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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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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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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册里的雨巷

    80岁生日宴会上,我喝了三杯家乡的黄米酒,有些醉了。兴奋和热闹随年轻人体温的消散而消散,一点伤感,一丝寂寞向我袭来。摇摇晃晃的身体碰落那本相册,是二十世纪末流行的那种黑色硬纸做底,透明白纸蒙面的老相册,每张照片用四个角贴固定在底纸上。大概是时间长了,浆糊蛀了,照片连同角贴从相册中逃逸,摔在地上,散落一地,在灯光下散发暗黄的幽光。当年无比珍视,以为会时常翻看的相册,大约有半个世纪未曾打开了吧,今天被熊孩子淘出,置于地上成了座垫,之后被随意扔在书架边缘,一半悬空。今夜,这样的年龄,这样的心境,最适合阅读老相册了。

〔照片一〕小女孩撑着油纸伞,两个脏兮兮的小男孩挤在两边。三人都很瘦小,伞似乎特别大,把无边细雨全挡在身外。

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张照片,那年,我们都8岁。女孩叫唐春花,站立两旁分别是我和唐天送。天送总是拖着两条白白的鼻涕,像脱壳的蛏,快要跌落时,狠狠一吸,吸回鼻孔,大家都叫他流鼻蛏。

那时,我很想有一把像春花那样的油纸伞。我外出找小伙伴玩,若非大雨,总是淋着雨去。“戴上斗笠!”母亲看见了,一把拽住我的衣领将我拉到厅堂边,从壁上摘下一顶破斗笠扣在我头上。母亲一放手,我摘下斗笠,掷飞碟一样将它扔出,小狗似钻进雨幕中。“狗仔一样,病了你别哭啊。”母亲无奈摇摇头,转身忙她的事。其实当时,我也说不出油纸伞有什么特别的好,只是觉得斗笠太土,下大雨时还得配上面貌怪异的棕蓑衣,真难受。

村头有柿子树,很大很大,大得我们这些野猴子都无法攀爬。古官道从遥远的县城走来,经过树下,走向省城。铺路青石经无数行人的脚板磨蹭和漫长时光刻蚀,光滑可鉴。柿子树下正中间那块特别大,我和流鼻蛏经常在石上玩 “斗土炮”,就是俩人各挖一团稻田粘泥,取一半打实,掏成盂状,用力倒扣在光滑的石上,空气被骤然压缩将底部炸开一个口子,口子由对方用泥土压成饼状补上,碗底部位做处越薄,倒扣的力度越大,炸开的口子就越大,对方赔的泥土越多。我和流鼻蛏实力相当,互有输赢。春花总是在中间观战,兼当公道人,每次下来,三人脸上总是沾满泥点,你戏台上的小丑。

那天,下起了小雨,我们鏖战犹酣,不舍罢手,春花便回去取油纸伞。越来越大,雨水透过茂密的柿子树叶淋到我们身上时,我们才决定要回去了。春花吃力地撑着那把与她单薄而瘦弱的身体形成巨大反差的油纸伞,我和流鼻蛏钻到伞下一左一右地拥着她走。油纸伞散发着好闻的桐油香味,春花两条发黄小辫子随着步伐在脑后跳跃,上面粘着一截枯草叶,我正要举手把它取下,流鼻蛏用力吸回已流到嘴唇上的鼻涕,很响的哧溜声把我吓了一跳。当我再抬起手时,那根枯草已被流鼻蛏扔到地上。

春花父亲是我们村小学校长,当时,正领着照相师傅拍毕业照。于是,我们有了这一张照片。

10岁那年,我终于也有了一把油纸伞时,老天爷却似乎跟我做对,那个夏天一直干旱,我和我的父兄,以及田里的稻禾们一起渴望着下雨。可惜两个多月过去了,那把伞还一直没派上用场。我第一次有了一种有机会得到什么,却因此而失去什么的感觉,长大后才知道这种感觉叫做“遗憾”。我忍不住叫来春花和流鼻蛏,我像太监捧圣旨一样,从衣橱顶上捧下我那把崭新的油纸伞给他们看,伞上已铺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在终于来临的绵绵雨季节里,在山村初秋的艳阳下,已出现了色彩艳丽的花布洋伞了,我们管叫它洋伞。花布洋伞撑开时美丽大方,折叠后小巧轻便。不久前我还因为无雨而为我的油纸伞派不上用场而遗憾,转眼又要因为它在洋伞映衬下相形见绌而自卑。用了两年,我将它束之高阁。

