,正是草长莺飞备考冲刺的阶段,那寝室、教室、饭堂三位一体是所有学生每天的生活,埋头苦学把整个年级的学生的神经都绷直了。那天中午,阳光明媚,午后的方春兰和同桌江景一同走向教室,半道上,江景猛然提议道:“春兰,我们到河堤上玩一会儿好吗?”
“老师看见了要挨批评的。”方春兰道。
“我们偷偷地出去。”江景眨眨眼道,“劳逸结合才学得好。说真的,我的神经几乎要崩溃了,我在想,到时候我还能参加高考吗?”
“别瞎想。”方春兰也有同感,便道,“走,出去透透气也好。”
江景问:“春兰,将来考不上大学怎么办?”
“考不上?”方春兰道,“——这个我没去想它,你也别想,想多无益。”
“我想,如果我考不上,我爸妈会气死的。他们对我抱的希望太大了。”江景黯然道,“还有鄢老师,你看他那样,要是我们考不上,他一定会吹胡子瞪眼睛气个半死的。”
方春兰听了也不由得思考起这个可怕的问题来。
二人绕到学校背后的河堤上,春风拂面,带来一缕清香,江景伸开双臂道:“啊,好清爽呀,我真想拥抱春天,让它永远留住。”
“是吗?”方春兰“格格”地笑道,“春天真好,你看那一大片油菜花,金黄黄的,到处都是它的清香。”
“还有那绿麦苗,绿油油的,到处都是它的馥郁。”江景和道。
“在写诗吗?”方春兰笑问,又道,“你看那汉江水,我真想随它自由地漂流。”
“你看这白杨树,我真想和它畅快地起舞。”
“春天真好:阳光是柔和的,春风是清新的,就连鸟叫虫鸣也是特别的悦耳。”
“春天真好:山岚是缠绵的,江水是多情的,就连蝶舞莺飞也是分外的动人。”
“哎,我们到底在干啥?”方春兰笑问。
“我们在抒发对春天的热情。”江景畅快地道,她真的陶醉了。方春兰道:“只可惜,来是春初,去是春将老。”
“的确是这样。”江景道,“刚升入高中时,我们正值青春年少容光焕发,可是等到高考以后,天各一方,我们都老了。”
“尽说混话。”方春兰道,“说到这里,我倒想起黄庭坚的那首《清平乐》‘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换取归来同住’。只是时光一去不复返,三年,好快呀!”
暖暖的阳光照得人舒适至极,二人在河堤上忘情地漫步畅聊,等到知道该回去上课时,上课已多时了。方春兰惊道:“糟了,第一节课是鄢老师的课,准要挨批评了。”
“可不是。”江景也觉心慌,但转念一想又道,“挨训就挨训,他训他的,我们给他一概来个低头弗不知。反正也值得:游玩了一晌。”
二人回到教室门口,却见鄢老师正讲得神采飞扬,江景喊了声“报告”,鄢老师一扭头不禁眉头一皱道:“进来,都站到自己的座位上。”
两个人低头并肩站在课桌前,教室里鸦雀无声,更增了她俩几分心跳的速度,但听鄢老师问道:“你们两个不上课跑到哪里去了?”
连问几遍不见回音,鄢老师不由怒道:“我说你们两位真是不知道轻重死活了?马上就要进入高考,高考,你们知道吗?在这生死关头,谁个不是在拼死拼活地学习?就连那一二年级的学生都在不分昼夜地学习,你们还有闲心到处玩?是学好了,能保证门门功课都能打满分?嗯——到现在还不明白学习的目的。如果不是为了上大学,考研究生,你们何必要拿着你们父母的血汗钱到这儿来玩耍?况且,想继续深造是那么容易的吗?那是要通过激烈残酷的竞争的,高考,一分半分就能抛开万千人,没有实力你就要被淘汰!十年寒窗一朝分晓,到时你们一个一个名落孙山后,你们不觉得可惜吗?不觉得遗憾吗?你们还有何面目回去见你们家中含辛茹苦的父母?”
鄢老师激动万分,方春兰和江景几欲要钻到课桌底下去,恰好这时下课铃响起,鄢老师停顿了一下道:“不耽误其他同学的休息时间,你们两个放学了到我办公室去。”
方春兰当着那么多的人面挨了训真是肠子都悔青了,放学后,她和江景饭都不去吃就先到鄢老师的办公室,准备接受再教育。然而,没想到一进办公室鄢老师却满脸堆笑,他搬过凳子让座,二人不知这葫芦里是什么药低头不敢坐,鄢老师笑道:“不敢坐?胆子还是不大嘛。好,我命令你们二位请坐。”
二人羞羞答答地坐下,但听鄢老师笑道:“下午我可能批评你们过分了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两个大姑娘,你们难以接受吧?可是,你们也知道我的性格,我不怕得罪你们,尤其在这非常时期,以后你们自然会原谅我的。”
江景道:“我们不敢,老师,你是为我们好,我们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真的?”鄢老师深吸一口烟,他为能得到学生的理解而自得,又道,“那好,你们老实交待,中午到哪儿去了?”
