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黄酥之罪

张雯最讨厌是“时隔”，这个词如同穿越四维时空的循环虫洞，让她这艘破旧飞船穿过的一切灰暗的黑紫色的污泥都化为乌有，归还给她的是毫无用处的，对深不可测的未来的希望。

但无论如何，她终究还是走进了这个虫洞，时隔多年再次在光鲜亮丽的玻璃柜台后看到排列整齐的新出炉的蛋黄酥。时隔多年的张雯早已经不是那个捏着定额生活费小心翼翼算计的穷学生而是可以用名牌化妆品和皮包换去大多数人艳羡的所谓上流人士，可时隔多年却拥有亘古不变的香甜的蛋黄酥依然用它无辜的恶毒唤醒长在张雯灵魂隧道尽头的荆棘，让她精致的外壳土崩瓦解。

张雯在硬座火车上挤了十三个小时零六分钟之后终于赶到了自己的“大学”。从自家小县城到大都市，或许差异并不十分的大，这个想法在张雯和同学吃第一顿饭之后立刻土崩瓦解，或者准确来说，是她去盛第三碗饭时同学终于变得显而易见的异样目光。

她慢慢收回手，讪讪地笑笑，低头挑拣一株青菜，碾磨了足足五分钟。

没人能责怪一个背井离乡的十八岁少女的自尊心，即使她压根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愿意三餐像小鸟喝水一样啄点米粒而把大把大把的钱撒在奶茶炸鸡烧烤和整天整天的逛街上。她跟在花枝招展的同学身后，慎重地思考着究竟该买点什么东西拎在手上才不会在这繁华的商业区显得格格不入。但她余光看到的是同学手提袋上鲜明的logo，它们所属公司的名头和它们的价格一样压得张雯呼吸都不顺畅。

所幸的是她们停了下来，围在一起讨论着谁家下午茶更适合拍照，诸如此类，等等。张雯坚定地站在一边，像称职的石柱，大脑僵硬得好像裹了一层又一层的蜡，眼珠没有方向地乱转。但石柱没有嗅觉，因此她不称职地下意识转头寻觅香气的来源。

刚出炉的蛋黄酥。

张雯呆呆地想，好像这几个字是从玻璃柜台里跳出来摆在她眼前，而不是从被蜡密封了的大脑里产生出来的什么神经信号。毕竟她连蛋黄酥这个名字都是前不久才接触到，现在看到实实在在的蛋黄酥，不是隔着冷冰冰的手机屏幕用二进制数据生成的像素块，而是散发着能穿过玻璃的香气的蛋黄酥，是有着酥脆层叠的金色、柔滑白嫩的雪白色、软糯清甜的紫色，以及，一颗完整的，明亮如太阳的蛋黄组成的蛋黄酥。

捧着奶茶的姑娘们像发现北美黄金的绅士们，一股脑地围上来，大声评价，有褒有贬。发表不满评价的是家境最好的女孩，她尖刻地批评道：“这也敢叫蛋黄酥？哼！这酥皮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酥皮！哎呀，这种小店里面能保证是真的动物黄油嘛？我是绝对不会碰不健康的油的……我的天，这种垃圾东西也敢叫雪媚娘？算了算了，别买了，我让我爸从广东寄……”

一长串字符跳过去，只有那么几个好像划了下划线一样砸下来，正中张雯的脑袋。她听得懵懵懂懂，像智商平庸的孩子听了教授的课程，半知半解地夹着尚不熟练的概念去和考试题搏斗。酥皮，动物黄油……原来这层白色的柔软的云一样的夹层，有一个“雪媚娘”这样的名字么？天啊，取名字的商家们是多么的心机啊！他们怎么能将刺激食欲做得如此炉火纯青淋漓尽致，以至于让一个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女孩心甘情愿地下了购买的决心。

“这个……多少钱一斤……”

