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庄的前世今生
一个空气湿漉漉的下午,我站在村庄水尾廊桥上,与在这个村庄见到的唯一村民(一个耳背的老者)断断续续的聊天中,看到了一个村庄从新生到迟暮、从兴盛到衰落的整个历程。垦荒成园,迁居肇基,聚族成村,直至村落荒废成子孙的故乡或他乡。500年,很漫长,500年,只瞬间。
北纬27°02′457〃与东经119°06′477〃交叉点,有一个坐东南朝西北的毫不起眼的小山谷,一条山涧埋在树阴下,顺着陡峭的山谷奔腾而下。山谷腹部出现了一个缓坡,虽不足300平方米,但在峰峥嵘、坡陡峭的周遭,算是一个难得的好地块。某日,五华里外宋家山的一个勤劳宋家人发现了她,将其垦成了园。园,在方言中是种植蔬菜瓜果的旱地。
不知何时何故,园荒芜了,宋家山人称其为旧园。
宋家山宋氏子孙繁衍数代,人丁日益繁茂。宋家山是个挂在山坡上的村庄,四周尽是陡峭山坡,地盘狭,田园少,奶娘再丰满的乳房,再充盈的奶水,毕竟只有两个,哺育不了这越来越多嗷嗷待哺的子孙。宋福得想到了父亲曾经劳作过的那块旧园,何不重新开垦?遂欣然荷锄前往,劈草锄地,汗水过处,一畦畦菜园成形。鸟儿在林中鸣叫,蝴蝶在园上飞。在夕阳照晚霞的金色光芒里,宋福得似乎看到了庄稼的嫩芽从土里钻出,哧溜哧溜往上长,闻到了瓜果的清香,融进涧上的水汽,氤氲了整个山谷。宋福得收起锄头准备回家,这才仔细环顾四周,清澈的山涧在脚边欢快而下,秀峰奇山四周林立,谷口虽呈断崖式地下跌,但左侧有一座清秀的笔峰挺立,颇有些风水。一个念头脑中闪现:何把把家迁到这里,免得在宋家山拥挤,又方便就近垦荒种地。
宋福得率家人在旧园建房造屋,捡卵石砌基,掘山土筑墙,斫木为梁柱椽板,期年而成。此时是大明弘治二年(1489),旧园成了新村。因谷口太过空泛、幽深,宋福得率子孙在村口处垒石为坝,积水成湖,涧上架平拱廊桥以拦之,桥上祀神明以镇之。外人若非近前,不知有桥;若非过桥,不知有村,村庄因此变得内敛而稳健,合乎传统堪舆文化中的“水流,半做,半歇”手法和意境,兼有小桥、流水、人家之诗意。只是,宋福得和他的家人,心思多在庄稼的生长,果蔬的丰歉上,诗意且留给有闲情逸志的人吧,希望子孙中有这样的人,不必如自己如此辛劳,而当下,自己能做的就是拓荒、拓荒,立足,生存,繁衍,发展。
因了这个水坝与桥,村名改为拱涧。方言中,“涧”与“坑”相同,乡村生活多为口头言语,难得有书面记载,久而久之,常用的“坑”替代了“涧”,包含了涧的外延内涵。“拱”与“广”“贡”谐音,“拱涧”讹成了“贡坑”“广坑”。
从无名山谷,到旧园,到拱涧,到“贡坑”“广坑”,每一步走了多少光阴,我不知道,乡村也不记载,也没必要细究竟,重要的是,她发生了,她延续了,这就够了。
人远地偏,远离外界纷争,置身战乱兵火之外,宋家子孙在广坑耕读稼穑,生儿育女,生活清贫,但平静安定,得以香火延续,人丁兴旺。曾经的荒山野谷越来越拥挤喧嚣,他们原来的祖村宋家山,此时已成了郑家山,再也回不去了。广坑的数百居民都源于宋福得夫妇,一脉相承,血浓于水,却敌不过时光如水的冲刷。开基祖宋福得夫妇的血液,经一代代的分流、稀释,越来越淡。狭小的空间,逼仄的距离,磕磕碰碰不时发生,大至争抢田园山林,小至鸡毛蒜皮,都可能恶语相向,直至拳脚相加。
植物的种子,善于借助风力、水力和动物粪便、皮毛等携带,传播远远近近,寻一角土壤,觅一个岩缝,便能生根发芽抽枝长叶结果,继而蓬蓬勃勃占领一地,一代一代生生不息,人岂能不如?有子孙学福得公那样走出拥挤的山谷,才发现山谷外面有更大的山谷、平原,涧外还有涧,有溪、河、江、海,能养活人的地方,得心安的地方,就是家乡了。数百年来,小小宋氏广坑的后裔,先后在屏南境内他村,以及福州、蕉城、政和、周宁、福安等多地开辟了新天地,肇基了数十个村庄,繁衍子孙数以万计,而广坑依旧困在那个山谷的廊桥后面,依旧是十多座房子,她就像苗铺里一块育苗的畦床,不断有树苗移栽外地,长成一片森林。
