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兄妹五个喊娘为婶,这不知是奶奶希望我们好生养,还是觉得我们的娘不配作书香子弟的娘,已无从考证。在饱读诗书、出口成章、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到什么山唱什么歌的奶奶眼里,婶不但没文化,而且出身贫寒。奶奶对婶的这一认识,在几乎所有人看来,是再恰当不过了。
1938年,我们的婶九岁时,日军的进犯让她成为没娘的孩子,中断了刚上不到半年的私塾,而她那在外做生意娶了后娘的父亲也就形同虚设。从此,婶无援进学,也就与文化绝了缘。因她奶奶的哀怜,才得以寄叔父篱下,否则她将继续和小弟弟孤苦度日。婶为了自己和小弟弟不至饿死,只得跟着叔父上山砍柴,下地干活,十岁就充当起劳动力。越是天寒地冻,她越要挑柴上街去卖,巴望着卖个好价钱,购回蚕豆让全家充饥。路上草鞋穿散了,只有光脚在冰雪上走。春夏农忙时节,她一个小女孩,常常要呼天唤地、哭爹喊娘地训一头大牛耕田耕地。
婶稍大些在她奶奶的指教下,劳动之余喂猪,将卖猪的钱攒起来为自己办嫁妆。19岁就遵从他祖父为她定下的娃娃亲,于1948年嫁给一位后来成为我父亲的书香子弟。这个书香门第真是名副其实,有一间房放满了书!这些书应该是婶没见过面的早逝的公公留下的。只可惜,婶不会读,也没空读,更不敢碰,尽管她做梦都想读书。这个书香门第的人也书卷气十足,体面标致,不仅有布鞋穿,还有锃亮的皮鞋和婶没见过的新奇的袜子。公干的大伯出入有小轿车接送,连小脚的奶奶时常也拿本书享受般地唱读。婶的进门,激发和凸显了这群文化人骨子里养尊处优、颐指气使的高贵本性。在这群文化人眼里,婶不通文墨,只会起早贪黑地砍柴、挑水、洗衣、做饭,默默承担所有家里家外的活,低眉顺眼地把他们伺候得周周到到。这大大强化了这群文化人高高在上、高人几等的尊严,因此,一年365天,婶即使身体不适,活一样不能少,也没人帮她一把,体贴她一丁点。尽管如此,婶每餐做好一桌子饭菜,恭敬地喊这群甚至还在床上纳福的文化人用餐时,这群文化人大块朵颐地享受着婶的劳动成果,却不让婶上桌,只让她独自坐在灶背下吃光饭。婶若近桌夹菜,必遭白眼。连我父亲居然也对此种种情形心安理得,置若罔闻,真是奇葩!
新媳妇的婶接管了每餐给老婆婆(婆婆的婆婆)送饭的任务。每次送饭,老婆婆都拉着婶的手感叹地说:“仔呀,你送饭,我吃得饱。他们送饭,我吃不饱。你可千万别走啊,你若走了,我必要饿死!”果不其然,婶作为客人回叔父家小住几天,老婆婆就归天了。
婶的老婆婆归天不久,婆婆竟发作了一种怪病,日夜躺在床上胡言乱语,吵闹不休。她的大儿媳和儿女们没一个愿意近前照顾,唯独被她不齿的没文化的二儿媳,我们的婶,日夜照顾和陪伴。请来的仙妈说要家人天黑以后上屋顶为奶奶喊吓招魂,把奶奶的魂喊回来,病就会好。于是,在所有人退缩的情况下,婶每晚搬来梯子爬上屋顶为奶奶喊吓,如此坚持数日,奶奶还真就好了,可婶在这家庭的下等地位像铁定似的,并没有因此得到丝毫改善。
