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后疾驰的苏北平原单一景色,让我的眼睛很快从最初的惊奇转为疲倦,睡意渐渐屏蔽了我的耳目,全不知疾转的车轮刷去了多少路程与光阴。
“大运河!”邻座一声压抑的惊叹却如春雷第一声,震醒冬眠的我。
车在桥上,正与河垂直。飞鸿一瞥,窗外的河分三流,中间是淡土黄色的水流,两旁是灰色的船流。想不到路网密布的今天,古老的大运河依然这样的忙碌拥挤。
就这样擦肩而过。车没有为我停留,大运河也没有,她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以约60千米的时速向我身后掠去,三千多米后我驻扎下来。按行程安排,此后的两天里,我都将与运河保持这样的距离各自忙碌。
我花了一个白昼,动用了飞机、动车、汽车,地上天上,无意间将我与运河的距离拉近了一千多千米。难道在这两天里,我不能逾越这剩下的三千米距离?会场上响的是慷慨激昂的发言,我却听到三千米外运河水与岸的厮语,脑中有某一小块区域开始叛逆,如小学生时代,酝酿的一次逃课阴谋。但我的理智早已习惯于向这种庄严肃穆屈服,正襟危坐,我只能等会议结束,月上柳梢头时,与运河相约在黄昏之后。
正值大寒时节,太阳早早钻入温暖的被窝,闭上多情热辣的眼,并用厚厚的被子把她的大圆周脸严严实实裹住,城市街道的路灯代替了她的值守。坦荡如砥的苏北平原,风没了对手,挺着利剑一路高歌狂奔,如入无人之境。在这样的寒夜,连激情四射的太阳都躲了,还有谁愿意组织无谓的抵抗,不如跟着太阳同作息,只有我,单薄的身影在冷清的街道上踽踽独行。顾影自怜,像一杆孤独地竖在苏北平原上的戟,奋力地将无边的风撕开一个小伤口。风趁机钻进我的羽绒服,带着我深藏在衣服内那点可怜的热量逃逸。我想,与慕名已久的运河约会,注定是要经受一些考验吧。
运河边昏黄的灯下,我的影子如一根芦苇,在冬日的运河边草地上摇曳。大运河沉沉地睡着了,只有微微的呼息和轻轻的脉搏。黑魆魆大货轮一艘连着一艘,挤占了宿迁运河的半壁水面。它们相互偎依取暖,在运河怀里静静地泊着,身躯庞大而冰冷,压迫着我的视觉,像梦中的魇,要将我吓走;寒风也不断撕扯我的皮肤,在我耳边不停警告,催促我回到那开着暖气的房间。而远处桥上、岸边的霓虹灯朝我眨着狐媚的眼,月牙儿也躲在纱帐般的云层后暧昧在笑,诱惑着我驻足。千里之遥,千年之约,给了我与黑暗、寒冷和孤寂的联军一决雌雄的勇气,夜幕和高高竖起的衣领,也为我遮盖了因与它们决斗而扭曲、变紫的脸。男儿驰骋疆场的臆想熨热了我的血液,我执意要在运河边逆着寒风独行,像是梦游,像是穿越。那盏和我一样孤独的路灯,将的身影越拉越长,越拉越虚,那是要将我扯进历秦汉隋唐?我是平面上的一个黑点,在以时间为经、空间为纬的大运河坐标上游荡。
初生的运河,锦帆如云、鼓乐如涛。两岸嫩柳初成荫,繁花已似锦。宫女的玉足踩着青草嫩芽,香酥娇弱的肩膀不和谐地套着纤绳,花枝招展的后宫佳丽,组成两岸奇特的拉纤队伍,拉动大隋帝国皇帝杨广和他的嫔妃们的豪华游艇,烟花三月下扬州。 “万艘龙舸绿丛间,载到扬州尽不还”(唐·皮日休《汴河怀古二首》),龙舟上,扬广和他的嫔妃们,或坐或倚,或饮或谑,漫不经心地欣赏沿岸春的美景,同进也把自己装点成沿途百姓眼中的美景。平原段运河的缓缓流水,纤女碎步的节奏,正适合观赏江南无边风月,享受铁甲禁军外围万千子民们艳羡目光优越感。我是万物的主宰、宇宙的中心!这种感觉气球的充气筒,急剧充实杨广的身心,扬广感觉自己携着神女在琼瑶玉宇上翱翔。
我被运河浪花和龙舟冲撞着,在经纬度上跌跌撞撞。仍在这个空间纬度,而时间的经线跳跃到秦朝某日,这儿还是一条坦荡的驿道,路上正拥挤着秦始皇出巡的队伍。在远处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个名叫项羽的青年豪气干云,他极力抑制住一身沸腾热血,附在叔父的耳边说:“彼可取而代也。”野心的种子,此刻萌又拔了一节,新长几片嫩叶。
此时,处在大隋纬度的宿迁运河两岸观众里,也有如他们的老乡项羽一样豪迈与霸气的汉子么?答案是肯定的,而且不只一个!能孕育西楚霸王这样人杰的风水宝地,一定不会让英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大运河的诞生,是为了便于从江淮运输粮草,强化大隋帝国对江南统治,还是杨广玩腻了关中风景,就想坐龙舟游江南?正史、野史和戏说纠缠不清,不去理会也罢。我只看到,在大隋富丽的朝堂上,扬广手中的朱笔随着他灼灼的目光,在帝国的版图上游走,留下一道腥红的痕迹。御笔落处,聚起百万民工辟石挖土,如群蚁啃食树叶一般,转眼间,在大隋的疆土上啃出一条8千多里的大沟渠。放荡不羁的黄、江、淮水咆哮着涌入河床后被驯服。大运河诞生了,其水悠悠,一直流淌到了今天。
