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至诚
也许是命运的安排,阿英成为剩女,后来又成为单亲母亲,在她的生活里似乎只有狂风只有暴雨。
阿英出生在一个平民家庭。父亲的吃苦,母亲的坚忍遗传给了她。她从小学习就非常用功,因此在小学、初中、高中获得过无数的三好生奖状。她的刻苦努力使她成为当地第一个大学生。
阿英身材苗条,皮肤白皙,面目清秀。一上大学便引来男生的注目,但她发誓不在大学谈恋爱,要好好学习,将来报答父母。在大学四年中,她为摆脱一些男生的纠缠,着实苦恼了很多次,但她就是坚持不谈恋爱。工作后,她仍然不谈恋爱,她想好好工作,回报父母。时间一晃,阿英即将步入而立之年,还没有男朋友。最后,由于年龄偏大,她便草率结婚。
不幸的婚姻带给她无穷的痛苦,她翻身到阳台上,想以此一了百了。但念及自己的母亲和幼子,便放弃了。她想维持这不幸的婚姻,但接踵而至的奇耻大辱让她不得不放弃这段婚姻。
婚姻的痛苦和离婚的坎坷,让本就身体单薄的阿英更为瘦弱了,更加憔悴了,她的身心就像暴风雨袭击过的田野,到处是枯枝败叶。她的梦里总是狰狞的面目,或者是在悬崖峭壁间行走,或者是在鳞次栉比的楼宇中徘徊……
还记得最后一次离家,大雨倾盆,雨伞在风中晃来晃去,伞柄就要折断了。雨水打湿了阿英的头发和衣衫,雨水与泪水交织在一起,在脸颊淌过……
阿英不得不背井离乡。她来到B市打工几年后才把工作关系解决好,才把幼子从母亲那里接过来。
阿英在B市一所重点中学任教。同事们每天都很忙碌,各干各的事。只有同事红霞经常嘘寒问暖。
红霞说:“你得赶紧买套自己的房子。有了房子,就踏实了。再说找对象也好找一些。”
阿英说:“唉,依我的经济实力,我能买到房子的哪一部分呢?”
红霞说:“你可以贷款呀。”
阿英想到自己年迈的母亲,再想想自己的幼子,怎么想都觉得买房子所需款项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放了寒假,阿英返乡探望母亲和幼子。母亲的脊背更加驼了,健康也大不如从前,几乎天天要吃药。幼子上小学了,花销也很大。因此,阿英更没了买房子的念头。
有一天,红霞打来长途电话。她对阿英说:“这两天我在外面转悠,发现离咱们单位不远处,在盖经济适用房呢,正在挖地基,你还不赶紧买啊……”
人在困境或艰危中最易感动。红霞的电话,让阿英异常感动,让她一辈子都忘不了红霞。
阿英在红霞热切的鼓动下,拿出了玛蒂尔德偿还债务般的勇气,她决定买房子了。
其实,关于买房子,周围的一些同事总以各种方式劝阻她。
一位矮胖的中年女老师——我们的殷老师,劝阻力度最大,以至于透过眼镜片眼里总有复杂的东西闪过,以至于整张脸都扭曲着,甚至都动用了其他同事的力量来干预。
一位壮实得像中年男子的女老师对阿英说:“啊呀,你能不能不买房了。”后来才知道她家至少有三套房。
另一位就像鲁迅笔下柳妈似的老师,扬起皱着核桃般的脸,带着神秘的表情,以严肃的语气说:“你不知道吧?我儿子单位一个同事,交了房款,但没盖房子……再等一等吧,奥运会时房子肯定要降价……”
阿英的心头阴云密布,快要喘不过气了,实在撑不住了,就与身边的一位汪老师说自己矛盾的心理。
汪老师私底下对阿英说:“买房子是自己的事,该买就买。殷老师买了两套呢。再说,要等到2008年奥运买呀,房价不一定涨到什么样呢。”
后来红霞知道我矛盾后,竖起她的柳叶眉很生气地说:“过了这村没这店。只有我是真心为你考虑……”
为了还房款,阿英和孩子很少添置衣服,很少光顾饭店,很少到娱乐场所。她每天在备课、做饭、洗衣中间穿梭,因此,租来的屋子里时常混杂着米饭的香味、洗衣粉的味道、钢笔水味道。忙碌的生活,让她忘记了痛苦,忘记了压力,忘记了疲惫。
有一天,她还房贷时,问服务员道:“我还需要几年还完。”服务员说:“你再交点,今年就可以还完。”
