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嗜酒。
父亲年轻时酒量大得惊人。听说一次与人打赌,竟一气喝下五斤家酿米酒,仍面不红头不晕心不乱,跟没事儿似的。可父亲从不酗酒,也没有机会酗酒,他的青壮年时期正值“三年大饥荒”和“文化大苦命”,全国绝大多数人民处于共同贫困之中,填饱一家六口肚子的担子已使父亲精疲力竭,难得有多余的粮食满足父亲的酒坛子。可是父亲起早贪黑劳作,晚上若不喝上几口,感觉腰酸背疼,难以入睡,影响第二天的活计。因此,一小碗米酒是父亲每晚必要的奢侈。摸黑收工回来的父亲瞧见桌上有碗热气腾腾的红米洒时,就会满眼放光。这也是他一天中最悠闲的时刻,他小口细细抿着,还不时地咂着舌,脸上露出少许罕见的慈祥。渐渐地,坛子里舀出的酒越来越浑,直至舀不出酒来。母亲就把坛底的酒糟装进纱布袋里,压上磨盘等重物,又能挤压出些许带着酒糟的浊酒。这时,父亲就开始准备酿制新酒了。
生产队收工之后,父亲照例还要去自留地里干一会儿活,或者拐到山上砍一担柴火,每天不到摸黑不回来。我和哥打着竹篾火把照着父亲,把仓里小心存放的糯谷装进箩筐里。第二天,家里就会响起轰轰的砻谷声,母亲抽空把稻谷砻好放着。晚上,我们举着火把照着父亲把脱壳的稻谷挑到水碓房里舂,我们守在水碓旁,看着水碓巨大叶轮一圈一圈地转,带起的石杵一扬一落地敲打着糙米。我们默默地站立,和夜色一起溶进这原始的、古朴景致之中。
等糙米被舂成白米是时,已是漫天星辰了。这时,我们的心情都十分轻松,我和哥举着火把一前一后小跑着照着父亲,父亲挑着米很稳健地走在中间,将满天的星辰挑回了家。
第二天中午,母亲把糯米放在大木桶里浸泡。晚饭后,把浸泡了半天的糯米沥干倒入蒸床蒸熟,在酒坛子里加上适量的水,放一定比例的红米粬,将晾干的糯米饭揉成团泡入其中。这一系列程序都由父亲亲自完成,这件事,父亲不让任何人插手,他似乎把这件事看得异常重要,简直可以说是神圣。听母亲说,父亲酿酒总是比别人多放些水,为的是以后能多产出些酒来,尽管如此会使酒味淡了许多。在酒的数量远远不能满足要求时,父亲当然是不会去追求质量了。等一切程序完成,父亲小心翼翼地封着酒坛口,糯米饭、水、红粬便混合着父亲的期待开始发酵。
冬天有时气温低是时,酒熟(发酵)得慢,出现了青黄不接,没有酒的日子父亲度日如年,父亲便会在酒坛子旁边升火加温,或者用谷壳堆起酒坛子,有时甚至将自己御寒的破棉衣裹住酒坛子,母亲称父亲是在“孵”酒。那种关爱、那种使我们做子女的都产生妒嫉。
父亲就这样怀着对酒的渴望过了大半辈子。终于昐来了仓廪盈实,坛中酒满,可以痛痛快快地喝酒的时代,可此时的父亲因劳累过度过早衰老,空存豪情,酒量不再了。
现在,父亲已很少喝酒,但他还是坚持酿上一坛,贮备一坛子,用以招待客人。我们兄弟回家,他也会舀上一壶送让我们带上。看着父亲一天老似一天,酒量一日不如一日,我们只有在心里默默祝福父亲以及父亲一样嗜酒的老人们能够多些喝酒的时日,多些酒坛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