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将二叔公入殓时,二婶奶想起了那根长烟筒。
“那老不死的,哦,这老头离不开那条长烟筒。”二叔公五十大寿过后,二婶奶就称他为老不死的。可是现在,老不死的死了,二婶奶感觉这样称呼一个亡人不妥,但叫了几十年顺口了,一不小心就蹦了出来。
“赶紧找去呀。”二婶奶说。子孙们都穿着麻袋缝成的孝衣,围在棺边哭,没人理她。
那是一根用苦竹制成的烟筒,三尺三寸长,比拇指还粗,头上箍着一环铁头,被二叔公的手摩挲了几十年,包浆浓郁,通体油光发亮。提起这根有名的长烟筒,围在周边的亲友叽叽喳喳议论开了,看似很悲痛肃穆的气氛被打破。
“这可是根打狗棍,可以辟邪的!”
“留着做个念想嘛。”
“人都死了,看着怪吓人的!”
讨论无果。二婶奶只好踩着碎步自己去寻。二婶奶小时候被缠过两个月的小脚,三寸金莲未成形就被解放了,有了一双不伦不类的“半小脚”。
老屋天井上四方的天空悄悄地聚了一堆贼头贼脑的云,颜色越来越深。
“不要争了,要下雨了,别误了时辰!”攀(pang)蛋哥喊。
攀蛋大名叫唐逸飞,但乡亲们都叫他攀蛋,除非有事要求他。“攀”是北路二里县方言中有皮无实的意思。北路二里方言习惯于单音词,说皮囊时, “皮”的声母很快滑到“囊”的韵母,便形成“pang”的读音,久而久之就成为一个字。他们称秕谷为“攀谷”,未受精的蛋为“攀蛋”。唐逸飞读过几年私塾,口才好,说起什么来都是一套一套的,但似乎并没做出什么让乡亲们太信服的事,因此就得到了这个绰号。但攀蛋哥的确还是有些本事的,三教九流虽一无所精,但近乎无所不通,乡村的许多场面上的事,他几乎都能应付。他和二叔公一文一武,算是唐家洋两位重要人物。这不,攀蛋哥有条不紊地主持着丧事,主人家都不再叫他攀蛋,而是自觉地称他为“先生”。看着二叔公被白布蒙着脸,攀蛋哥心里有些悲凉,又有些得意,你个老东西,跟我争了一辈子,你的后事还不是得靠我帮着料理,我还是强过你吧。
二婶奶慌慌张张地把可能放长烟筒的地方都找了一遍,没有烟筒的踪影。
听了攀蛋的话,赶忙盖棺、订钉,抬到村口举行送别仪式去了。道士、乐队、戏班轮番上阵,好不热闹。
也许是太急,没看清?二婶奶一个人留在家里,感觉房子突然变得如此空阔和安静,心也空荡荡的。二婶奶拄了手杖,翻箱倒柜,将整座房子细细寻了个遍,许多塞在角落多年未见面的家什都见了一遍,唯独没遇到那根长筒。难道那老不死的真的自己能把它带走?可是明明没将它放到棺材里去呀。
2
二叔公出门必带那根长烟筒,攀蛋哥出村必带罗盘和易经,这是唐家洋一景。
他们俩家住在隔壁,虽然辈份悬殊,但自小起就是村里的两个孩子头。穿开档裤时,二叔公是孩子头,攀蛋哥整天跟在二叔公背后,二叔公二叔公地叫。到了穿蒜头裤的年龄,攀蛋哥进了邻村私塾读书。两年后,父亲说不用再读了,能粗识字、算数就行了,还想考个状元不成?没这个风水。攀蛋哥自从听私塾先生讲了楚汉争霸的故事,就自诩刘邦,而封二叔公为项羽,自己也拉了一帮小伙伴,明里暗里和二叔公较上了劲。攀蛋哥虽能运用三十六计,但秀才遇到兵,每次打架都输给二叔公那一伙,又因辈份小,脾气好,所以就得了个“攀蛋”的绰号。不过,攀蛋哥虽然只读过两年私塾,但《三国演义》《扬家将》和《易经》等都读得烂熟。他常说,假如父亲让我读书,我考个状元绰绰有余,可惜唐家洋没这个风水。每天晚饭,几杯黄酒下肚之后,攀蛋哥便来到村口的客聊厅里座,只要有要要求,他都很乐意为大家说书,“关云长单刀赴会”“ 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杨二郎探母”之类讲得最学精彩。
而二叔公的最拿手的事是管闲事,遇到偷砍集体树木的、不孝顺老人的、偷鸡摸狗等看不惯的事,长烟筒一敲,眼睛一瞪,一声怒喝:“你这鬼子”,一般人就怕了,若遇到顶嘴的,便一烟筒扫过去。二叔行为虽然有些鲁莽,但这些事在道德上大都得到村民认可,因此,即使被打的,也有些怵,大都自认倒霉。
一文一武的堂祖孙俩都好喝点小酒,村里不管哪家的红白喜事,两人都会在场。虽然两人谁也不服谁,但奇怪的是他们俩从没有如村里的年轻人一样,喜欢通过斗酒争个高下,两人都喜欢自斟自酌,不知是惺惺相惜,还是怕斗起来两败俱伤。
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二叔公,是在老屋左边的那条小巷里。二叔公身体弓得堪比煮熟的虾,趿拉着解放鞋,拄着长烟筒,“噗-嗒、噗-嗒”,一长一短、一疲一脆的脚步声与烟筒敲击路面声音,在幽长的村巷里合奏。狭路相逢,我心里仍然掠过一丝惊恐。我让在路边,恭恭敬敬地叫了声“二叔公”,我身后小侄儿俩却不,他们齐声叫“烟筒!”怎么能这么没礼貌,这么大胆!我呵斥这俩熊孩子,他们的脚步声却比哄笑声跑得更快,早已响在了村巷另一头。二叔公艰难地扬起脸,茫然地看着我,你是?