斗地主分田地,让乡村每个人都拥有了相应的田地和财产,乡村因之繁荣一时。不久,土地又先后集中到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所有村民被困在生产队里吃大锅饭,进行低效率的生产劳动,但这似乎并不影响制造孩子,种子遇春发芽,人却四季都能结果,落后的避孕技术,多子多福、人多力量大的传统观念,助长了乡村人口暴增,拥挤不堪。后来,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激发了农民种田积极性,农村经济空前繁荣,人丁也一样的盛世,小小广坑,发展到了300余人,挤满了那个狭小的山谷。
心就是潘多拉盒子,就是孕满种子的坚果,一旦打开,再也遮掩不住。广坑宋氏子孙也如许多乡村人一样,不再满足于农村的温饱,怀揣发财的梦想,年轻力壮的跟村中的那条涧水流出,涌向城市淘金,村庄一天比一天虚空,野草趁虚而入,一茬一茬侵占了田园与村庄。
仲夏某日午后,驱车路过广坑,出乎意料的是,广坑也有巨石村碑路标,也有水泥进村道路,车停在建有崭新花坛的停车坪上,一座平拱廊桥横在眼前,一个老人倚栏向我们张望。踏上廊桥,才看见别有洞天,由近及远是一个新修整不久的湖,一个立于湖边的仿古观景亭子,左侧古木掩映下一个现代化的厕所,所有这些,无不让我产生乡村仍然兴旺的感觉。
与这些新的现代风味不同的是村庄主体,二十余座土木结构的老房子挤满了山谷,静默无声,如睡着一般。村巷路面石、两侧石砌墙基,无不蒙着或浓或淡的青苔,路面石缝则挤满纤长鲜嫩的青草。走遍村庄,只有一座门上没有锈迹斑斑的铁锁紧扣;见到的活口,就是桥上那位老人,以及山涧里的五只全番鸭。心情无可药救地融进这个阴沉的天气、肃穆的村庄。
在与桥上老人断断续续艰难的对话中,我读出了广坑的前世今生,以及可预见的未来。
只有春节前后,广坑才热闹几天。村庄,现在只是她的儿女们一年一度候鸟般生活的一个短暂栖息地,更多的时候,村庄是他们闲暇时才涌上心头的一个念想,疲倦时袭来的一个慰藉和符号,以及梦中最常浮现的儿时生活的背景。
农历正月十八日,宋氏先祖宋七尊公生辰纪念日,是乡村最为热闹的日子。村庄的候鸟,以及早已择枝它栖的宋福得后裔的后裔,嗅着根的气息,循着流涧水迥游,寻根问祖,祭拜祖先,会亲访友,联络情感。广坑,是他们的根,这条根写在他们的族谱里,融在他们的血液里。
生逢风云际会年代,让我们在短短半个世纪,体验了许多原先千年不变的乡村从贫穷到兴盛,再趋冷清的嬗变。嬗变,快得让许多心猝不及防,由此滋生的非雾非梦、若存若失、似痛似爽的复杂情感,大约就是高频率出现在我们嘴边和笔端的乡愁吧。
同行的朋友唏嘘不已,有为广坑衰败而惋惜的,有为这样的村庄仍然投入巨资建设景观而心疼的。我用理性扼住想要泛滥的伤情,坦然正视村庄的颓废:即使广坑颓成原始山谷,又有何不可?她原本就是一个山谷,一块旧园;宋福得若不舍宋家山,何来广坑?树挪死,人挪活,否则何来昔日许许多的广坑诞生,以及今日许许多多的城市繁荣?
村庄老了,屹立500余年,养育十几代人,有什么不能坦然面对?就如我们的父母,终将老去。异乡有许多的无奈,更有许多诱惑和召唤。李白唱着“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但难于上青天的蜀道,也未能挡住他不停迈向他乡的脚步。我们总是这样,唱着思乡的歌谣,却怀揣异乡的梦想,不知疲倦地跋涉在他乡与家乡的路上,永不停歇。
未来,就是前面的路和路上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