〔照片二〕春花举着花布伞站在中间,我和流鼻蛏分站两边,三个人之间都隔着约四指见宽的距离。

那是我们16岁的那年初夏,我在县城一中上上初中,流鼻蛏、春花在老家那个乡初级中学,我们都读初三。那天,我学校放假,回家路过,顺便到他们学校看看。

我来到流鼻蛏的宿舍时,他正靠在窗台上,一手端着一张稿张,一手摸着下巴稀稀的胡茬在吟诗。

“来得正好,听听我写的诗,不吝赐教。”

“几日不见,成诗人了?”我不喜欢现代诗,更不用说什么狗屁“指点”了,我坐在他猪窝一样脏乱的床铺上,皱巴巴的被褥上,一块大三角板压着一本翻开的诗集,正翻开在戴望舒的《雨巷》上。我顺口读道:“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读着读着,我竟然就被这首诗吸引了,我的心弦无节律地跳动起来,如微风拂过荷叶上的露珠。我不禁捧起书,认真地再读了一遍,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是像流鼻蛏一样无比陶醉的样子。

“兄弟,哥这首诗写得如何?请指点。”

我根本没听流鼻蛏的念念有词,但我未像从前那样随意出口伤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他实施了我的客套与虚伪:“好诗好诗,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一个看诗,一个吟诗,都成诗人了。”不知什么时候,春花已出现在我身后,把我吓了一跳。

“什么诗呀,这么专注,我的声音都能把你们吓成这样?”

流鼻蛏悄悄地把手上的作业纸揉着团,塞进口袋。

“流鼻蛏,哦,不,天送同学写诗了,春花语文好,快给春花看看。”流鼻蛏不止一次郑重地警告过我,在有旁人的场合,若再叫他小名,就跟我断交,但经常脱口而出。

流鼻蛏脸涨得猪肝色,连连摇着手掌:“不能看,不能看。”

看着流鼻蛏一脸窘想,我突然明白了,后悔起先没听他的诗写的是什么内容:“你不是刚才还叫我指点你的诗么,怎么春花就不能看了。”

春花脸也爬上了红晕。

“拿出来吧!”我走到流鼻蛏身边,做势要搜身,流鼻蛏紧紧地捂起口袋。

别闹了,我们去走走吧,春花说。

初夏的中午,烈日如火。春花撑着伞,走在前面。她的黄头发何时黑的?黑发柔顺地覆盖在不知什么何时已变得非常饱满的肩背上,散发着淡淡的茉莉香味。我把目光从春花身上转移到身边的流鼻蛏身上时,发现他正专注地看着她的背影,我心里一动:也许,我们真长大了?

春花似乎感觉到了背上两个大男孩的目光,脚步有些乱了。她让到路边:“两个大男孩,怎么躲在我背后,一起走吧。”

三人还像小时候那样并排走着,只是春花的花布伞已经罩不住我们三个正在长大的身体,我的手臂无意触到她的胳膊,如碰着炭火似地赶紧逃离,不知不觉间拉开了距离。春花伞在我们头上若即若离地飘忽着,伞的影子让我和流鼻蛏的头部时阴时晴。

那天,空气有些沉闷。三人都不说话,默默地走了一段,流鼻蛏说,我们照张合影吧。

分手时,我才发现流鼻蛏下巴的一角伤疤。我说你小子跟人打架了,他说嗯。后来我才知道,有一个高年级的同学,每天晚饭后老在春花的宿舍楼下等春花,吓得春花不敢去教室晚自习,后来被流鼻蛏打跑了。

这次会面之后,一丝莫名的惆怅、无端的感伤一直缠绕着我,挥之不去,我想查出原因,以便对症下药摒除烦恼,但我说不清是因为那天三人间那断沉默的路程,还是因为那首《雨巷》。

〔照片三〕那是一张初三毕业的集体照,我们三人挤在左前方,春花在前排角落,我和流鼻蛏在后,我们俩的头似乎长在她的左右肩上。

16岁那年夏天,我们初上毕业,为了尽早取得铁饭碗,减轻家庭经济负担,我们三人都报考了中专。我考取了地区师范学校,学校设在一个海滨小城,流鼻蛏和春花分别以2.5分和0.5分之差无缘中专,上了县城一中。