“我是番仔呀。”
“哦,番仔,回来啦?”二叔公出乎我意料地咧咧嘴,笑容堆得像一块陈年的柿子干。真是岁月不饶人哪,威严挺拔可怕可恨的二叔公老成这个样子了,我唏嘘不已。
队伍出了村,乐队撤回去,送葬的亲友也停下了脚步,孝男孝女的干嚎声也停了下来,只有八仙“嘿哟嘿哟”号子单调地重复着,偶尔有一阵风掠过树梢,将松树上的枯枝折下几枝。经过一个陡坡,棺木倾斜,似乎棺木里有哧溜一声响,像蛇从山上窜下的声音,接着是清晰的咚地一声响,撞在棺材的尾部,那震动明显地传到了八仙的肩上。整个队伍像训练有素的军队听到“立定”口号一般,全停了下来,惊愕地看着棺木。
“鬼?”这个念头幽灵一样在每个人头脑中闪过。
“莫不是二叔公还魂了?”送葬的队伍一阵慌乱,细细再听,里面再也没有动静了。
“二叔公,我们好心好意送你上山,别吓我们呀。”
走在八仙队伍末的九叔年轻时和二叔公有些过节,吓得魂不附体,心里暗暗祈祷:二叔,你可别来找我,我对你做的那些事,是因为你没收了我家救命的粮食,也算扯平了吧?
攀蛋哥说,应该是那根烟筒吧,因为上坡,从棺材头溜到了棺材尾吧。
可是,起先入殓时明明没把烟筒放进去呀,那么长的一根,是不会看漏了吧?
二叔公哪舍得他的烟筒,肯定要带上的。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大声说了一通话,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大地,朗朗乾坤,攀蛋的解释听上去勉强合情合理,大家都乐意相信,好歹能壮壮胆吧。队伍继续前进,朝响石岗走去。可大家的心里还是有些不争气,一团阴影挥之不去:二叔公生时为恶人,死了也可能是个厉鬼呀!
抬棺木的八仙,似乎感觉棺材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活着的时候这么横这么歹,死了还这么不安生。”八仙心里来了气,恨不得把棺木给摞了。当然,这也只就是一时想法,别说要看在乡亲、看在二叔公孩子们的份上,就是这抬棺木当八仙村里向来是互助的,谁都有死的时候,把二叔公摞了,以后谁来抬自己上山?况且,凭良心说,二叔公也有可敬可爱的时候,至少大家都利用过他的名字吓唬过孩子吧——二叔公来了!这句话曾让许多哭闹不已的孩子立时噤声,让撕扯打架的孩子立刻散开。
“攀蛋,算一卦看看吧。”
“时辰来不及了,稍微歇一下,赶紧上山。”
“歇-啦-” 攀蛋喊了一声,八仙站稳脚步,八根木杖齐齐顶在棺木下,攀蛋拍了三下棺木:“二叔公,我们送你上山呢,轻啦-轻啦-”八仙跟着喊:“轻啦-轻啦-”,如此重复三次。据说,棺木变重的事时有发生,这样一喊就会变轻了。歇了一口气,三叔又喊:“走-咧-”。八仙正要把肩膀顶上,却听空中一声炸雷,刹那间暴雨就劈头盖脸地泼了下来,雨水罩得人喘不过气来,正惊愕间,只听噗嗵一声闷响,棺木从八个杖头上滑下,摔在八仙的身后的灌木丛上。
一时间队伍像一排立在雨中的木桩,好一会儿,回过神来来的九叔撒腿就跑,大家如一群受惊的鸭子,跟着九叔呼啦啦地向田垄上草寮里奔去,连一向以智多星自诩的攀蛋哥这时也忘记捋他的山羊胡子,连摔带滚地跟着队伍狂跑。
3
这是一个田主人存放农家肥的草寮,田还没耘完,里面堆着一层发酵过的猪粪,雨大得邪门,雨点有枣子那么大,又硬又密,砸在身上隐隐发疼。大家顾不得臭,纷纷往瓦寮里面挤。
“活了几十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不知什么时候会停了。”攀蛋哥忧心忡忡地看着大雨,雨像一张无边无际的密集珠帘,把整个世界都挡在草寮外,什么也看不见了。“再过一会儿要误了封矿的时辰了,下个时辰是凶时呢,二叔公,你好强一辈子,不会在这最后时刻拉稀吧?”