唐朝的皮日休在《汴河怀古二首》里认为“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客观上说,隋帝国的灭亡,跟凿河耗费的国力,跟扬广在大运河上来回的折腾的豪华巡游不无关系。杨广第三次龙舟巡游运河,被部将缢杀在扬州,一去不复返了。但大运河不死,她本为民众所掘,现在,从御用回归民间。之后历代的皇朝,利用大运河调运粮草,运输货物。运河真正成为贯通南北国的大动脉,并因此催生了一个庞大的行业——运河漕运,催生了几十座沿河繁华城镇。经历了穷奢极欲的巅峰物欲享受,尝受了国破家亡身死的极度悲惨,与杨广身后遗留千古骂名同存的,是一个泽遗后世万年水利、交通奇迹。悲喜两极、毁誉参差、荣辱天壤,杨广身前身后是否可知?“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唐·皮日休《汴河怀古二首》)是呀,若没有那些穷奢极欲的破事烂事,隋炀帝的功业谁说不能堪比大禹治水。
在公元前232年的大秦帝国,这里称为下相。在运河前身的土地上,楚国名将项燕的家里,一个男孩诞生了。他名籍,字羽。武将世家豪放血液在年青的项羽体内澎湃,皇帝超级旅游团队的奢华,更烧热项羽的血气。趁着秦末乱世,这位英雄振臂一呼,抬脚一跺,大秦帝国地动山摇,分崩离析。他是乡亲的骄傲,是国民心目中的英雄。虽然在后来的楚汉争霸中,他败了,败给了那个沛县小混混,他不愿让乡亲看到他落魄时的样子,破坏江东父老心目中的英雄形象,毅然拔剑自刎。
历来是成王败寇的人们,这一次却没这样对待项羽,毫不吝啬地把崇敬、赞誉给予这位末路英豪。 “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顶天立地英雄气,激励多少后人豪情万丈;四面楚歌仍眷顾 “虞兮虞兮若耐何”的儿女柔情,让多少后来者柔肠寸断!再看他的那个对手刘邦,在追兵面前舍儿丢妻弃父保命,这样的龌龊,纵然赢得天下又有何荣耀?“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西楚霸王的英雄气,浇灌了老家宿迁及至整个民族的血性。项王的肉化而为大地之泥,血淌而为运河之水,其血汗与气节,在那个崇尚诡道与阴谋的园地上,培育出一枝宁折不弯的脊梁!
宿迁的运河上,还载过大清乾隆帝的锦帆。乾隆坐享隋炀帝劳动成果,六下江南,五次宿顿于附近的行宫,遗落许多风流韵事,让后来拾来津津乐道。用运河之水,温一壶浊酒,泡一碗清茶,且听运河水里流淌着的关于乾隆、关于大清的野史戏说。
历经康雍两朝治理,国力大盛。乾隆帝生逢其时,文治武功,似是千古一帝了。然历史的烟云终究掩不住真相,纵比横较,即能去浊留清、去伪见真:大清王朝在乾隆帝于运河边风花雪月时,已种下了败亡的种子。我们看此时地球另一端,工业革命蓬勃发展。迅速崛起西方列强,为平衡与清朝的贸易逆差,派使团觐见乾隆,请开放通商工岸贸易,互利共赢。而目空一切,自视天朝帝国的乾隆要的是朝供,而非互贸,以“天朝物产丰富”为由,断然拒绝,驱逐使团,闭关锁国。所谓的乾隆盛世,远非戏说的那样光鲜亮丽。英国使臣在被逐的路上,敏锐地读出歌舞升平下的腐败与民不聊生,为将来坚船利炮强行扣关打下了伏笔。此后的乾隆忙着筹办他的八十大寿,闭关锁国,洋洋自得沉浸在自己的“天朝”美梦里,并让全国臣民都来为他的文治武功山呼万岁,就这样一次次错失了与世界共同步入近代文明的重大发展机遇。若“天朝”能如运河一样,以博大的胸襟开放包容世界,承载万帆,大清历史应该改写。然而历史无情,成败就在一念之间,机遇如运河之水,逝者如斯。
一艘货轮悄悄驶来,漾起的波浪轻柔的推搡着岸边泊船,巨轮的黑影如山一样压来,又像梦一样飘过。静默的河床,喧嚣的河水,不知哪个更能代表运河?宿迁运河方寸地,千年历史一瞬间。一位穷途末路的英雄,却让万人景仰;一个倍受垢病的亡国之君,不小心泽遗万世百姓;而一代志得意满的盛世帝王,贻误了民族发展有利时机,种下百年耻辱的种子。不由得不让人慨叹:历史的是非恩怨但凭谁说!且看这些曾经行走在宿迁运河上的汉子,以其彰显的个性,在历史留抹下浓抹重彩的一笔,足以让后人沉吟至今。因为他们,宿迁的土分外凝重,运河的水分外深沉。
然而这些,也都只不过是运河千年生命的几朵浪花、几粒沉沙。运河水千古流淌,阅历千山万壑;运河水万里奔腾,承载千帆万舟。水流浪跃泥沙沉,洗去是非功过,铭记着兴衰荣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