如果可以把棉花塞进喉咙，张雯一定会找遍这条街让自己的声音再小一点，再小一点，以防说错了什么行内的话，又成了一个新的笑料。好在店主大概是被安娜尖刻的批评伤了心，正专注于平复情绪而无心听取张雯那蚊子一样的询问，敷衍地顺着张雯手指移动的趋势从鼻孔里哼出来一句：“三块钱一个。”

张雯一时不知道该是庆幸没有人听到自己那句没见识的“多少钱‘一斤‘”，还是为这高昂的价格倒吸一口凉气：就这么一个小东西，居然是要论个卖，还是三块钱一个？！

显然同行的女孩们比张雯的反应更为激烈，她们毫无疑问地确认这不是什么好东西，毕竟以“轩妈”为首的蛋黄酥产业已经坚不可摧地奠定了它高贵的基石——“三块钱的蛋黄酥能吃吗？”，而这基石无疑是张雯那可怜兮兮的消费水平的天花板。

张雯收回已经被诱惑得不听指挥的手臂，安静地跟在女孩们身后，完成作为这一场属于都市女孩们的快乐游玩的背景板的责任。

遇到雁鸣算得上是同为学校某部门成员的顺理成章，但雁鸣认真地邀请张雯一同外出“去喝杯咖啡”却是实实在在的意外。雁鸣深得女孩青睐，无论是他深邃的眉眼还是优渥的家境，总而言之都不该和张雯扯上一丝丝的关系。

雁鸣说话的时候眼睫毛上下翻飞。

“走吧，一起出去逛逛而已啦。”

雁鸣是南方人，张雯听到他柔软的声音就立即下了判断。不，这不全面，张雯又推翻了自己的结论，音调的起伏恰到好处，会使人怀疑他接受过专业的演讲训练——事实也的确如此，雁鸣的父母从小就培养雁鸣的“演讲能力”——但无论如何，张雯还是冷静地拿出用来搪塞所有需要花钱的聚会的理由，也好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一样的老旧借口。

“快期末考试了，”张雯低着头盯着桌子上一条炸开的木纹，“高数我还什么都不会呢。”

“开什么玩笑，大学霸。”雁鸣弯起眉眼轻轻笑了笑，在那个总是被张雯的同学阴阳怪气地说出来的词上轻轻地略过一段声波，一点都不让人讨厌。“偶尔轻松一点，你才会更优秀嘛。”

放松？张雯才发现手心里多出来几枚半月形的指甲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总会装作若无其事，暗地里攥紧拳头——当她面临着一些她配不上的美好事物的时候。

无论是三块钱一个的普通蛋黄酥，还是网上被吹捧到天上的芝士流心紫芋泥豆沙肉松还是别的什么酥，都像是赤裸裸的罪证或者是西装革履的审判长，负责宣判张雯的罪名——懦弱，隐忍，吝啬，自卑，贪婪，目光短浅，不懂人事——最终得出结论，只是贫穷而已。

但张雯是要试一试的，她终究是逃出了偏僻的县城，抵达这座城市，见到她在家乡小镇小卖铺里永远见不到的蛋黄酥，她应该、必须、无论如何都该去试一试，来证明自己对过去的告别，对未来的向往。

雁鸣笑了，“那就说好了哦，这个星期六，不见不散。”

张雯深吸一口气，像是答应一场挑战。

真正到了星期六的下午，张雯像是穿戴衣服一样拼命在自己为数不多的所有物中寻找一个可以证明一些所谓勇气的东西。但遗憾的是根据能量守恒，零无论如何也不会变成零。最终她的应战姿态也不过是仓促地梳了梳头发，勉强和“素静清纯”搭上了边。

“我们就在附近逛一逛吧。”

雁鸣提出来的意见合情合理，和所有大城市女孩的习惯都很符合。张雯也假装熟练地做出矜持点头的样子，可这副“样子”也在看到似曾相识一幕后不为人知地裂开一条缝隙。

又是这条街，这条有着蛋黄酥的街。

自从上次陪同她们来过后，张雯早已经把自己埋进了图书馆和教学楼，重复着高中三点一线的生活，从来没有体会到所谓大学轻松自由的生活，连外卖都只敢点一次，还是为了那一块钱的新人福利。

