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称呼父亲就是“大”或“大大”。父亲很严肃,与子女交流的不多,我们叫他“大”的时候也不多。今年为他扫墓后,有关他的记忆却挥之不去。
俗话说:“有了继母,便有了继父。”意思是,有了继母后,父亲就不会再像原来那样疼爱自己的孩子了。我的父亲很小的时候,便有了继母。他每天要在田地里干很多重活,但总是吃不饱。
父亲一直很佩服她的继母。父亲说,他的继母经常给他吃糠窝窝,而就是这些食物也不让吃饱。糠窝窝的制作材料是绿豆皮,把绿豆皮粘合在一起,做成窝窝状,装在笼屉里,上锅一蒸,就成了父亲的主要食物。“能把绿豆皮粘合在一起不是件容易的事”,父亲时常慨叹。
父亲经常得看继母的脸色,还时常遭遇我的祖父的训斥,于是父亲决定远离家乡,外出谋生。他只身来到了山西省D市。特殊的家庭背景,让父亲变得非常独立、特别能吃苦。他经常对我们讲的就是这句话:“滴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事自己干,靠人,靠天,靠祖上,不算是英雄好汉。”
到了D市,父亲做过小本生意,但并不景气。最后,心甘情愿地做了矿上的一名井下工人。
那时,井下设备还很原始落后,作业面主要靠工人的双手,而且井下经常有伤亡事故的发生。因此,但凡有点办法的人,都是不愿当下井工人的。
有一天,父亲的腿脚被砸伤,大夫只开了一周的病假。一周后,父亲拄着拐杖要上班。母亲看到他一瘸一拐的样子和满额头的汗珠,坚决不让父亲上班。最后母亲抱着年幼的孩子,找矿上的领导说明情况,领导责令大夫给父亲继续批病假,这才作罢。
父亲工作期间出过几次工伤,但从来都是“轻伤不下火线”。为了全家人的生计,他从来没考虑调离井下这一高危的岗位。
一年四季中,很少看到父亲休假。为了家庭,身体瘦削的父亲总是加班。母亲说:“你休息一天吧。”父亲总是回答道:“休息一天,第二天还得上班,还是不休息的好。”
工作中,父亲从来不惜力。当时有一种车,好像是叫“黑牛车”,非常笨重。即使电车车头带动,也不会走很快。但父亲边跑边推这黑家伙,速度超快。工友们都说:“比电车都快。”其实,推车皮的时候,经常需要好几个工人共同推动。有些偷奸耍滑的工人只是伸出一只手扶着车皮,做匍匐状而已,被工友戏称为“给黑牛车号脉。”父亲则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推动着这些笨重的家伙。不论寒暑,父亲在井下穿过的厚重的大皮袄都是被汗水打湿的。
有一次,一位干部下井看到父亲推着车皮非常卖力,因而赞不绝口。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得过任何级别的奖状。当然,这与父亲一生不计名利、不计得失的个性有关。
父亲性格很犟,甚至有些古怪。临近退休时,好多工人到医院做矽肺检查。如果确诊为矽肺,单位就会给予适当的照顾和补偿,工资就会比较高,而且退休金也比体检正常的工人高。于是,有一些工人开始找关系,好让医院出具确诊矽肺的证明,甚至没下过井的工人都开始活动了。当然,真正下过井的工人去医院检查矽肺的就更多了。但父亲不去医院检查。家人说:“咱们撇开工资不谈,就从健康角度考虑,到医院查一查也放心啊。”父亲说:“何必占公家的便宜呢?”父亲最终也没去医院检查。
父亲退休了,他每月领取的退休金是七十元零一分。这些钱需要维持全家人的生活,还要供养当时上大学的我。
父亲退休前,下了班,便开始帮母亲做家务,勤快得胜过家庭主妇。劈柴、烧火、扫地、买菜、摘菜、做饭、倒垃圾……什么都做。父亲最拿手的厨艺是刀削面。他特别爱干净。和面前,他要洗好几次手。他和好的面,硬度最适合做刀削面。削面刀也是父亲自制的,用起来自然是得心应手。俗话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就连吃刀削面,家人的口味也不一样。有的爱吃宽一点的削面,有的爱吃窄一点的削面;有的爱吃厚一点的削面,有的爱吃薄一点的削面;有的爱吃长一点的削面,有的爱吃短一点的削面。这些要求,父亲都能满足。这样的要求,恐怕只能是一碗一碗地削了,这自然拉长了削面的时间。父亲得站多长时间呀,手里托着几斤重的面团,胳膊该有多么酸痛啊。现在想来,都觉得不落忍。想当初,我们是多么不懂事啊。可是,父亲把削面看成是乐事。他看着我们吃得特别香,总是很高兴,还不住地问:“谁还吃?”我常常看到,父亲手里的面团只剩鸭梨大小了,甚至更小,小到不能再削面了,父亲就把面团擀成一张面皮,然后做成面片儿:这就是他的饭。
父亲退休后,除了做家务外,还负责天天到市场买菜。经常是早出晚归,比上班还忙。因此,常常错过午饭。可以说,父亲每天只吃两顿饭:早餐、晚餐。父亲一生都从事的是重体力活,因此,身体并不好。他有非常严重的痔疮,时常便血,疼痛难忍。退休后的不规律饮食,让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终有一日,父亲被查出得了胃癌。当得知这一不幸的消息时,我掩面而泣,擦拭眼泪的毛巾都湿透了。父亲走的那一年才六十出头,他还没有真正享受过清福呢。
父亲不苟言笑,所以给人一种距离感。但他是爱家庭的,爱家人的,爱工作的。
记忆中,我和父亲没有过像其他家庭里父女之间的亲昵。听姐夫说,父亲临终时抓住他的手,嘱托他几件事。其中一件事就是让姐夫帮我找个好婆家。
父亲已走了好几年了。在父亲生前,我和他交流的很少,叫他“大”的时候也很少。现在想来,真的是很遗憾、很后悔。在这里,我还想叫父亲一声:“大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