攀蛋哥一念叨完,刹时云收雨霁。
攀蛋,看来,你有时还真不是攀蛋呀,我看能孵出鸡仔。
哈,也不全是我的本事,二叔公显灵了。
不过一袋烟的工夫,山坡上、路上、田野里,到处是黄浊水暴怒地奔流。特别是山谷里那条平时时隐时现的山涧,突然膨胀,健壮得像黄河一样,咆哮着,浩浩荡荡向东奔腾。
二叔公的棺木却不见了!
“雨再大,这毕竟是小路,水也不至于把这么沉的棺材冲走呀。”死者为大,入土为安,不管平时喜欢或不喜欢二叔公的,此时都真的急了,挽起裤脚淌着水寻找起来,孝男孝女们更是哭嚎着,疯了似地在泛滥的浊流和湿漉漉的茂密灌木丛中寻找,不要说棺木的影子,连痕迹也没见着一丝。
攀蛋哥从胸口的外衣口袋拨出钢笔,用二叔公出殡和下雨的时辰起了一卦,上乾下艮,是为遁卦。攀蛋哥脸色突变:“遁者,逃也。找不到了,别找了,应该是沉棺了。”
“沉棺?”大家都听说过这样的传说,难道是真的?
怕是被冲到那条山涧里去了吧?豺狗心里想,却没出来,如果真的是,那不还得去找?
攀蛋哥站在原先棺木落地的地方,仔细端详着正面的山头和左右山脉走势,然后取出罗盘摆在膝上旋动着,罗盘中的指南针与盘面上的红线重合扣,取出《风水堪舆》和《地理五诀》对照了一番,说:“这里就是个龙穴,是个好局,二叔公天命啊!”
听这么一说,大家的心才从刚才的阴影中走了出来,都聚拢在攀蛋哥身旁。攀蛋哥指点着:“你们看,这一带黄土山坡如裸睡年轻女人,东狮峰如男根插在中间,正应合‘阴阳二仪、天地配合’之象。东狮峰周围龙山重岗、开屏列帐。左右护砂,环抱拱卫,溪水分流,藏气聚财。前面,近案似官印,远山如臣伏,是个出大富大贵的局呀。”
孝男孝女们还是不甘心,央求大家再仔细找找。水渐渐退去,山路、水田的轮廓都显露出来了,棺木如果在,是能突兀出地面的。一直找到太阳快要落山了,仍没找到。
攀蛋哥指挥着众人,七手八脚地在那个地方垒了一个墓形,树了碑。
“他奶的,我翻遍周围的山,硬是忽略了这个地方,你倒好,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这么一个龙穴,还是比不过你,命啊。”攀蛋哥心里唏嘘着,突然就有了看破红尘的感觉。
4
二叔奶当新娘时才14岁,水灵得像刚熟的桃子。乡村闹洞房本来就粗野,美女和黄酒进一步刺激了后生们的神经,大家囔着要新郎新娘表演公鸡给母鸡“拾蛋”(给蛋受精),新娘羞得无处可逃,就要往床底要钻。保长的儿子猪耳仔(学名唐宗喜,“宗喜”在方言中与“猪耳”谐音,得了猪耳的绰号)将她抱住拉了出来,却舍不得放手了,揽紧新娘的纤腰,把满是酒气的嘴往新娘嘴上啃,吓得新娘尖叫起来,并呜呜地哭了。醉汹汹的新郎二叔公薅起猪耳仔头发,一拳打在太阳穴上,接着一脚踹在猪耳仔右腿上,只听得咔嚓一声响,猪耳仔叫一声,瘫在地上不动了,闹哄哄的洞房一下子没了声响。攀蛋哥将手指放在猪耳仔鼻孔前停了一会儿,又摸摸脉搏,说:“别慌,醉了,晕死过去了”。二叔公这时也没了主意,这可是保长的儿子呀。
“这可怎么办呀,逸飞?”流涎大公脸都青了。流涎大公是二叔公的父亲,因小时候最会流口水,得了个小名流涎。
流涎大公叫他逸飞,而不是攀蛋,让他很是受用,他摸着刚长出的胡茬,沉吟了片刻说:“三十六计,走为上。”
“这可是独苗呀,要走,也要留下种再走!”逸飞对流涎大公如此这般地说了几句。三人一起将猪耳仔抱到了隔壁房间床上,然后又推着二叔公进洞房。攀蛋和流涎大公合计后,给每个闹洞房的后生仔一个红包,说,你们什么好没看见,什么事都跟你们无关,是吧?是的,是的,大家回答着,悄悄都走了。
“这怕是不行吧?”二叔公狐疑地看着他父亲和逸飞,不知是说扔下父母新娘逃走不行,还是说这种情形下干播种的不行。但父亲的神情不容置疑。
“快去收拾行李,哭什么哭!”流涎黑着脸训斥呆在一旁抹眼泪的老婆,塞了一撮烟到烟筒上,敬给逸飞。保长家在唐家洋最北端,与二叔公家离得远,二叔公有充足的时间办他的要紧事。