刚到小城时,我经常能收到春花的信和流鼻蛏的诗作。春花比我大三个月,像个姐姐,冬天提醒我穿衣,夏天嘱咐我防暑,告诉我家里的情况。春花周末回家,常会都到我家里去,看看我的老父母,有时还帮着做些事,我很感激她,也喜欢她,但似乎不是那种排斥他人的,想单独在一起的喜欢。我知道流鼻蛏比我更喜欢春花,比如过家家时,他总是要抢着跟春花扮演一对。我在信中常交待他关心春花,不要让她被同学欺负。有一次,流鼻蛏来信说,没有必要了。我追问为什么,他不说原因,只说,虽然周六回村,周日上学同坐一班车(只有一班车),但村道上,春花已不跟他并肩一起走了。我说也许是女孩长大了,害羞了,或者你欺负春花了?他说,哪能呢,她心里有人了,那人是谁,你心里应该清楚。我清楚?是谁,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呀。

听流鼻蛏的口气,难道在说我?我有些惊慌,忙翻出春花给我写的那些信,细细重读了一篇,除了女孩的细腻和朋友的关切之外,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呀。是流鼻蛏多心了吧,也许。为了避免误会,我把我对春花的感情如实告诉了流鼻蛏,我说我对春花没有爱情。后来,才知道,流鼻蛏将我的话告诉了春花。当然,这不是告密或者出卖,流鼻蛏是想以此让春花将爱情转到他身上。但从那以后,我们三人间的联络如入秋的天气,渐渐趋冷。

〔照片四〕我笔直站立,显得很拘谨,左边站着个女孩,面带微微的笑容,眼里却流露着淡淡的忧郁。这是我第一次跟一个女孩单独合影,那年我18岁。

那是个没有雨季的秋天,也没有儿时油纸伞,小城更见不到悠长而寂寥的小巷,但是,梦中的丁香却悄然飘入我的现实。她坐在我前桌,娴静、典雅、柔弱,即便是笑,嘴角也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她并不是很漂亮,但一如《雨巷》中的丁香,一颦一笑都牵动着我的心。

师范学校三年,我和她一直挨得很近,先是坐在我的前桌,后来调整桌位,中间两组间的过道取消,她坐到我的旁边,虽然不同组,却与同桌无异。每天九节课近在咫尺的相处,总是还嫌不够。每天很幸福,也很烦恼,我希望在他面前表现优秀,却总是特别笨拙。我这人就是这样的没出息,心理素质差,开开玩笑可以,一旦认真起来,就什么事也做不成。就像小时候,妈妈让我端一碗蛋茶给客人,我紧盯着手里的碗,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碗里的茶还是漾得风急浪高,甚至溢出而烫了手。母亲说:你眼睛看路,像平常一样走就行了。但我就是做不到,除非是端一碗凉水。在别的女同学面前,我能谈笑自若,表现得风趣幽默。我很想在她面前好好表现,却总是笨嘴拙舌。在我心目中,她是空灵雨巷里飘着的一朵被清晨露珠洗过的丁香,而我,是雾霾笼罩下泥泞路上的一只屎壳郎。一个简单的乡下来的孩子,因此而变得多愁善感。唯一能做的就是,当她甩动长发,无意中把一部分发梢覆盖到我的课桌上,我就装着不经意的样子,把课本拿起,又随手放下,当然,课本的必定会碰巧压在她的发梢上,当她的头再动时,有时会遗落下几根青丝,我会趁同桌不注意时,偷偷地收藏到我的文具盒里。

最出息的一次,是周末同学爬山到山顶,在同学们嘻嘻哈哈的玩笑中,我也用开玩笑的语气请她合照,我以为她会拒绝,没想到她很大方地站到我身边。为此,我激动了一个星期。

〔照片五〕两个留着稀疏胡须的男人靠在学校的走廊上,目视远方(其实走廊前而50多米就是高耸的青山,并没有所谓的远方),很深沉的样子。

那年,我26岁,在一所偏僻的山村小学任教,流鼻蛏和春花都在县城第二中学当老师。周末,流鼻蛏花了一包牡丹烟的代价,在半路拦下一部手扶拖拉机,颠簸2个小时来看我。

我和流鼻蛏就着一包花生,喝学生家长送给我的家酿黄米酒。喝着喝着,两个微醉的大男孩用小时“盘歌”的调子唱《雨巷》: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

当时在农村,我们算是老大不小了,其他的小学同学都已为人父母了,春花也已订婚,我俩却连女朋友都没有。父母着急盼我们娶妻生子、传宗接代的大事。我们也想呀,但别人不想,有什么办法?