几十年如一日,奶奶无论大病小灾,都是婶一人陪伴照顾。婶勤心恳意地将一切做到尽善尽美,可在外人眼里知书达礼的奶奶,回到家里,到婶的面前,却摇身一变为“泼妇”,常随着她的心情,无厘头地放肆地骂婶“苕货、傻逼“等,要多难听就多难听,年幼的我都听不下去。上世纪80年代之前,农村的面条和鸡蛋都是用来过节或待客的,我家的鸡蛋是用来换盐和日用品的,婶和我们平日都舍不得吃,但婶天天让奶奶享用鸡蛋和面条,奉奶奶如贵宾,让奶奶天天像过节。可奶奶每每享用完婶端到她床前的荷包蛋加面条,放下碗筷就开始骂婶。仿佛骂婶是和她吃、睡一样可以维持她生命的事;或是吃完了,有劲无处使,正好使来骂婶;或是吃饱了,需要什么活动来促进消化,而骂婶正是个轻而易举的好活动。可婶从不翻嘴,由着奶奶骂。而奶奶若骂其他有文化的儿媳,必有一场好戏上台。双方像摆擂台一样拉开阵势,唇枪舌剑,骂声一浪高过一浪,并配合以拍大腿、跺脚、一蹦三尺高的手舞足蹈,空前壮观。新的骂词在双方剧烈的唇齿和身体的运动中被急中生智似的不断创造出来 ,每一句新的歇斯底里的尖刻骂词迸出仿佛是己方得意的胜算的加码,又像是注入对方的一计兴奋剂。如此往复的碰撞,智慧和才华得到极大的激发,体能也一次突破极限地获得增长。这个过程中,双方像决赛中争夺冠军的运动员,像英勇出征势在必得的英雄,又像在酣畅淋漓喝着庆功酒的好汉,全力以赴、威风凛凛,又痛快之极,还大有不充分展示才能一决雌雄就不罢休之势。此种不时点火上演的剧目,总在剧烈的角逐中难分伯仲,最后双方在酣战的快意中筋疲力尽地熄火,然后心照不宣地蓄势待发,再上演一场新的对决。
奶奶80多岁,中风瘫痪三年,全是快60岁的婶一人照顾。我爸爸有次良心发现,体谅婶的辛苦,将奶奶抬到事先说好的他的有文化的兄弟家门口,等了两个多钟头,却不得门而入,又让人啼笑皆非地将奶奶抬回。直到婶累病,住进住院,奶奶没人照料才归了天。我一直对这些揪心的往事耿耿于怀怀,不得其解,等到成年后就问婶:“奶奶对你那么坏,你为何还如此孝顺她?“婶轻柔地回答:“你奶奶三十几岁守寡,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带大一群儿女不易啊,我们应该孝敬她!”话虽轻柔,却如一声惊雷,震慑了我。我万万没有想到,我从未体会到或被启发过的对“恶”奶奶的这份体贴,从未听到或想到的对“恶”奶奶赞许的话,竟然出自没文化的被奶奶作贱的婶的口。婶止水般的几句话,激起我内心千层巨浪,让我无言以对,只有和泪默许。这默许是一种巨大的忍痛,这千层巨浪是对婶博大胸襟的由衷赞颂和折服。我从止水般的几句话中感受到一种来自大江大海的雄浑和日月的光辉,感受到一种不折不挠的韧性、顽强的生命力和忍辱负重的磅礴伟力,这种力被深深地注入我的灵魂里,时刻准备勃发出我巨大的能量和勇气去面对无常的世界,捍卫良善,并极力地绽放生命的光彩!为什么奶奶那些有文化的下人不这样想,不这样做呢?
伯父,父亲、叔父,因“反右“、”四清“及”文革“运动,先后返乡改造。那个年代,一些家庭怕受牵连,纷纷与被改造的亲人划清界限。我长兄和二兄就因此影响升学和招工。按理婶应该借此机会与他们划清界限,好好扬眉吐气一番,但她没有。婶的甘心共辱并没有触动他们的良心。我同样对此不解,成年后问婶为什么。婶也是平和地回答:”他们返乡改造、挨批挨斗,心里本来就很难过,若我们当亲人的再与他们划清界线,那不是让他们更难受吗?做人不能那样啊!“这话让我每想起一次都要痛彻心扉的洒泪一次,泪洒婶超常的隐忍、克己和牺牲。我的那些有文化的亲人,为什么对婶如此柔软的心怀无动于衷?难道他们没有长一颗人的心吗?