阿英惊得目瞪口呆。拿到房产证的那一天,阿英仰起头,觉得天空蓝得不同平日,云朵白得也不同平日。她长长地出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我终于看到这朗朗青青天了。”
但天空不会总是湛蓝,阳光不会总是明媚。有了房子,并不见得就好找对象。红霞为阿英在报纸上征婚,阿霞又托朋友给阿英介绍对象。但不是无疾而终,便是杳无音讯。其实,阿英早就明白,自己带个男孩,多半会吓跑那些男士的。于是,阿英就不再主动出击了,只是做守株待兔状,结果就可想而知了。阿英与儿子相依为命,儿子就是希望的种子。
一个星期天,阿英在家里备课、洗衣服、做饭,上小学的儿子独自到小区玩去了。
儿子玩完回到家对阿英说:“妈妈,我刚才看到一家三口在玩高低杠,我心里酸酸的……”
他看到阿英惭愧的脸色后,又说“看,这是我为您采摘的野菊花……”
阿英听了儿子的话,感到特别特别内疚,停了好一会说:“宝贝,妈妈以后有时间一定陪你玩……”但阿英太忙了,以至于忘记了孩子的感受,忘记了自己的承诺。
因为对孩子的忽略,孩子在初中阶段表现出的逆反情绪就格外强烈。
那年春节过后,阿英决定带儿子逛庙会。出发前,阿英对儿子说:“你的压岁钱要不要我先管理一部分……”
离婚后,前夫只给了孩子一个月的生活费,是200元,对,是200元。此后便不再给了,至于孩子的压岁钱,一分都没给过。阿英也没再要。她坚信,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也能把儿子养大成人。
她心疼儿子,每年都给儿子双份的压岁钱,她想让儿子知道,家庭残缺,但爱并不残缺。
逛庙会,自是人挤人,人看人。人多,难免丢东西,所以阿英才劝儿子少拿一些钱。
儿子一听母亲要保管自己的钱,便火冒三丈,穿着名牌鞋,在客厅中央跳起来对着阿英怒吼道:“你赶紧死吧,有你,我就别想好活……”
阿英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头皮发麻,浑身打颤,嘴唇哆嗦,就像肆无忌惮的狂风暴雨吹打过一样,她说不出一句话,瘫坐在床上。
儿子又回到他的卧室,仍然穿着那双名牌鞋,边跳边吼道:“穿烂,穿烂……”暴风雨一再升级。
阿英的心碎了,死的心都有。前夫向律师一再申明不要孩子,一再说阿英带孩子合适。但阿英明白前夫是怕花钱,是的,在前夫眼里金钱胜过一切。阿英也明白带孩子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做出多大的牺牲。但她不明白儿子为什么如此对待自己。心如刀锯是什么滋味,万念俱灰是什么感觉,只有阿英知道,真的。
阿英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缓了缓,强打精神对儿子说道:“准备好了吗?出发吧。”
在去庙会的车上,阿英的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到最后简直就像开闸的水库,眼泪止都止不住……
红霞说:“孩子就是上帝派来折磨你的,青春期的孩子都这样……你想想他对你的好吧。”
是的,阿英怎能忘记儿子对自己的好呢。
由于长年累月带毕业班,长年累月一个人带孩子,阿英终于病倒了。她头晕目眩,躺在床上都感觉床在不断倾斜、转动;耳鸣加剧,就像很多蜜蜂向自己的头部飞来,将整个头部死死围住,随着这嗡嗡声,阿英呕吐不止。
阿英病成这样,自然没办法给儿子做午饭了。阿英有气无力地对儿子说:“你出去买点饭吧。”但儿子不肯出去,他一直守在阿英身旁。
他找来药,端来水,放在阿英的床头柜上。然后他轻轻扶起阿英,慢慢地把药喂给阿英。
阿英昏睡过去很久很久,待她醒来,一个下午已经过去,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但儿子还是不肯出去买饭。阿英病情有所好转,于是拖着病体和儿子共同煮了一些挂面当作他们的晚餐。
阿英病好后,问儿子:“那天,你为什么不出去买饭?”