我的学校建在村边山脚下,宿舍窗口正对着出村的青石板路, S形的身体像一条游动的蛇,却怎么也游不出村口的那座山峰。乡村的课余时间,百无聊赖中,我时常独坐于昏黑的屋里,看窗外草长叶落,听窗外鸟啾虫鸣……路的尽头,她突然出现,粉杉白裙,撑着伞,在雨中,款款而来。她来到窗前,挡住了滴滴答答的屋檐水,挡住了窗外无边愁雨。她占满了我的整个视野,还是那样弱不禁风的样子,还是那样忧郁的眼神,她哀怨又不无得意地说:想不到我会来吧。我不顾一切地抱住她,用紧紧的拥抱回答她,用热烈的吻传达我的思念……这是我重复无数次的窗口白日梦。有时,这个情景也跑到我梦境中去,以至于我时常恍惚了:是梦,是幻觉,还是曾经真实出现过?

我偶尔进城时,就住在流鼻蛏宿舍。招待我的,总一包花生,几只泡鸭爪,一箱24瓶装的啤酒。每次我都邀春花来坐坐,她喝2瓶,中途走了,我和流鼻蛏各完成10瓶。喝着喝着,就开始骂世道,骂社会,怨怀才不遇害,然后就哭。那时,流鼻蛏已经不写诗了,业余都时间全花在研究股票上。流鼻蛏说,不瞒你,我还是喜欢春花,但我配不上她,我一定要混出个样子来。

我说,春花不就是那个梳两个黄辫子的黑妞么,天涯何处无芳草。我真的不是敷衍你,或安慰你,在我的意识里,春花一直是那个脸上沾着泥点的山里小黑妞……

流鼻蛏用他的呼噜声打断了我的安慰。

华灯初上,我约了春花,在县城的环城路走,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流鼻蛏对她的痴情和苦恼。春花说,那我知道,但我家的情况你清楚,还有三个弟弟在上学,既然不能和我所爱的人在一起,我就要找一个经济好些的家庭。我说,是的,我理解。我和春花从东环走到西环,一路默默无语。回到二中,校园灯火已阑珊。

〔照片六〕新娘西装笔挺,挽着穿著一身大红嫁衣的春花。我和流鼻蛏站在两边,四人手举酒杯,头顶着大红双喜字。

那年,我们28岁,改行在县委报道组当记者。有一天,我到一个小山村采访,采写一篇关于土法造纸业兴衰的通讯。在一座老房子阁楼里,在一堆废弃的家什里,我看到了一把油纸伞,如一截蒙尘的朽木桩。我把它撑开,厚厚的尘土纷纷扬落。可喜的是,它还很完整,斑驳的油纸、黄铜色的骨架,仍散发着桐油的芳香,稍加擦拭,即显出了她不俗的面容,如盛唐时期的贵妇,雍容而典雅。

主人见我如此喜欢,就将它送给了我,我特意制作了个伞套装着,至今仍放在我的书架上。

采访进行了一半,我的传呼机突然响起,流鼻蛏留言:还没到?我这才记起,女方是中午办酒席。我匆匆结束采访,乡政府的车载着我,向10华里外的老家驶去。

我担心流鼻蛏在酒席上喝醉了,一直不敢向同桌的客人敬酒。还好流鼻蛏一晚默默吃菜,小口喝酒,只在春花携她的新郎敬酒时,他干了一杯黄酒,又回敬了一杯,充满真诚地说祝你们幸福。春花摸着有些凸起的肚子说,我不能喝酒了,由我老公替吧。我说,新郎晚上任务重,不用替了,意思一下就行。流鼻蛏说,我们是发小,这一杯我替吧。说着,把春花的酒倒入自己杯里,一口喝了。