“再慢就走不了了,保命要紧。”折腾了许久,还不见二叔公出来,母亲几次要敲门,都被逸飞制止住:“急狗吃不了热屎,别慌别慌”。
“妇道人家,知道什么?这事越急越不行。” 流涎大公一瞪眼,妇人再不敢多说,只在一旁悄悄在抹着泪。又过了许多,二叔公才大汗淋漓地出来,看见父母在门外等候着,攀蛋已走了。
二叔公碰到了父母问询的目光,立即避开。
“好了么?”
二叔公不置可否。
“走吧,越远越好。”
二叔公嘴唇抖动着迟疑不动。“走吧,看你自己的造化了。”父亲猛推一把,二叔公走了几步,又回头,在父母面前嗑了三个响头,接过布袋扭头消失在黑暗之中。
因为这事,二叔公家所有的山林、田产都陪给了保长家,二叔奶被拉到保长家照顾猪耳仔10个月,直到孩子临产了,才放回二叔公家。因此,当时有人嚼舌根说这孩子是猪耳仔的,好在孩子长大后,不像保长,当然也不像二叔公,只像二婶奶。保长和当了土匪的猪耳仔后来都被人民政府枪毙,二叔公回村后,谁也不敢再胡说了。
5
“活的时候让人操心,死了还不老实。”二婶奶深信沉棺之说。
“二叔公是凶煞星下凡,”攀蛋哥说,可惜生在唐家洋这样的小地方。
“那么你是什么星呢?”
“我当然是文曲星转世。”
“那我呢?”豺狗问。
“土星上掉下的一粒土灰吧。”
“屁,你不过就是一个攀蛋,敢称文曲星下凡!”
纵观二叔公一生,二婶奶这个盖棺定论还是相当准确的。
洞房花烛夜出逃之后,二叔公音讯全无,期间有许多揣测,许多传闻,虽说得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但二婶奶硬没有改嫁,她像男人一下上山砍柴,下地种田,供养着一家老小。
解放后不久,二叔公突然出现在唐家洋。此时父母都已去世,儿子都会跟他娘去田里拔草了。二叔公比以前黑壮了许多,脸颊划了一条长长的刀疤,使他的脸显得凶恶可怕。
喝醉酒后,二叔公会对人说他是历经九死一生才回来的:先是进了游击队,后来北上打日本鬼子,南下打跑了国民党,还进山剿过土匪,猪耳仔就是被他们队伍击毙的,因“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怕为人民服务做得不好”,自愿回家种田。回乡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后门山挖了根苦竹,做了个烟筒。二叔公说,他在部队里跟人学了一套烟筒功,可是部队打仗要时时背着枪,没办法拿长烟筒,只好把步枪当烟筒来舞。
“这条刀疤是国民党刺刀留下的”一说起这个,二叔公就撩起摸着脸上的疤说,还当场解开皮带,让人们看他屁股上的一个圆圆的伤疤:“这是小鬼子三八大盖留下的。”
这些事,都只有在攀蛋说书时才能听到的呀,似乎不应该发生在自己这个小山村和离自己这样近的人的身上,乡亲们都将信将疑,可是谁也提不出确凿的证据反驳,看着二叔公手上的长烟筒,人们也不敢较真质疑吧。于是就偷偷问攀蛋,攀蛋捋着胡子微笑,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这事吧,说真就真,说假就假”。
“你这不是等于没说么!真是个攀蛋。”
“关我什么事?有这功夫,还不如到哪挖几锄头种几棵番薯,填饱自己肚子才是要紧。”不久,就没有人再追究这话的真假了。
这天,二叔公在豺狗家喝了些酒,两人摇摇晃晃地来到前门头。看到二叔公喝多了酒,脸泛着红光,走路也摇摇晃晃的,小孩就壮起胆,求二叔公演几路“烟筒功”。二叔公来了兴趣,舞了一回。边上的老人看了,说:“什么烟筒功,这不就是我们村祖传的梅花棍么”。二叔公瞪了他一眼,“梅花棍能跟我这比么,这是少林寺大师独创的。”二叔公有些热了,脱去上衣,顺便又松开皮带,让大家看他屁股上的一个圆圆的伤痕:“这是国民党留下枪伤”,又摸摸脸上的伤疤“这是小日本的刺刀划的”。
“这跟你以前说的不一样呀,你以前说,上面是国民党留下的,下面是小日本留下的。”
