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尔曼斯克尽管受到北大西洋暖流的恩惠,真正意义上的夏日还是短暂得过分:除去阳光更愿意驻留在这温和的海面上之外,一闪而过的绿叶已经开始准备着过冬了。
可是,阿尔洛夫斯卡娅小姐比着旁人,却更加忧虑即将到来的、同样短暂的秋天和马上就能席卷俄罗斯大地的冬日女神。
“好祖父,告诉卡娅吧!”拥有铂金色长发的小姑娘委屈地嘟起嘴巴。“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的玫瑰在冬天也能开放呢?”
小卡娅以为和蔼的老祖父会和往常一样,被她可爱的小把戏笑得木头摇椅都不住地前后摇动,晃着一头曾经也是铂金色、如今已经变得雪白雪白的卷曲头发,把那朵花儿变成能躺在水晶盒里的收藏品。可这次,她的小把戏没有成功。
“让玫瑰呆在更适合玫瑰的夏天里吧!”祖父这么含着笑意说。可是阿尔洛夫斯卡娅却看到了,祖父的眼睛,是比笑意深得多的色彩。
季卡,也就是祖父,年轻那阵儿可是莫斯科大学生的一份子哪!那蓝色的眼睛里,是北极星到太阳的距离、极光的参数;那农民儿子的双手,计算着的是佩雷尔曼、欧拉这些大人物们曾经做过的事情。正和每一个擅长摆弄数字的男孩一样:季卡的书柜里,是数不清的数学巨著。可和只热爱数字的男孩不一样的是:季卡还藏着许多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肖洛霍夫。
“我们的小数学家!”这样的夸赞,季卡听得太多啦,可是发自内心地说,为什么不能是“我们的大作家”呢?季卡为此惆怅了好久的心,终于被中学老师这样说服了:“小季卡,去热爱数学吧——这是被这片土地所急切地需要着的哪!等有一天,再也没有人被送往前线,也没有人被卡车运回来的那一天,就是小季卡能够热爱他热爱的一切的一天。”
季卡于是去了莫斯科大学的数学系——数学系!正是在那儿,在季卡进入莫斯科大学的第一个夏天,他遇到了从中国来的小伙儿。那黑眼睛黑头发的小伙子,是多么活泼,又多么聪明的小伙子呀!他两片嘴唇里,流利地吐露出来的一串又一串的数字,决计不会出现一丝差错;他温和地微笑,对每个人都彬彬有礼,可在朋友那儿,得体的俏皮话一句接一句地源源不断地冒出来,逗得那简陋的铁皮屋顶都轰轰隆隆地大笑。最叫季卡高兴的是,他在被雪盖满了的操场和有着燃烧的壁炉的图书馆,都瞧见过这男孩安静地捧着本书在读——你说,季卡怎么能按得住像小雀儿一样蹦跳的期待呢?
就是骄傲的季卡也得承认,在谈话里,这中国的小伙子可是毋庸置疑的光源。不是说他的光芒刺眼,而是他那不到二十岁的外貌下,藏着的见识和阅历,像莫斯科夏天的太阳一样,暖洋洋地照亮了季卡心里那一块仅靠着数字怎么填也填不满的空缺……
他们谈了卧轨的安娜、杰克伦敦对着旷野的呼唤,还有赫拉巴尔在喧嚣里的孤独生命;赫尔曼的白鲸,爱伦坡的黑猫,缓慢驶过的列车上落满的金色蝴蝶。他甚至还能跟着儿时记忆的节拍,哼出歌剧的腔调。而东方人跟他讲述那些尚未来得及走向世界的中国古典文字时,居然激动得满脸通红!
“您真热爱这些艺术哪!”又结束一场彻夜的长谈,季卡由衷地赞叹。
“热爱生活的人,当然也热爱艺术。”谈到自己所爱着的,中国人连传统的含蓄谦虚都暂时地丢在了一边。“要说爱,我可不会逊色给谁!”
“那么,我能请教您一下吗?”季卡连对方的回应都等不了,急切地问出了他疑惑了太久的问题:“我热爱它,它能够回应我吗?”
时至今日,时光像伏尔加河的夏汛一样汹涌澎湃地奔流过了几十年,季卡都不曾忘记那线条柔和的东方人的脸庞上绽放的玫瑰一样的微笑。那玫瑰一样的笑容啊!
文学总是有这样的力量:让所有人眼里沉默寡言、专心研究晦涩高深的数字的季卡,变成了因为可口的花生酱而高兴的季卡,变成了在学期末尾汇演上毫不忸怩地唱了一首乡下民谣的季卡,变成了既热爱数字、又热爱文字的季卡。
可是,季卡要跟他的伙伴告别了!
“我不能留在这儿了——日本人已经把他们的手伸向了我们的土地……”黑发的男孩轻轻地说,眼睛却坚定地瞧着季卡。“我知道您要说什么……傅里叶变换?概率论?《罪与罚》?是啊,您会问我,我回去能做些什么呢——?我只是一个学生而已!”