新郎春花一袭大红嫁衣,衬着身材高挑丰满、亭亭玉立。她真不是那个我们一起在村外大柿子树下玩泥巴、过家家,头发枯黄,偶尔还流着鼻涕的春花了,我第一次发现春花如此楚楚动人。

站在酒桌对面的摄影师抓拍了我、春花、流鼻蛏的最后一次合影。

酒席散后,我送流鼻蛏回家,流鼻蛏拉住我说,今天要一醉方休,这是戒酒的酒,最后醉一次,你得陪我。

那一晚我们都醉了,趴在桌就睡了。流鼻蛏父亲和哥哥把我们扛到流鼻蛏的房间,睡过下午,睡过晚上,第二天家人叫吃早饭时,我们才醒来。

暑假,流鼻蛏说,他要利用假期出去闯闯,家里省吃俭用供他上到大学毕业不容易,一定要让父母过上好日子。一去之后,便失去了联系。

新学年开学,流鼻蛏没有回校。学校在报纸、电视上发了通知,要求他一个月内回校上课,否则视为自动离职。流鼻蛏给我来了电话,说不用找他,当老师工资太低了,他要去拼搏,非混出个人模狗样不哥。流鼻蛏还请我帮助安慰他父亲,他在外挺好的。没等我说话,电话就挂了。我查了查号码,是深圳的IC卡电话。

流鼻蛏父亲来找我,请我一起去求求校长,保留流鼻蛏的公职。我首先匿名写了一份关于流鼻蛏学校食堂卫生的“群众反映”,寄到报社,请报社的记者朋友带着问题到学校采访。我陪报社记者来到学校,校长的脸都吓绿了,我以和事佬的身份出面,摆平了这事,又为学校写了一篇正面宣传报道在报上发表了。校长请我喝酒,我回请,酒酣耳热之时,我说服了校长,同意将流鼻蛏的工资一半用来请代课教师,一半做为学校经费收入,暂不将流鼻蛏脱岗的事上报。其实这种做法不是我和校长的发明,其时,脱岗“下海”的何止流鼻蛏,各部门都有。

[照片七]她丰满而富态,如一朵午后阳光下的绽放之后的牡丹。灿烂的笑容里,依然透着淡淡的忧郁。我站在她身后,一如当时班上的座位,只是中间没有了课桌的隔离。

这是我毕业15周年同学聚会的合影。那年我33岁。

年轻时,我坚信歌词所说海枯石烂,身有死日、心有竭时,唯爱不会变。比如,我一直深信,那个雨巷、油纸伞和丁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爱。

毕业后,我在偏僻的山村小学任教,自惭形秽的我没有勇气向她表白。有一次,我收到一封不署名的信,说曾经爱过一个男孩,在毕业聚餐那晚,她伏在他的肩上哭成泪人,他却连像样的拥抱都没给她一个。信中,还夹着一封干丁香花制作的书签。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笔迹,再熟悉不过的语气。我连夜写了一封10页的信,步行到离我学校12公里的乡邮电所,把信寄了。一周后,我收到了她的请柬。

同学聚会的最后一个节目是集体照,当时,我能闻到她淡淡的洗发水和护肤品玫瑰般香味,我似乎还坐在教室里,用我的课本悄悄压住她甩到我桌上的黑发。“老公,热死我了,记得快点来接我,我约了人打麻将了。”她对着手机说,声音嗲得如港台明星。“醉死人不偿命呀,这么嗲”,我拍拍她的肩膀说。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接触她的身体,也是第一次如此自然平静地和她说话。我突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觉。

那年,我陪流鼻蛏哥哥飞了一千余公里,把装着流鼻蛏骨灰的盒子和60万元补偿费带回来。我和他哥哥,以及春花一起,把他埋在我们经常玩的那棵大柿子树下。我心里默念,安息吧,你为家人赚到了60万,你的愿望算是完成了一半,虽然并不圆满。

柿子树老了,黄绿色的果实稀稀落落地点缀在绿叶间。村里少有孩子的身影,树荫下,那块当年我们玩“斗土炮”的大青石上,覆盖着厚厚的枯草落叶。

“奇怪,这棵柿子树应该不只这么大呀,”春花说:“在我记忆中,它非常非常大”。

“可不是么,我一直觉得它是高不可攀、遮天蔽日的,是原来那一棵么?”我说。

“是你们长大了。”流鼻蛏的哥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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