于是,就有人怀疑这伤口是二叔公胡编的,也许是在外边干了什么坏事被人打伤的。顺着思路,村里就有人进一步怀疑,天下有哪有那么傻的人么,放着干部不当,自愿回家握锄头柄?不是吹牛,就是犯了错误,被开除回来了。
跟二叔公关系最好的是豺狗,两人都好几口黄酒。虽然两人年纪相差十岁,且隔了两个辈份,但三杯酒下肚,便称兄道弟。豺狗便把大家的疑问吐露出来:“你的伤口,听说是你当国民党,或者土匪吧,被解放军打的吧?要不怎么会……”
“放屁!”二叔公的烟筒闪电般地向向豺狗的肩膀点来,豺狗疼得乱叫,眼看一招“横扫千军”又来了,豺狗将身一矮躲过,顺势钻桌子底下,然后一溜烟跑了。“狗×的东西,你懂个鸟,敢乱说。”
此后好长一段时间,二叔公没有松开皮带让人们看他屁股上的伤疤。
6
唐家洋的社会活动中心,村民称之为“客聊坪”的,是村庄最前面那旧厝坪的门口,人们称之为“前门头”,门口横着一条又厚又长的柳杉木板。我小时候能到客聊坪听故事时,柳杉木板已经被无数的屁股磨蹭得油光发亮、节瘤突起。据说,原先这儿是一座雕梁画栋的大房子,住着一个老寡妇,大家都称她为前门头妹,年轻时是全村最俊的女人,尤其是一双三寸金莲让十里八村的女人嫉妒男人羡慕。前门头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独自带着孩子过活。前村支书唐孝全经常到前门头妹房间给孤儿寡母送温暖,有一天半夜被前前任村支书唐孝谦带着二叔公砸开了门,孝全光着身子跳窗逃跑,被二叔公一烟筒扫翻在地,关了一夜后,被民兵在胸前挂了个 “打倒流氓孝全”的牌子游街,村支书的位子被退伍军人唐天柱所替代。前门头妹改嫁他乡,从此没有了音讯。不久后,前门头老房子突然失火,只剩下几扇烤黑的土墙。后来,唐家洋有了耕地整理项目,前门头土墙被推倒,旧厝坪整成了耕地,但一年后又长满了野草,这是后话。当时,二叔公是唐家洋最懒的一个农民,自然是这里的常客,人们都出工了,他还坐在柳杉上抱着长烟筒叭嗒叭嗒地抽烟,他是全村挣工分最少的一个,老婆孩子都跟着时常挨饿,但从不敢有怨言。
但是,连工作队都说了,二叔公到处闲逛是有理由的,常在前门头 “客聊坪”上抽烟,也是有道理的,他这是相当于治安巡逻。遇到看不惯的事,二叔公怒目瞪眼,脸上刀疤转成紫色,一半的人便被吓跑了,如果还有没跑的,他便轮起长烟筒来一招横扫千军,一般人都会在他眼前消失。因为二叔公的长烟筒,村里少了许多鸡鸣狗盗的事,就连小孩啼哭的频率和长度也减了许多, “二叔公来了!”,成了许多母亲制止小孩子哭闹的压箱底一招。只是大队并未因此给二叔公记下工分,二叔公家依旧吃了上顿没下顿,但他似乎乐此不疲。
7
攀蛋哥说,唐家洋地圆山缓水尾紧,是个安居乐业之地,但也因了后山平缓,龙脉无力,无大富大贵之象。据家谱记载,唐家洋先祖虽是大唐易皇室宗亲,开基祖还是状元出身,但唐家洋有史以来,确实没出过什么稍大一点的财主,更没有达官贵人,村民大都是要亲自下地干活的泥腿子。唐家洋全村都是唐姓人家,同是一千年前来这里开基的唐姓先祖的子孙,邻里间虽不免有些嗑嗑碰碰,但生活一直很平静。但住村工作组说,阶级斗争时刻不能放松,不能落后于邻村,一定要经常挖出些坏分子斗一斗。
都是宗亲,斗谁呢?工作组和大队两委开了一天一夜的会,算来算去,最后确定还是斗十三叔吧,谁叫他是地主呢。
十二叔公被抓了壮丁时,还没有孩子,老婆改嫁了,他的田产便归了十三叔。十三叔体力好,十三婶又很会当家,从牙缝里抠下些钱,就用来买田置地,渐渐就忙不过来,除了自己勤劳外,农忙时节雇几天短工帮忙,渐渐有了些发迹的迹象。1949年初,十五叔公赌输了钱,要将自己的田出卖来还赌债,村里只有十三叔有闲钱,便押低价钱,将十五叔的十亩田买来,新购置的稻田里的稻谷还没收割,唐家洋解放了。三叔公被评为唐家洋唯一的地主。
大队升二叔公为民兵连长。二叔公不负厚望,只要工作队一下令,他就带着民兵,舞着长烟筒押着他堂兄戴高帽、挂牌子游街。我们这一群小孩子很兴奋地跟在他屁股后喊“打倒地主分子!”