城里叔叔的小女儿两三岁时不知怎么回事,全身生疮,皮肤溃烂。叔娘把她抱回乡下,说要扔掉这个全身烂了的小堂妹。婶着急地说:“别扔呀,你若不要,就给我吧。”于是叔娘就把小堂妹扔给婶。婶凭着自己的生活经验和在自学中医的我的长兄的帮助下,采来鱼腥草等草药,煎水给小堂妹一天早中晚各洗一次。在婶的影响下,全家人不但不嫌弃,还都积极参与到对小堂妹的照顾中,每次用药水给小堂妹洗完澡,擦干水,搽上粉,放到床上后,一家人都来逗她玩,其乐融融。在婶精心的照顾下,小堂妹身上的疮慢慢不流脓水了,慢慢结痂了,月余之后居然全好了。婶继续如是巩固数日,加上生活调理,原先恹恹的全身流脓水散发腥味的小堂妹活脱成白胖干净漂亮香香的人见人爱的小公主。叔娘见此情形,收回成命,爱不释手地将小堂妹接回城里。
婶含辛茹苦地生养了我们兄妹六人(一个夭折),抱着她自己没文化,定要让我们有文化的决心,节俭克己地送我们读书,又抱着良善的愿望一一操持我们一一成家,善待儿媳女婿,抚养孙辈。尽管她付出超常,一人顶几人用,但她的儿孙并不以她为荣。即便遗传了她年轻时的美貌,享受着她的精心抚养,也不愿承认蒙恩,甚至不愿提及他,仿佛如此有损颜面,或者额外地让他们背负心债。同床共枕的老伴瞧不起,供养的婆婆瞧不起,服侍的叔伯姑妯瞧不起,犹在某种情理之中,但体内流淌着她的血液的儿孙也瞧不起,确在情理之外,令人唏嘘。
婶40岁才生下我,小时候,我也和他人一样瞧不起婶,嫌她不好看,嫌她总是默默地忙里忙外,毫无花言巧笑。她的肩膀突出地右高左低,相应的脊背也如此,并明显地有些驼背,还时不时牙痛,自制草药敷脸,使得她的脸不是这边肿,就是那边肿,让人看着难受。我没见过婶年轻时的模样,我能忆起的婶是像别人的奶奶一样老丑,让我有些羞容地难以接受,远不及奶奶的歌声袅袅和爸爸的玉树临风让我心悦,尽管他俩常常被我发现装病赖床不干活,只知好吃懒做图享受。当有人说我长得像婶时,我必立马纠正“像我爸!”直到生产队放映电影《白毛女》《苦菜花》,才激起我强烈的爱恨。婶居然能看懂,并随着剧情不自主地轻轻饮泣,还说那是在写她。剧中悲情和婶合而为一,深深触动我,让我对婶产生了无限的哀怜。从此,婶每说一次“我苦得像白毛女和苦菜花一样”,我就忍不住痛哭起来,以至后来,耳边没有婶说此类的话,一想起她,我也会心疼地流泪。虽然我对婶的外形和性格仍不大满意,但我从心底疼她了,为她感到不平,想要为她争光,让她快乐!等我再长大些,听她说她曾经挑两箩筐大米走十几里路,挑断了三根扁担,多么吓人!才理解婶的过早老丑是生活重压所致,也是亲人的不体贴加压所致!