她知道自己尚且配不上享受电视剧里面演的那样的生活，她就像含着手指经过橱窗的小孩子，眼巴巴地盯着奶油蛋糕却又被冬天的寒风吹醒，只能把想象中的甜美再藏得深一点。

但雁鸣实在过分，他理直气壮地按照所谓绅士的标准，自作主张地替张雯买了那所有女孩逛街都该捧着的一杯奶茶，上面堆着满满的葡萄干，杯底的布丁果冻相互碰撞如同大陆迁移。

张雯把头偏过去，用力把眼球转过来免得目光太热切地融进从奶茶飘出的热气中显得不知廉耻：“我不喜欢喝。”

“这样吗，真是不好意思，我应该先问问你喜欢什么口味的……那么，不喜欢甜的话……蛋黄酥怎么样？”

张雯呆住了，像是被谁打开一道闸门。但雁鸣却以为这呆滞的空白是羞涩的犹豫，进而开始他无意识的诱惑。

“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吃蛋黄酥啊，那么小小的一个，会有很多层，每一层都是不同的口味。”

“而且蛋黄酥也很适合做早餐，一个蛋黄的能量就已经很高了啊。”

“如果可以的话，我是很喜欢和咖啡配蛋黄酥的，听起来会不会有点奇怪啊。”

“我也有学过烘培呢……”

雁鸣介绍着他的生活，眼睛盯着张雯，是十分礼貌的样子。而张雯，听着雁鸣说的那些，好像一个浑浑噩噩的人走进了教堂，去看那在风琴和彩色玻璃中流转的圣光。

她觉得自己应该去试一试，试一试这早已闻名的美丽点心，她应该去试一试走进同样美丽的生活，她并不比同班同学差太多——

她揣着这份温软的愿望走向那家本该陌生却鲜明得意外的店，没有大声批评的娇小姐也没有叽叽喳喳的同伴，鼓足了所有的底气：“装……四个蛋黄酥，谢谢。”

十二元钱，她几乎是慷慨激昂了，是自己新生活的开始，她要从此大方开朗，要偶尔奖励奖励自己，要……

蛋黄酥乖巧地在玻璃柜里排列着，上面的黑芝麻如同星辰一样闪烁，为它们将属于新的主人而散发着香甜的气息。张雯接过纸袋的手几乎要微微颤抖了，她想如果可以的话，她真的想坐下来，慢慢地，细细地品品它们的美妙滋味。

“二十。”

店主匡的一声把玻璃柜的门关上，像是在张雯心尖上捅了一刀。

四个二十，一个五块钱，现在张雯每天吃饭就要花掉二十，快月底了，兼职的工资还没有着落，最近还有一些资料要买……

但，钱已经付了。张雯听见“微信收款，二十元”的声音像是隔了一层气泡，模糊又延迟。

她不知道后来雁鸣说了什么，在她把蛋黄酥塞给雁鸣后所有的声音都失去了意义，那昂贵的二十元换来的蛋黄酥，终究还是没有进到她的嘴里，她还是像所有贫穷的孩子一样，把那些她根本配不上享用的光芒抛在身后远远躲开。

后来有人无意地问了雁鸣，你不是以前对那个张雯挺上心的吗，怎么没消息了？

雁鸣这时候已经有了同样出身高贵的女友，他眯着眼睛回忆了很久，才缓缓地说，她，好像觉得自己去享受一些她值得的东西，是一种罪恶。

即使是再后来，张雯终究是在这个大城市里找到了自己的立足之地，有足够高的薪水来满足自己作为年轻女孩正常的小食欲，她也会在看到蛋黄酥时刻意避开目光。

仿佛是在刻意避开那个，一次次被蛋黄酥的香气吸引，却一次次地在莫名其妙的自我束缚中放弃他们，最终也没有尝到过哪怕一口蛋黄酥的滋味的穷女大学生；

那个连蛋黄酥是论个卖还是论斤卖都不知道的女孩；

那个，因为“贫穷”而与那些本该属于她的幸福擦肩而过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