二叔公说他当过兵打过仗,我是绝对相信的,你看,他那条长烟筒就如戏台上诸葛亮的羽毛扇,指哪民兵们打哪;又如赵子龙手上的银枪,所指之处,望风披靡。我的母亲至今说起他,不是恨得咬牙切齿。母亲说,全国人民“吃大食堂”时,二叔公是带领着一帮民兵,背着枪,挨家挨户搜查村民私藏的粮食,长烟筒如高度灵敏的粮食探测仪一般,挖出不少粮食。当时我的母亲怀着我大姐,私藏了五升稻谷,准备坐月子时补身体,听说二叔公来搜查,慌乱之中只好将尿倒干,把粮食藏在尿桶里,被二叔公带着民兵家房子搜了个遍,没找到粮食。就剩下房间里那个尿桶没查看地字,二叔公用烟筒捅了捅尿桶,觉得它有些沉,却没有液体荡漾的声响,就用烟筒挑起尿桶盖。不管母亲如何哀求、咒骂,二叔公铁面无私,铁青着脸,提着粮食扬长而去。
“操他娘的,这流涎,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死囝。”当时许多人对二叔公恨得咬牙切齿。二叔奶家的自留地里的蔬菜经常被人踩烂。
8
自打二叔公回村之后,唐家洋蕃薯被偷挖、鸡鸭失踪的事明显减少,但集体的杉木还是经常遭人偷砍。大队量材施用,二叔公先是当了民兵连长,后又兼任林业员。林业员巡山是算工分的,二叔公此后的闲逛便觉心安理得,每天吃完饭,把筷子一摞,抱着长烟筒在前门头的柳杉板上翘着二郎腿叭哎嗒叭嗒地抽一筒,然后侧起左脚板,烟筒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弧,“噗”地一声响,嗑在布鞋底上,烟渣应声而落。二叔公用脚碾灭烟灰,提起烟筒在村里村外转悠。谁家有新伐的杉木、松木,无不被他查问,如果是未经大队批准砍伐的,就逼着他们扛到大队部,唐家洋山周边山上的树林越来越茂密。当然,二叔公不只管林业,遇着不顺眼的事——村里无非就是些妯娌吵架、婆媳拌嘴、小偷小摸之类的事,他总是瞪起眼,举起长烟筒,先在青石上一击,让人们看到他,然后伴以瞪眼,让当事者识趣地禁声、走开。如果这一招未见效,便是吼道:“你这鬼子”,一招“横扫千军”,长烟筒照着对方的屁股打过来。这四招用过,问题基本解决。
二叔公多少有些得意,遇到攀蛋哥讲他的天文地理,就说: “就是攀蛋一个,还以为自己能孵出凤凰呀。什么唐家洋地理轻,如果我也像你一样读过书,现在早当局长县长了。”
“那你为什么就没读书呢,还不是命?”攀蛋哥的反驳,让二叔公哑口无言。
当年二叔公逃难,二婶奶请邻村的瞎子算了一卦。把二叔公的“生辰八字”一摆,瞎子马上说,二叔公是地煞星,逢凶都能化吉,后运好,也就是说,后半辈走运,不用做事有饭吃。果然,二叔公当上了民兵连长、林业员,不用到田里劳作,也有了工分。几年后,二叔公再来好运,说是落实了什么政策,每个月都可领到一笔工资,成了村里第一个吃上薪水的人。二叔公领到这钱,扛了一箱白酒回家,一气喝了两瓶,来到豺狗门前,举起烟筒就敲,豺狗一开门,就被二叔公当胸揪起,二叔公从腰里摸出一叠钱,在豺狗眼前晃了晃,说:“政府给的,你说,我是土匪、国民党,还是共产党?”