方春兰和江景一五一十地说了,并夸大其词说那风光如何如何的秀丽,以至于流连忘返了。鄢老师一听把桌子一拍道:“这就更要罚你们了!这么好的去处你们怎么不把同学们都带去看看,顺便让大家都放松放松?”
方春兰和小江不由乐了:“就这样我们已经受不了啦!”
“受不了也要受,不要太自私!”鄢老师道,“现在有两条处罚:第一,明天中午带全班同学去旅游观光。第二,限你们半小时之内完成一篇散文游记,就以中午看到的美景为背景。”
半小时后,鄢老师准时又回来了。但见他拎着一袋馒头,端着一大钵米粥和一钵大杂烩菜,他一进门便叫道:“开饭了,快,接着。”
“鄢老师,又让你破费了。”江景笑道,并且接过米粥。
“不成敬意,将就吃饱不饿吧。”鄢老师道,“作文完成了吗——好,拿来我看。”
小江的作文记叙了她们玩耍的过程,方春兰的则纯是描写景物,鄢老师不住地点头称妙,但看了方春兰的那篇作文的结尾,鄢老师却摇头道:“这一句大煞风景:如此美景,让人流连忘返,如置仙境,只是猛然间想及已经上课了,并且是鄢老师的课,不禁满额沁汗兴趣索然。这一句不如改为:如此美景,让人流连忘返,如置仙境,就连那万恶的鄢老师也被抛之九霄云外了。”
方春兰和江景掩口而笑,鄢老师又道:“别笑,我不是说笑的,你们想,这样不更能突出景色之美吗?”
方春兰点头称是,鄢老师道:“画龙点睛的句子没处理好,你们的作文最多只能打八十分,所以,对于你们的贪玩还要加一条处罚,好了,先吃饭,吃完饭我再宣判。”
“还要处罚?”江景趴在桌子上,嘴里嘟囔着道,“一朝犯错,终身受罚。您先宣判得了,否则我吃不下去。”
“也好。”鄢老师手向办公桌上一指道,“看见了吗?那一摞卷子的所有作文由你们两个评改,要写出评语。”
方春兰道:“我们水平不够。”
鄢老师道:“那不行,这不是理由也不是条件,水平是慢慢提高的。”
“帮您批改卷子可以,但您得答应我们一个条件。”方春兰道,鄢老师一听乐了,道:“还跟我讲条件?先说说看。”
方春兰道:“不准抽烟,一支都不行,至少在今晚。”
鄢老师笑道:“那你们不准再喊一声鄢老师,甚至不准说出一个与烟同音的字,免得我听烟想烟。”
历历往事就在眼前,方春兰正欲再说什么,却听鄢老师苦笑道:“傻丫头,我知道,只是现在我已经瘾入骨髓不抽不行了。想那时,几个调皮蛋在课桌上放了几根烟,我给他们说了这首词想警戒他们,可是,我没能做出榜样呀。”
师生重逢分外话多,把那依依往事真真现实说得历历在目。然而,在回家的路上,方春兰与何为都一言不发,方春兰是因见着老师而思绪翩翩,何为则是为那一声“弟弟”徒生闷气。
回到双沟时已日落西山,方春兰在车站大门口等着,何为进车站推出自行车,王明清道:“哎,去时一双,回时一个,我要举报你拐卖人口。”
何为道:“那我就要告你诬告罪。”
王明清道:“喊进来,晚上到我这里吃饭,当真的见不了人?”
“不行,马上就天黑了。”何为道,“我还要送她回去。”
“真是有了媳妇忘了朋友。”王明清道,“何方说跟你约的好好的,你却和你媳妇逛襄樊去了。”
“真的?”何为这才想起上次到何方那儿说好的一同回何营,只是被方春兰一搅合给忘了,又想及这一天来的情形,何为的心中更是气恼。
把方春兰送回佘坡小学,此时繁星灿烂,夜色深沉,在学校门口,何为调转车头说了句“我回去了”,方春兰拦住道:“你进来坐一会儿,我给你下点儿面条。
“我还吃得下你下的面条吗?”何为不屑地反问。
“为,你一路上对我不理不睬,我哪里惹你生气啦?你总不能让我糊里糊涂受你的气吧?”方春兰挽住何为的胳膊委屈地说。
“到底是你受我的气还是我受你的气?”何为反问。
“就算你受我的气,我给你下面条赔罪还不行吗?”方春兰赔笑道,“为,先进去,有啥话我们慢慢说不行?”
有人说,女人就是一剂强碱或强酸,任你再刚强的男人,也能把你腐蚀溶化。这话并不夸张,常言道英雄也难过美人关的,那何为虽没说话,但他却把自行车向校园内推去。进了寝室,方春兰点燃罩子灯又道:“为,你先坐,我去下面条。”
“你先别忙,我问你一句话,说得好就算了,说不好我马上就走。”何为严肃地说。
正是:欢乐难长久,苦闷随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