儿子说:“我怕出去您再呕吐,更怕您会……”
阿英说:“我命大。再说为了你,老天爷也会让我健康长寿的。”
儿女是母亲的心头肉,不管他们怎样刺痛母亲,母亲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都会一如既往爱孩子,为孩子付出一切。阿英老想着儿子对自己的好,所以一切不快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阿英的儿子上高三了。高三这一年,阿英如履薄冰,几乎没有笑过,她只知道埋头备课,操持家务,做好后勤工作。一向比较注重仪表的她,在这一年当中天天穿着旅游鞋,往返于家里、单位、饭店。
每个周末,阿英都要到超市买好一周的食物。从超市出来,阿英总是左手提一个装满食物的大袋子,右手同样提一个装满食物的大袋子。特别累的时候,她会将左右手的袋子交换一下。其实,这两个袋子几乎是一样重。
秋冬时节,她的额头都会布满细密的汗珠;春夏时节,她的汗水就直往下流了。回到家,她的两手弯曲着——被勒下深深的印痕——半天都展不开。
儿子觉得学校食堂的饭难以下咽,于是阿英在各个快餐店穿梭,几乎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B市的夏天最能考验一个人的耐力。
有一天中午,骄阳似火,好像在空中不断吐着烈焰。路上除了过往车辆,很难看到行人。阿英向往常一样,迈着坚定的步伐从单位走出来,即使要到最近的饭店,她也要走很长的人行道,还要横穿一条宽阔的马路。
一出单位,阿英就觉得一股股热浪向自己袭来,地面都有些发烫。过马路时,两边没有任何树木,阿英感觉着一串串小火苗贪婪地舔舐着自己的脸颊,汗水从自己身体的各个部位直往出冒,但她没有退缩,而是加快脚步走向饭店……
买饭回来,阿英的一个学生说:“您的脸晒伤了。”阿英一照镜子,那张脸就跟紫茄子一样,整个下午都没有恢复过来。
儿子的成绩很不稳定,基本呈正弦曲线。因此,阿英常常寝食不安,常常自责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
儿子的情绪就像他的成绩一样不稳定。有时他会冲着阿英哭喊:“你像母亲吗?你管过我吗?你该管的时候不管,不该管的时候却要插手……”“老师不看好我,你也不看好我。为什么?为什么?”阿英知道,命中总要经过多次暴风雨的洗礼。
阿英噙着眼泪,走向自己的书房或走向厨房。她在坚忍中期待着,期待着儿子长大的一天。的确,随着高考的临近,儿子的情绪趋于稳定,他的成绩就像他的情绪一样趋于稳定。
高考出分那天,阿英看上去很平静。一位年轻的同事说:“您紧张吗?我都有些紧张,别说您了。”
阿英说:“尘埃落定,紧张也无济于事。” 另一同事说:“上午10点就可以查分了。”人的情绪有时很容易被感染,阿英心动了,但没有查。一位善良的同事说:“你就踏踏实实等好消息吧。”阿英忐忑不宁,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儿子高考完说有些科目比较难,而这些科目恰恰是他的软肋。因此,阿英不敢想象儿子的分数。
儿子给阿英打来电话说:“妈,我查分了。”
阿英怯怯地说:“多少啊?”
儿子说:“我考得不好。”
阿英故作镇静地说:“没关系,多少啊?”
儿子的分数,让阿英深感意外。因为这分数远高于预估的分数。但阿英不敢表现出太大的激动,因为这个分数到底在什么位置,在不知其他同学的分数前是不好说的。直到好几位同事向阿英祝贺时,阿英才露出久违的笑容。
这笑容是经历过风雨后的笑容,很美,真的。
第一次看大片,第一次光顾大饭店,第一次由发型师设计发型……在洒满阳光的大客厅里,阿英回想着儿子工作后带给自己的惊喜,嘴角上扬,两个已经不太明显的酒窝里充盈着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