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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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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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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的样子

           一

清明了。

这样的天气才是清明该有的样子。

空气中潮乎乎的,山里的湿意也潮乎乎的。天阴沉着一张肃杀的脸,惯犯一般的姿态。胸口似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匍匐着膨胀,涨一寸,冷两寸。雨刮器的胶条温和地忍耐着雨前的静默。

下了车,来到了这块熟悉的土地。我抬头远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远处的几片矮坡,沉寂的卡在地平线的缝隙上。灰天之下,杂乱无章地铺上几块冷调的绿,像美丽的刺青,另类魅影;亦如被水晕染开的淡青色的污渍,真伪不辨。

雨下来了,应着节气。幽魂在银亮的雨中前行。祖母的坟前很冷清。每年清明,除了我们家来祭扫,没别的人。我拿出祭品,机械地进行着祭祀的流程。鞭炮点着了,噼里啪啦的响声,和着烟火里的尘埃,一同升起来,一同炸裂开。我知道,这个假大空的仪式,会随着这片雾蒙蒙的瞬间跌落,迅疾皱缩成一个尴尬的鞭炮纸核。

每年清明,祭扫到祖母的坟前,我皆如此。一幅无所挂怀的做作。无悲无苦。这似乎不应该是清明祭扫的样子。每年祭扫回来,我的心里总会想:是不是该诉一诉?是不是该哭一哭?或者祈求她在天之灵的庇佑,也可以。记忆的逻辑散落一地,需要缝合。穿过岁月的废墟,飘飞的认知片段像森林,正在蔓延。

           二

童养媳,在旧时一般叫做“养媳”,她的身份和生活状态,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是被婆家养大的媳妇。由于一般是年幼就被接入婆家,就有了“养媳”前面加个“童”字。祖母是解放前的童养媳。那时,贫穷人家里的童养媳要么是外地里抱来,要么是灾区里面没人要的孩子,要么是道路旁边的弃婴。关于祖母的身世,这个世界上大约没有人能记起她出生的那一天,人间是以什么样的面目去迎接她的。她自己也从来没有提起,生日是哪一天也没人知道。在我们家人的印象当中,祖母从未过过生日。后来还是父亲从祖母的一个同乡那里打听到些许片段,墓碑石上刻的生年也是个大概时间。

以前祖父家里比较穷,他的父亲就想着,娶一个媳妇儿要花很多钱,还不如养一个女儿,做童养媳,这样的话就节省了一笔开支。养女抱个外乡的,不知根知底的,不会担心对其不好会落下话柄,婆媳有矛盾了也没人给撑腰。于是,才三四岁大的祖母突然有一天,穿着一件大红色的袄子住进了祖父家。从此,这个被抱回来的孩子就好像家中的一个奴婢一样,整日不停地干活,吃不饱,穿不暖。童养媳的命运都不大好,祖母也一样。“三岁为妇,靡室劳矣。”童养媳的生活,从早忙到晚,不在爹娘的身边,还要被打被骂。

忙和苦,是童养媳一生的命。旧社会里,子女及妻子都被物化成男子的私有财产,没有什么尊严可言。即使子女长大了,也是男子的附属品,从那个时代的包办婚姻之上就可以看出这一点了,然而童养媳,甚至连附属品都算不上。在生育方面,童养媳就是一个生育的工具。一些天生没有生育能力的童养媳,则会被婆家赶出家门。

祖母是不幸运的,她不能生育,也许是和自小到大的营养不良以及做活的劳累所致。这是她一生的遗憾。一直到五十来岁离开人世的时候,她还在念叨着,她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因为没有生育子女,祖母更是在曾祖母的苛刻和欺侮下艰难过活。不过,祖母又是幸运的,好在曾祖母在祖母三十来岁时撒手人寰,祖父在这个时候得了肺痨,严重时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个时候的祖母,算得上在苦痛折磨中喘上了几口气。不过,家里的顶梁柱倒下了,家里家外全靠祖母一人支撑,还得想办法解决祖父的医药费的问题。祖母更忙碌了,日子熬得也更苦了。人的心理往往这样,即使熬过人间万重难,只要心里有奔头了,希望的曙光闪耀在前路,也无所畏惧。

           三

天顺其然,地顺其性,人顺其变,一切似乎都刚刚好。这个时候,父亲来到了这个家。

父亲非本地人,他的母亲,即我的亲祖母,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饿死了,膝下几个儿子各奔活路。在投奔了两三家人户之后,父亲终于投靠到了祖母家。父亲每次回忆到此时,都忍不住要流泪。父亲这时已十来岁,对于祖母来说,刚好是替力的年龄。在父亲的回忆中,记得最深刻的就是挑担这类的体力活。

虽然日子仍然不好过,但总归看来,是一个越来越亮的好兆头。父亲很勤劳,懂感恩。对祖母,恭恭敬敬,孝孝顺顺;对邻里,客客气气,和和睦睦。这在祖母的人生中,半路上捡到了一个好儿子,应该也算得上圆满了吧!