男孩说着话,手却利落地用长长的带子把自己单薄的行李紧紧地缠了又缠。莫斯科的夏天,温度和气候都算得上宜人,用不着笨重的狗皮帽子和大靴子,姑娘的衣摆飘荡在暖洋洋的风里,所有人都轻盈了不止一点,这是季卡对莫斯科夏天的印象。可是他看着男孩,那用来固定着行李的带子是老旧的墨绿色,让他的手腕显出让人心疼的苍白。窗外的黑夜像瀑布一样,把最后一点紫色的夕阳吞噬殆尽,那曾经是金色的天空呢?这黑夜过去之后的金色,还会是金色吗?
“我明白、我明白着哪!如果是摩尔曼斯克来了鬼子,我也会回去扛起枪——可是,可您这双手,该握着的是笔和纸,而不是……”
“好季卡,咱们一起看过的《战争与和平》,您忘了吗?”男孩收拾完了东西,那看起来孱弱又巨大的背包,此刻正绵软地靠着那双笔挺地站着的双腿,像是在留恋男孩留在书架上的莎士比亚、果戈里和鲁迅。可从东北的黑土地里生长起来的山脉,正将那被硝烟染污了的森林的气味儿送到了这年轻的、热爱艺术和生活,却被生活狠狠地骗了的男孩的肺里。
“我是多么地恨着战争哪!可是,如果为了强撑出来壮志,而说恨它完全出自于被践踏了家乡的土地,我也是万分不愿意的——让我自私一点吧——还要因为我甚至来不及看完这图书馆足足五层的藏书哪!文学和艺术,是我一个人的爱;可是战争,却会引燃所有人的恨……所以,再见了,季卡!”
季卡把他的朋友送上了火车——驶向已经燃遍了狼烟的东北故乡的列车啊!它会原谅这年轻男孩对那“无用的文学”玫瑰一样的爱吗?
巨大的轰鸣从铁路尽头传过来,比雷鸣还要凶狠地敲打着季卡的心,可是他环顾了一周,发现那熙熙攘攘的,赶回东方、赶回家乡去和胆敢侵略自己土地的暴徒们搏击的人们里,年轻的面孔太多太多了!天文馆的雷,他正趴在长椅上写什么呢?是给娜塔莎的留言吗?物理系的李实,还在和送别他的同学一起故意高声谈论着实验数据——“伙计!可得把结果再好好儿算一遍!我要是回来找到一点儿错,您可小心咱的功夫了!”——季卡瞧得清清楚楚,李实趁着同学大笑的时候,悄悄背过身在抹泪哪。还有油画画得叫缪斯女神都要羡慕的小玉。为什么这样漂亮温柔的姑娘,要遭到这样的事儿呢?季卡明白列车尽头是什么:战壕,空袭,永远不够的补给……可是他们还是回去了,怀揣着害怕和担忧,毫不犹豫地回去了!
生活啊!我多么爱您!可是您为什么给了我这样的回应呢?
季卡想再去问问那个问过的问题,可是这次别说生活,连那个回答他的人都不能给他只言片语的回应了。莫斯科夏末的晴空略过的飞鸟划出的轨迹,被列车的轰鸣一寸寸淹没,铁路边趁机生长的花,怎么能在今天格外鲜艳呢?它们不知道夏天要过去了吗?
可当季卡回到宿舍里,那桌子上排列得整整齐齐的书籍,好像还在等待着人去翻开那些沾满了莫斯科土壤气味的页子。他坐在那儿,坐在中国人曾经坐着的地方:一根还没盖上盖子的钢笔,一叠数字和汉字混杂的草稿。在那木抽屉的底层,季卡看到了男孩未说完的话——
“亲爱的季卡:我带走的只有我注定回归东方的那部分,在这片大地上曾经热爱的,我依然会永远热爱——所以,原谅我‘让夏日的玫瑰永远留在夏天’这个幼稚的决定吧!如果能再见的话,请告诉我那之后的每一个夏天都发生了什么吧。”
他明白了,这个热爱生活、也热爱祖国的男孩,把像柔和的玫瑰一样的自己留给了季卡,留给了俄罗斯的夏天,而把和坚冰一样的自己送往了严酷的冬天。
1941年的莫斯科夏天和冬天隔得太近,那短暂得仿佛只隔了几声炮响的秋天刚刚过去,季卡就端起了枪。可季卡即使是被子弹击穿了小腿,又患上了严重的风寒,他还是以一个青年学生、勇敢的军人的意志和力量坚持到了这场战争结束。
那场结束了全世界人们数年苦难的仪式上,季卡低声说,瞧啊,您瞧瞧,没有战争的俄罗斯多么美丽呀,和您口中的有着黑色土壤的家乡一样美丽啊!可您如果还不回来,这美丽只能让我独占啦……
可是,娜塔莎从雷那里,给季卡传达了这个消息:他的朋友,永远地躺在了他家乡的土地里。
“季卡同志!请带着每一位莫斯科市民的敬意,回到您美丽的家乡吧!”
胸口挂满了勋章的元帅这么说着,递给拄着拐杖的季卡一张火车票。
“莫斯科夏天快要结束了,您的身体条件不适合留在这儿和冬将军并肩作战……我知道您的家乡在摩尔曼斯克——那被北大西洋的暖风吹拂着的城市。”
他看到了被精心地插在高花瓶里的俄罗斯本土玫瑰,那隐约泛黄的花瓣,确实已经像气象局一样——预示着夏天的结束——季卡怀着不容置疑的感激从头发花白的元帅手里接过那薄薄的车票。
“这是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