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第安人有个习惯,当他们的身体走得太快时,他们会停下来,安营扎寨,等待自己的灵魂赶上来。每当我处于现代社会的快节奏中,灵魂被抛在了身后时,我总会在梦里看见那双眼睛。那是一个让我无比快乐的精神宿地:晒坝。
儿时的晒坝似乎与眼睛的形状有着不解之缘。老家门口有一块约莫十来个平方大小的泥土坝子,形状不规则。贴门槛石的一方歪歪扭扭,如一条毛毛虫。左右两侧的地形由中线逐渐窄起来,门槛对面的那一侧地势较开阔,略微有点半圆形的弧。我小时候喜欢眯着眼睛看晒坝,这时候的晒坝俨然似一只眼睛的形状,充满了神秘的感觉。
当晒坝还是泥土的质地时,它可算得上是我儿时的乐园。晒坝的泥脚边上常常会有小虫子出没,我常常和它们一起玩。我喜欢晒坝的虫子。
最常见的是蚂蚁一族。这种群居的小动物有黄黑两色,因为我没看见过白蚁,或许白蚁会更容易激发我的想象力。农家娃玩蚂蚁,常常会拿青虫呀,菜叶呀,去逗弄戏耍。他们最爱做的是,给了蚂蚁食物让它们搬,却恶作剧似的对它们围追堵截。看着蚂蚁惊慌失措的那样子,娃们敞怀大笑,肆意妄为。我则不然。我喜欢静静地和蚂蚁对视。这是件非常有意思的事儿。当一只小蚂蚁驻足停留在我的眼皮底下时,我的思想仿佛是天上那自由的鸟,而且不止一只。在蚂蚁的视线里,我一定是巍峨雄壮的巨人,一棵荆棘一定是蓊郁参天的大树,一蓬小草一定是飘拂迤逦的椰林。它们自由地穿梭,勤劳地探索,风来吟风,云行云舒。晴空里若有几只鸟飞过,它们会有片刻躲在斑驳陆离的鸟影里,却仍怡然自得地忙碌着,不会被惊扰。它们的诗卷上,一行行平仄的诗句,宁静是最好的注脚。
最神秘的非千足虫莫属。我那时并不知道它有这么一个惊世骇俗的名字。这种虫子除头节的部位没有脚,头节后的三个体节每节有一对脚外,其他体节每节有两对脚。我曾数过它们身上的脚,从来没有数明白过。这一直成了我儿时的谜。千足虫体型修长,黄褐色是它的保护色。我很欣赏它这种聪明。它伏在泥脚边上,你不留意是不会发现它的。它比蚂蚁大多了,却不易暴露自己。一旦它移动起来,你就容易发现它了。它往前爬行时很有趣。千足虫爬行时,它的身体骨架一动不动,腹部两侧对称的脚前后依次变换着,速度快,看起来像翻腾的黄褐色的波纹,有规律地起伏着。我常常想:它这么多脚,是怎样做到不绊脚的呢?
最可爱的必定是萤火虫。它轻俏地飘忽在晒坝的上空,只属于朦胧馥郁的夏夜。墨黑色的背景图,渺小的萤火虫点亮了一盏盏小灯笼,像星的河流,灯的长阵。我看着它们,它们笑眯眯地看着我。它们不知疲倦地若隐若现,仿佛调皮的精灵在捉迷藏。它们怎么会发出那么好看的,蓝汪汪的亮光呢?我去问妈妈,妈妈说它们是喝露水长大的,和我们不一样。我想把它们捉到瓶子里,想时刻看到它们的亮光。就是这样的亮光,直到现在也时常点亮我的梦境。在梦里,有一群可爱的萤火虫,努力地照亮我心的角落。
声音最好听的要数蟋蟀。黄叶旋飞时,秋天来了。我喜欢搬一张小凳子,走进如水的月色里,痴迷地聆听蟋蟀的声音。一只只黑色的蟋蟀,蛰伏在晒坝的某个角落,流出一个个动听的音符。那个世界里有弹琴的,有长啸的,有短曲的,有长调的,有低沉婉转的,有高亢昂扬的。清凉的秋夜,蟋蟀叫得酣畅,叫得明亮。它们那架势,一声高过一声,一浪高过一浪的,要将这落寂的晒坝翻腾起来么!我一直很惊讶,那个从缝隙里流淌出来的乐曲,竟出自于一个个黑色的,小小的身体里面。记不清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我痴痴呆呆地睡去,醒来又是新的一天了。
后来我上学了,晒坝被镗成了水泥的质地了。晒坝四周的泥脚边,混凝了水泥的冰冷,深灰色的单调,我的生活也开始变得枯燥乏味了。
再后来,我工作了。城市的钢筋水泥,忙碌的工作节奏,房贷车贷,供孩子,一地鸡毛,琐碎不堪。
每次午夜梦回,梦境里总有那双晒坝的眼睛闪烁着,引领我重温儿时伊甸园的快乐。那个精神的栖息地时时提醒着我:生活不止苟且,还有诗意和远方。我们的灵魂不能失去庙宇,不能让冰冷的雨水滴在心上。我很庆幸,这双眼睛见证了一个孩子明亮美好的岁月。它在我历经生活的沧桑,疲惫不堪时,使我的心温柔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