这样的父亲越是表现得完美,祖母越是心里没底。毕竟这是个半路捡来的儿子,十来岁了,养不家的。没有安全感,没有存在感,只想活下来,这些信念在祖母的前半生中已扎下根来。祖母这个时候就对父亲使出了一些约束和制裁手段。其实,这些心思不外乎和她几十年来,已经根深蒂固的封建社会的思想根基相关。每每祖母在苛责父亲还有哪哪儿没做好的时候,父亲点头应是,一并承下。再累也从没有向祖母抱怨过任何,即使面对祖母的故意刁难。父亲很明白事理,祖母家给予了他一个落根之处,还解决了他吃饭的难题。所以,这一点,父亲不计较。每当我遇到人生的困境时,就会想起父亲的那句口头禅“再苦都苦不过没有吃的”。

生活中的煎熬,有时候它像一面镜子,照得见攀爬的上进心。父亲的好人品远近称之,再加之上世纪六十年代,全国掀起扫盲运动的大政策,父亲开始进学校读书。这样的好机会对于父亲来讲,从没奢望过。父亲目达耳通,敏而好学,品学兼优,成绩斐然。即使是在文革期间,历史的繁霜苦恨也没有影响到他对于学习的热望。初中快毕业时,学校和生产队一致推荐父亲读师范。这样的消息令父亲很振奋,奔回家告诉祖母。祖母的脸上仅仅闪过一丝微笑而已,轻掠的痕迹就像大雁无声飞过高远的天空。

祖母不同意。显然,父亲是养子,祖母拽在手里的这根风筝线,已然越来越细,直至崩断。生活需要磨合,尤其是在困苦的六七十年代,冷静和克制才是消弭争端的好办法。父亲很无奈,内心很苦闷,也只能表示理解。多年以后,父亲回忆起他人生的这个关键处,在母亲的些许埋怨后,他仍然不忘幽幽地补叹一句:祖母的心里苦啊!

此后,日子回归到了以前。父亲孝顺祖母。祖母的心里踏实了。

           四

日子无声无息,将岁月碾压成如水的平淡,日历也悄然翻到了1973年的某一天。那天,一个穿着红色嫁衣的女孩,带着朴素的嫁妆,住进了祖母的家。那天,丝丝缕缕的阳光,细细密密的花瓣,散发着爱情味道。那天,空气很湛蓝,徐徐的暖风轻抚着绿树,隐隐传来阵阵的风铃声,包裹着暖意和浓浓的幸福滋味。那天,寒窑生辉,爱情甜蜜。婚礼办得很朴素,支起几张桌子,请上几桌亲朋,仅仅是仪式上的宣告而已。一种简简单单的张扬,祖母却如用尽一生的精力去完成的一个作品一样。父亲虽然是养子,但从某种角度来说,父亲延续了这个家族的血脉,也算得上是功德圆满了。

变则通,通则存,存则强。在父亲的身上,这是个很好的实例。母亲长得很俊俏,十里八乡的一枝花,还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她和父亲的婚姻,不仅应了“郎才女貌”,还得补个“郎才女才”。父亲小时体弱,生活质量差,没生得高大的身板,连中等都算不上。祖母始终认为,这是她前辈子修来的好福气,娶了这样一个好媳妇。她这辈子所受的苦逆转成甜了。从此,父亲的生活也天翻地覆了。心之所向,素履以往。日子也越来越有盼头,人生既设的限定,在父亲的面前一次又一次被突破,被超越。新婚不久,父亲就任了生产队队长。再后来,他进入了大队的加工房,以较高的技术含量加工大米的脱壳。不得不说,父亲的“才”一步步地凸显出来。这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已是很了不起的青年才子。母亲常常打趣到,全靠娶了她这样的好媳妇,带来了好风水。说是“好风水”,那是封建迷信的那一套,但不得不说,父亲的变通而强,多多少少是和娶到母亲有关。父母的爱情甜甜蜜蜜,你知我冷暖,我懂你悲欢,彼此扶持,彼此欣赏,同心同行。自打母亲进了这个家门,似乎空气中都带着爱情的幸福感。