“肯定是共产党啦,不是跟你老人家开玩笑么?”豺狗的老婆也在旁边忙不迭地哈腰作揖。从此,二叔公的腰板挺得更直,长烟筒挥舞得更频繁且有力,人们见到他,都要冲他笑笑,叫一声二叔公。
二叔公大走鸿运时,攀蛋哥却倒了大霉。一大清早,前门头来了一辆吉普和一辆三轮摩托,一队荷枪实弹的公安把村庄各路口包围了,一会儿,只见攀蛋哥和与他平时一起喝小酒的三个伙伴全被押上了车走了。
怎么了?村民都懵了。晚上,公社干部到村里召开了紧急会议,通过了相关情况,说是唐逸飞秘密组织了一个司令部,自封司令,封他的三个伙伴为军长,准备等台湾国民党反攻大陆时里应外合。公社干部告诫大家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时刻棚紧斗争的弦,警惕敌特分子复辟破坏。
“真不可议,像说书一样。”村民们感慨。
攀蛋的母亲找到二叔公:“你不是共产党解放军么,快上县里帮逸飞求求情呀。”
“这谋反的事,古时候是要灭九族的,能求情么?”二叔公说。但后来还是到县城走了一趟。回来后,二叔公黑着脸一言不发。
攀蛋哥被劳改了10年后回来了。
“攀蛋,起义前就没算一卦,看反革命会不会成功?”
“起义个屁,喝酒时闹着玩的,命啊,唐家洋的地力太轻,承载不了我这个文曲星。”
“是呀,要不我们村就真出司令了,给一个连长我当当?”
“操他娘的,二叔公成了革命,我倒成了反革命了,人斗不过命呀。”此后,攀蛋哥喝多了酒,总要这样叹息一翻。
9
这一年,公社办起了林场,将唐家洋大片的山林划入林场经营。传言说要提拔二叔公当副场长。
对于二叔公的走红,乡亲们多少有些眼红。冬至那天下起了大雪,被二叔公打过的九叔提着一瓮子米酒,找攀蛋喝酒,说起这话题,攀蛋哥不以为然:“月盈则亏,祸福相依,要夹起尾巴做人呢。”
九叔连连称是,此后,九婶三天两头往公社跑,说去看在公社当通讯员儿子。每次都挎着个包,据同村的懒汉说,有一次看见九叔往包里放一包包的冰糖。看儿子还要送冰糖么?可后来,九婶不但不往外送冰糖,反而在每次回村,都提着一包冰糖呢,逢人就分发,说是公社革委会张主任认她做契妹了。
不久,九叔当上了副场长。九叔说,公社张主任说了,二叔公好喝酒,酒醉误事,又好喝懒做,林场大事,不能委托给这样的人。
九叔请攀蛋哥喝酒。攀蛋哥说,要在唐家洋水尾建一座厝桥,守紧水尾,唐家洋才能更加兴旺,九叔的官也能越当越大。九叔就私自拨了一片杉木,在村尾建起一座木拱廊桥。不料,新桥落成才一年多,除夕晚上,一个乞丐在桥上生火取暖,睡梦上把他自己和新桥都化成了灰烬,灰烬又被水冲得一干二净,新桥只剩下两个桥墩。公社一查此事,九叔被撤了职,灰溜溜回村务农。
“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靠歪门斜道是走不通的。”二叔公在前门头把烟筒敲得山响。从此,九叔见到二叔公都尽量绕着走。攀蛋哥见着九叔也尽量绕道走。
10
年老的二叔公威信遭遇了严重挑战。
唐家洋全本各户同姓宗亲,因此村里虽偶尔有男女间偷鸡摸狗的事,但从没有过谈婚论嫁的事。一日,二叔公在后门山转悠时,看到已经有了童养媳的唐木根在树林里和唐桂花抱着亲嘴呢。“都是兄弟姐妹,姑侄叔伯的,绝不允许我们村发生这样乱伦龌龊的事!”二叔公觉得应该责无旁贷地管管这事,可是木根和桂花咬定说,他们反对父母包办的婚姻,自由恋爱,你管得着么?
