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瓜

自从奶奶患老年痴呆症以来，她的记忆力严重退化，一出门就常常走丢。我们一家人倾尽全力给她治疗，药物干预后，疗效甚微。医生建议，康复记忆力的训练，需要舒适的环境和良好的心理状态。

春节一过，父母亲便带着奶奶从城里搬回了故乡的老宅。老宅里有一个约摸二十平的小院。父母亲收拾出这个小院，仍按多年前的布置如初。春天，小院里种下了丝瓜。院里的左边搭上了丝瓜架，右边也搭上了丝瓜架。

趁着暑假，我带着女儿回了一趟老家。小院虽显破旧，但故乡的气息扑面而来。时空回溯，倒流至童年。

小时候，奶奶每年都会在小院里种上满院的丝瓜，以解决食蔬短缺的问题。儿时的我对丝瓜花印象最为深刻。初夏清晨，鹅黄的丝瓜花绽放出优美淡雅的花瓣，小喇叭吹得乌央乌央的。晨凉的微风拂过，花枝敲响了我的小窗，传送着轻柔的呼唤。盈盈一笑间，她们怜惜地唤醒了我惺忪的睡眼，扣开了我素喜的心扉。

“一簇黄花上架篱，迎风起舞秀妍姿。”黄色的丝瓜花争着抢着，从密匝匝的绿叶间摇曳而出，铺展开素黄的笑颜，一朵朵向着阳光，怒放着自己的生命。我喜欢这个时节，阳光不燥，晨昏如秋，有凉风习习。我喜欢这般临风而立的丝瓜花。南风轻拂，架篱上的丝瓜花呈现出千种姿势，万种样貌，亦不改其如初的黄。一架的黄，满院清香。

若是此时的我，多半因读了几首好诗的缘故，定会美美地享受“绮丽陶然足自怡”的意境。支上一把胡桃木色的老藤椅，飘下一缕清明下来的第一茬茶香，氤氲之息，缠绕肺腑，再携着一本墨染的诗集，悠闲十分，惬意十分。

人对食物的想法，受岁月的侵染，会从初级的裹腹渐至成一种情怀，一段回忆，一片乡愁，一种人生。对于丝瓜，我的选择——赏大于吃。作为一个祖上为农民的人，这样的结论显示出一种不接地气的悖逆，颇有微词之嫌。

在记忆的最深处，一蓬瓜架，几弯瓜茎缠绕其间，奶奶劳作于瓜架下，南风吹拂着她头上的芦花白。汗水濡湿了她鬓边的几缕银发。趁她抬头抹汗的当儿，一根根调皮的丝瓜，亲热地蹭着她的额头。奶奶的脸上洋溢出丰收的喜悦感。口中常常喃喃自语:

——多好的丝瓜呀！

这幕情景时常撩起我的隐痛感。掩映着故乡气息的丝瓜，牵挂着一分回忆的艰辛，安放着十分坚韧的亲情。时光是最无情无义的，它匆匆而逝，一去不返。让人在以后忙碌的生活中，却又安静地，眼睁睁地看着它逝去。而唯一与故乡与回忆相连的，似乎只剩下那一根根垂下来的丝瓜。丝瓜之于人生，你可能会有面壁参禅的想法，它的出现告诉你我:生命是一场懂得，我们总是用最虔诚最质朴的心，寄寓一些美好的记忆和期待。这是对亲人的一种感念。

“囡囡，快来看丝瓜！”奶奶乐呵呵地一手拉着我女儿的手，一手指着瓜架，笑眯眯地冲着女儿唤着我的乳名。很明显，奶奶又一次把女儿当成了我。女儿也和在城里生活时一样，欣然回应着，欢喜地唤着“奶奶”。一切如旧，自然而然。

顺着奶奶指的方向，只见架篱的蓊郁枝丫间，几根带着花的丝瓜，如一个个生命的感叹号，垂向大地。雌花的蒂部接着细小的丝瓜，顶端上长着许多细小的浅绿色的绒毛，露出一种生命的蓬勃向上之感。清晨，花叶上面总是有一些细碎的露珠，露珠在丝瓜叶间闪闪烁烁，交相辉映，迎风一吹，变成了晶莹的风铃，摇出夏日的童话故事。

“多好的丝瓜呀！”惊醒入了神的我。多么熟悉的句式！多么熟悉的语气！明明怀着朴素的感激呀！明明就是乐观派呀！这类似于语感的解读，放在奶奶的身上，均不管用。对于丝瓜，奶奶的选择——吃。

父母告诉我，自从把奶奶带回老宅，种上这丝瓜后，他们在奶奶的耳畔坚持讲那些年吃丝瓜的事。有时候一讲就是一整天。慢慢地，功夫不负有心人。奶奶的病要好一些了，记忆力似乎恢复了一些，她似乎想起来了很多以前和吃丝瓜相关的事情。

“多好的丝瓜呀！晓得娃们没菜吃了……”

“多好的甘蔗呀！晓得家里没钱买糖了……”

“多好的苞米呀！晓得是该吃包谷粑的时候了……”

“留着给囡囡吃！”

……

奶奶认为的，所有的好东西，都让父母亲留着，等我回老家来吃。许多食物放至变质了，仍无声无息地呆在角落里等待着。奶奶口中的“囡囡”已步入中年，此时的“囡囡”已泪水涟涟。

曾经看过一个有关阿尔茨海默病（老年痴呆症）公益广告：饺子的故事。广告中讲述了，一位年老的父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记性越来越差，冰箱在哪，厕所在哪，刚刚做过的事都忘记了，甚至连刚刚吃过饭这事也被遗忘，有时走到门口都不记得是自己的家，问回家的儿子是谁。一天中午，儿子带他到外面吃饭，饭后看到还剩下两个饺子，竟然直接用手把饺子抓进了口袋。儿子问他这是干什么，父亲颤巍巍地说，这是留给我儿子的！老人忘记了面前的儿子，但是没有忘记对儿子的爱！

心理学上讲，有一种记忆叫“永久性记忆”，亦称“长时记忆”，一般能保持多年甚至终身。它的信息主要来自短时记忆阶段加以复述的内容。通俗地说，即便一个人患了老年痴呆症，记忆严重缺失，但某些她最爱的人，那些和此人相关的某些事，她仍然印象深刻。

架篱上的丝瓜无声无息地生长，虽然你看不见它的动静，听不见它的声音，它却以内在的魅力，延续着自己的生命。种瓜人观察着丝瓜的每一片绿叶，每一个花朵，结出的每一个丝瓜，它们都按照自己的想法有序地生长着。

——多好的丝瓜呀！

一头牵着岁月，一头挂着美好！倘若有一天我也患上老年痴呆症，应该也会记得这个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