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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歌的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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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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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号浴室的秘密


张雯发现了一个秘密。


公用浴室第四个房间的刷卡机坏掉了,不会扣钱。


她近乎小心翼翼地试了一遍又一遍,每次温热的水都如约而至,而那张薄卡上的数字坚如磐石,丝毫没有动摇的趋势。这个秘密让张雯心花怒放,省下来的一块两毛钱,也好像膨了十倍,变成几顿有肉的午餐。


但很快地,一种难以名状的羞耻像热水一样涌出来,让她难受得从心尖发酸。为了这一块两块,一个在高考里杀掉那么多人的大学生,一个发言次数算上零头还不到三次的姑娘,要像母豹子一样时时注意着四号浴室空出来的时间,又提心吊胆着哪天哪位热心的同学报了修,她就不得不再次回到每天多花一块钱洗澡的日子。


这份账单张雯早算明白了,除去别的开销,早上吃饭五块钱两个包子一杯豆浆,中午一份米饭套餐十二块,就算作每天二十块,一个月吃饭就有六百块。至于洗洗刷刷的东西,张雯学会了网购,在拼多多和淘宝之间遴选,比最挑剔的中年妇女眼光还要毒辣,十几块钱就能抢来一大瓶洗发水,用两个月绰绰有余。但再怎么掐头去尾,上个月还是花了一千多块钱。


张雯安慰自己,上个月刚来,添置的什么东西都是钱,慢慢稳定下来就好了。


但这个月才过了十天,雷劈一样,她看自己微信里的余额,只剩一个单薄羞涩得让人怜惜的数字了。


平心而论,张雯家里的确不富裕,却也不贫穷。单亲妈妈靠着一家小店,养了她和她弟弟两个学生,平日里吃穿还都勉强够上小康的边缘。只是一种束缚感始终难于消褪,连张雯自己都不清楚那种束缚感来自何处,而离开那个闭塞的小镇,带着转进微信里的两千块和银行卡里的八千块来到大学后,那种束缚感不仅随着财政权跟随着她颠簸过火车来到这座城市,甚至还不减反增。


张雯第一次看见室友若无其事地付了五千多块,玩儿一样地买了最新的平板时惊讶地张了半天的嘴,直到口水风干她才回过神,尴尬地微调着自己几乎痴呆的表情。


后来她就习惯了班里同学的天价眼镜手表运动鞋和室友频频收到的快递。她在看到那些眼霜身体乳护发素的标价时依然会默默地折算成饭钱再除去天数,但是那点羡慕很快就石沉大海,淹没进繁重的高数和大物作业里。


真正让张雯痛苦的不是那些与她无缘的东西,而是一份三十块钱的煲仔饭,一件暖和的长外衣,一双方便写字又保暖的手套。乞丐不会羡慕比尔盖茨的豪宅,穿着一百块一双鞋的男孩却会嫉妒那个有科比五代的富二代——失落是建立在同一空间的不同高度上的。



张雯其实可以担负起一顿较为丰盛午餐的花销的,但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抠门这么节省,为了五毛钱的差价愿意多跑十分钟去更远的食堂,连张雯母亲送她来的时候都在叮嘱让她好好吃饭,不要亏待自己,但她还是那样咬牙切齿地对待每一块钱,竭尽所能把每天的花销控制成一个常数,好让那点余额具体化成一种坚实而稳固的力量,让她每天晚上能够因为没有花额外的钱而安然入睡。


可花钱是很快的,她自己根本就没想到要花钱的地方会这么多。有时候她也想奢侈一下,买杯奶茶算得上什么呢?于是咬咬牙,打开微信,受难一般向奶茶店店员送出付款码,手机一振动,她吓了一跳 。十七块钱,就这么一杯东西。算好了的二十块像毛衣的衣领,狠狠地勒着她的脖子。


她把那十七块拆成小份插进晚餐里,还清了后长长出了一口气,才没了那被勒着脖子的感觉。张雯觉得自己虽然还没开始挣钱,但没花钱就算是贡献了,马虎一点,少花钱也算是不给家里添麻烦,挺好。


但是张雯今天又多花钱了,买了一本书,这又得好几天的晚饭。她负罪一样端着盆去洗澡,一遍遍谴责自己,网上随便一找的资源,非要多花钱,何必呢。她耳朵边流水的声音极其响亮,让她心痛得不能呼吸,好像是买那本书的钱化成水流进下水道。但这一切很快就在她瞄向刷卡机的一瞬间烟消云散——机器毫无动静。


张雯立马抬头看看,是四号浴室。


第二天同一时间她像赴约一样又站在四号浴室门前,可里面已经有人了。张雯在门外急得跺脚,担心有别人发现这个节省一块钱的秘密,更担心知道的人多了就引来学校尽职尽责的维修工,脸上却装的完美无缺,假装耳朵里插着蓝牙耳机一般悠闲。


那个女孩终于踩着优雅的步子出来了,张雯像一只鹰,略过女孩精致的花边浴袍和她筐里起码二百块的身体乳,紧张地把卡插进去,拧开热水龙头,几乎是屏住呼吸了,她把眼睛紧紧黏在脏兮兮的电子屏上。


她简直不敢相信,一种巨大的喜悦排山倒海地过来,坚实如一栋墙,让她安然无恙地靠着。这机器的小小误差,给她紧凑的花销里腾出来一点点空间,好让她安放好那颗因为花了钱而时时刻刻都在负罪着的心。


她痛痛快快地洗了个长达半小时的澡,热水舒畅地烫过身体的感觉如此美妙,廉价的沐浴露也因此散发出清甜轻柔的香气,成堆的泡沫海洋让她觉得安心幸福,仿佛藏匿起来一个耻于为人所说的秘密。


她又省下一笔钱。



她那晚睡得极其香甜。



张雯于是习惯了四号浴室,看熟了每一块瓷砖上锋利的的裂痕和墙上污黄的痕迹,每一次省下一块钱的快乐都让她回味一会儿,于是那就像吸毒一样,她变本加厉,草稿纸反复地用,洗发膏每次少挤一点,食堂打素菜的阿姨早早地认得了张雯的脸,偶尔还会多打半勺芹菜杆。


她终于把这个月的花销控制在了一千块。


这晚母亲打来电话,她带着省下了钱的快乐,讲的却是那些电视剧一样的东西。她和母亲说辩论队和学生会,说文学社的活动,说那个带着东北口音的有趣教授和唱歌极其糟糕的班长,换来母亲的微笑。


接着母亲照例问她,有没有按时吃饭,衣服薄不薄,还有,钱够不够花,她用力地点头,意识到电话那边的母亲看不到后忙不迭地改成同样用力的“嗯”,母亲很宽慰地笑了,说闺女从来都这么让家里人省心,从小就乖得很,不多花家里一分钱。她答应几句,又说了点别的闲话,电话就挂上了。


她抱着盆去洗澡,走过一号二号和三号,在四号门前停住,开门,关门,插进卡,数字依然没有转动,热水腾起的雾气里她忽然觉得眼眶酸疼,没来由的疼痛像一场心肌梗塞,或者一根贯穿眼睛和鼻腔的刺,眼泪就和这免费的热水一起滑进了下水道。


但在这间狭小的浴室里没有别人。至于有个女孩在浴室里沉默的哭泣,也和这间浴室的刷卡机坏掉一样成了一个秘密,或许很多人知道,很多人都是这么一份子,但从来都没人说出来过。


从来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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