“一代比一代坏呀,伤风败俗,还敢顶嘴!”二叔公烟筒一扫,正打在木根的脚踝,木根应用声倒下,在床上躺了80天才能下地。桂花也在逃跑时扭伤了脚。此时,公社已改成了乡政府,二叔公被告到了乡政府,不但赔了二个月工资作医药费,还因干涉婚姻自由被公乡干部被训斥了一通:“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好好学法律。”
“什么时代呀?什么时代也不能伤风败俗。”二叔公虽然还嘴硬,但心里也有些虚,难道世道真变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天,二叔公正在前门头抽烟,红鼻叔公鬼哭哭啼啼向二叔公诉说他杀千刀的儿子扁头不让他吃饭,二叔公火冒三丈,提起烟筒就走,他来到扁头面前,长烟筒重得地落在石板上,然后地目光灼灼地盯住他。与二叔公对视了三秒钟后,扁头把视线移到脚尖上去了。二叔公喝:“你这鬼子,你是石头蹦出来的呀!”扁头把扁扁的头一扬,回答道:“管好你自家的孩子吧,我家的事用得着你管吗?”二叔公举起长烟筒就向扁头的屁股扫去,扁头向下一蹲,烟筒正打在他的头上,扁头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又掐人中又喷水的折腾了半天才醒过来。红鼻叔公也责怪二叔公:“怎么能下这下这么重的手呀,你把他打残了,我要跟你拼命!
二叔公被带到派出所,所长训斥说:“打人是犯法的懂吗!这些事自有政府、法律来管!你算老几?”二叔公还为此赔了好些医药费、营养费才了事。二婶奶这回真动了气:“天天养着你,像养狗一样,吃太饱了你,整天管这些闲事?”二婶奶带着孩子跑回娘家,二叔公没办法,三餐就一瓶白酒和一碟花生,三天后也受不了了,破例亲自到丈母娘家把老婆孩子领了回来。
看来,时代真的变了?二叔公还是经常忍不住挥他的长烟筒,但次数越来越少,力道也越来越小,不像武术,而像舞蹈。因为酒精中毒,二叔公未老先衰,腿脚越来越不灵活。后来,即便是某条花了眼的狗冲他狂吠或扑来时,他也只作势朝它晃几晃,或在石头上敲几声,更多的时候,二叔公是用它当拐杖。人们渐渐淡忘了二叔公的“烟筒功”,村里让老人们看不顺眼的事似乎越来越多,特别是小孩,似乎一茬比一茬坏,这时老人们就会说起二叔公的长烟筒。有时小孩哭闹不止,爷爷奶奶说二叔公来了,也不见效了。
唉,这世道,没救了。
二叔公的溜哒的范围越来越小,到前门头去,也是在那里一坐半天,除了抽烟就是捉虱子。村里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村民们都忙着耕种自己的责任田,前门头除了晚饭后,就很少人光顾了。
11
直到二婶奶去世,二叔公的长烟筒也没找到。二婶奶临死时交待,找到后一定要把烟筒拿到墓前烧了,给那老人用,他离不开那根烟筒呢。
转眼又是一个夏天到了,豺狗如往年一样,到后门山涧里捉石蝀(棘胸蛙)。这一晚,豺狗一只也没捉着,还在水潭边摔了个跟头。村里老人都说,石蝀是山鬼养的鸡,很邪门的。“今晚真他妈的衰呀,难道真有鬼不成?”豺狗火柴摔湿了,一个晚上没抽到烟,眼泪鼻涕就止不住流,只好灰暗着心情回去。远远地看到前面有一星火光一闪一闪的,好像有人在抽烟。豺狗急忙走过去,想借个火。走到跟着,原来是二叔公的墓,手电筒光束下,一个人影都没有,却见二叔公的长烟筒躺在草丛里,上面沾着泥土。豺狗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这时也不由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一路小跑着回家去了。当晚就发烧说了胡话,病了一个月,瘦得像个鬼似的。豺狗老婆找村东梅仙娘,梅仙娘点了一炷香,伏在桌上不动了。一会儿,梅仙娘突然呼地跳起来,说:“我乃孙大圣也!”,接着一跃上了案桌,抓耳挠腮,活脱脱就是电影里的孙猴儿。平时老态龙钟走路都不稳的梅仙娘突然变成这副模样,唬得豺狗老婆和旁边看热闹的人大气不敢出,急忙跪在梅仙娘面前磕头,虔诚地问询豺狗的病因。梅仙娘说豺狗冒犯了恶煞了,魂被摄走了。按梅仙娘指点,第二天一早,豺狗老婆备了些猪肉、烟、酒到二叔公墓前请了。又过了许多天,豺狗的病好了,从此不敢再去抓石蝀。
几个上中学的楞头小伙子听了,就来了兴趣。夜幕降临时,他们相邀伏在二叔公墓对面的山包上观察,果然隐约有似红似蓝火光在勿隐忽现。他们提了手电筒,相互簇拥着,来到二叔公墓前,看见一根烟筒立在墓前,头部还似乎真的在闪光呢。“妈呀!”胆小的惊叫着,扭头便跑。
两个胆大不信邪的,蹲下细看,哪有什么火嘛,明明是一对萤火虫缠在一起,做着传宗接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