1973年末,祖父去世。祖母在丧葬仪式上哭丧,声音很响亮。父亲最能明白,这对于祖母来说,那是一种怎样的解脱。那些苦熬的日子,总算是可以找到一个支点,把它撬到你所看得见的遥远。那个遥远叫“过去式”。

祖母和祖父之间没有爱情。“ 卿卿牤妇”,说的就是成天围着公婆围着丈夫转的妇女。在现代社会,如果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是多么幸福的事。但在那样的年代中,那样的日子里,有多少的童养媳们,从小小的年纪开始,为了生存下去,受了多少非人的待遇,忍受了多少的委屈。岂敢奢望爱情。爱情长什么样子,祖母无从所知。

1974年的某一天,祖母郑重其事地向父母亲提出,她要改嫁。此言一出,晴天霹雳,当头棒喝。母亲追问,嫁给谁,嫁到哪儿。祖母和盘托出。听闻是本村的,母亲还算是安了一点心。转而提及其家人的复杂情况,不免堪忧。父母竭尽全力地劝说祖母不要改嫁,祖母淡定地回了一句:是时候为自己活一回了。在祖母想来,这也许是找到了自己爱情的样子。劝说未果,母亲提议,拿出一担粮食给祖母,作为陪嫁,希望对方能好好待她。

            五

祖母要强。

离开父母的那一天,她头也不回。她的坚决如铁,让父亲很是难过。母亲也有隐隐的不安。祖母改嫁不久,母亲有了我,又过了两年,有了妹妹。父亲承包了加工房,每天像个陀螺一样忙着挣钱养家。母亲既要忙农活,还要照顾我和妹妹两个,两只手都不够用,恨不得肋下再生一对翅膀来。这时,母亲向嫁到本村的祖母提出,帮忙看一下孩子。祖母在经得继祖父的同意下,开始照看我和妹妹。和我们俩一起让祖母照看的还有一个继祖父的外孙女:囡囡。这样一来,照看好几个孩子,祖母的辛苦程度自然不说,但我和妹妹的待遇却远不及囡囡。有好吃的东西,祖母先紧着囡囡,待她享用完毕,祖母会给我和妹妹打发一点零碎儿。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回,祖母多给了我一点,被继祖父发现了,我和妹妹,还有祖母,都被他大声唾骂起来。那种阵仗,至今忆起都还很害怕。我一直以为是祖母偏心,现在想来,那应该是继祖父的意思。

母亲偶有在村里听到一些和祖母相关的言论,大概就是祖母在继祖父家过得不怎么好。她大大咧咧地以为那是别人口中的闲言碎语,不必过多在意。那时候,祖父留下来的几间平瓦房,土墙脱落情况很严重,必须推到重建新房。生活中还有更重要更多的问题亟需解决,父母亲也无暇顾及祖母的情况。

人总是会折在自以为对的事情上。直到有一天,继祖父派人报信来,说祖母喝了农药,要去医院洗胃,让父母亲赶去城里医院。父母亲赶到医院,医生告知他们,已经尽力,准备后事。这让父亲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他悔痛,祖母走到这一步,那是心里有多大的委屈呀!他悔不当初,为什么要让祖母改嫁!他恨自己没有尽到做儿子的责任!

祖母临死前想吃大苹果,要父亲喂给她吃。父亲立时跑遍全城给她买来。祖母在弥留之际,对父亲说:我这一生很苦,临了想吃个苹果甜一点。我下辈子不做童养媳了,还要有一个自己的儿子。我这辈子对不住你们了。

父亲给她喂上一口削好的苹果,还没来得及嚼碎,祖母就闭眼离世了。父亲知道,祖母没有过上她想要的生活,获得她想要的爱情。她的苦难总算到头了。

祖母死了。那年我五岁。她的丧葬仪式上,我的心中很是悲苦,那是对一个人消失了的无由哀伤。待到少年时来到祖母坟前祭扫,体味到的是一个生命消逝的无奈和命运的苦痛。走到中年时,清明节给祖母祭扫,才真正体悟到,坟前祭奠的是一个旧时代的消逝。祖母用她五十四的度年来祭奠。

今又清明,祭扫仪式已毕。我静静地看那个鞭炮核最后一眼,它躺在地上,静静地躺在灰尘里,亦如长眠于地下的祖母,无悲无苦了。

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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