婶虽少言寡语,但在教育我们时,还是有话说,她特别重视我们良好品德的养成。我们家长期陪奶奶生活在农村,在大家族中经济条件最差,加上父亲缺乏责任心,对家庭不但无功反而是累赘,全靠母亲一个人务农养七八口人,家境就更是拮据。婶因此常教育我们穷要穷得有骨气,不可随便接受别人的施舍,更不可找别人讨要东西,要靠自己的双手去创造。逢年过节或客人造访,婶在有限的食材中,总能做出多变的花样,满足我们的胃和与邻里攀比的虚荣心,也不忘叮嘱我们:“要讲敬气啊,不要说脏话、坏话、不吉利的话,更不能打架逗祸;客人吃饭时,不要抢菜,好菜要让给客人吃,客人离席后,才能自由夹菜。”婶也关注我们的日常言行。有次放学回家,我学别人骂了一句脏话。婶听到后,一反平时的温柔,拿根竹桠横竖往我身上抽,抽得我在地上打滚,边抽边发恨地教训:“女仔家家不学好,要学骂人,成何体统!”那是婶唯一一次打我,从此我再也不骂人了。婶虽然生活在脏话满天飞的乡野村妇中,我却从未听她说过一句脏话。她要么不说,要么说出来的都是体己的温软动人语。据我长年观察,在这书香门第中,唯有没文化的婶才真是言行文明,心口一致。
小时候,每年除夕的下午,婶必帮我和小哥洗头洗澡,换上新衣。这应该算是婶要带我们去敬福神爹之前,自定的洗礼仪式吧。在做这些的时候,婶会反复强调祭祀福神爹的过程要庄重恭敬。晚上八点许,婶一只胳膊环夹着放有一个贴着红纸的猪头的筲箕,另一只手掌灯。我和小哥一左一右拽着婶的衣角,恭敬地默默跟着,一起来到屋后东面山口的福神爹处。福神爹是山口突出位置的几个祖坟的代称。屋后的这座山是我家的祖坟山,祖人多长眠于此。婶将灯放在地上,筲箕放在第一个墓碑前,就双手合十,开始作揖跪拜,口中轻念:“大年三十夜,我带儿女来敬福神爹和祖人。求福神爹和祖人保佑我儿我女会读书!”我和小哥也照样作揖,跪拜轻念:“求福神爹,求祖人保佑我会读书!”奇怪的是,我每拜一次,似乎就觉得自己更加心明眼亮,仿佛真的更会读书一样!
我和小哥幼时,婶常跟我们讲《我是你娘的贴肉褂》这个故事。故事讲述从前有位年轻的媳妇在一个寒天坐轿回娘家,路遇一人倒在路边。她下轿查看,见此人已断气,书生模样,衣衫破烂。那媳妇随即上轿,脱下热乎乎的贴肉褂,交予轿夫,吩咐裹尸掩埋。多年后,这位媳妇的儿子参加科考,在考场上遇到不会做的题目,耳边居然出现一个声音教他。当他答完试卷,将笔一掷,喝道:“你是谁?为何帮我?”那声音答:“我是你娘的贴肉褂!”儿子听后,心中不悦,以为寡居的母亲有什么不耻之事,就回家质问母亲。母亲回忆起用贴肉褂包裹书生掩埋一事,想必是那书生的魂灵前来报恩,就如实相告。儿子听后,深感母亲的德行,不仅从此更加孝敬母亲,中举当官后更是爱护百姓,体恤民间疾苦,造福一方。后来,婶活到90多岁,得了阿尔海默兹综合症(老年痴呆)不能自理,很多人事都忘记了,有时连我们也不认得,这个故事当然也记不清,但有次我和小哥照顾她起床,扶她下地走路时,她认出了我们,就吃力地痴痴地重复说着“我是你娘的贴肉褂”,听得我鼻子发酸。我知道她又在教育我们行善积德,仿佛那是出自她的本能,是她下意识的行为。
婶不仅尊人、敬神,也爱物。她将每一件物品物尽其用,并且各有各位,即使摸黑也能准确找到。她还常说畜牲通人性,并用她的经历证明:一次,她走在路上,听到一只羊凄厉的叫声,像在呼救。她就急忙循声而去,发现一只怀孕大肚母羊,四脚朝天仰躺在沟里,不能动弹。她就下到沟里,抱着羊翻身,又扶它上路。她说走出好远,那羊还在对着她叫唤,声音不再凄厉,像含着绵绵的情意。又一次,也是她在外出的路上发现两头小牛,可能起初因好玩挖架,让鼻绳缠绞,然后越绞越紧,扯得鼻子直流血。小牛痛得流泪。她抚摸着两小牛的头,说:“乖乖,莫动,我来帮你们解结。”小牛真的听话,不动。她解开绳结,将两头小牛分开,系于有安全距离的两棵树。她说走出好远,两头小牛还在对着她哞哞地叫,像在表达谢意。婶喜欢跟我讲这类她经历的与动物的小故事,每当她讲时,总含着脉脉温情,像在怀念老友,像在咀嚼甜蜜往事,好似那牛羊不是牛羊,而是她的知心人,懂得尊重她,懂得她的善意,对她知冷又知热。
凡遇节庆,每当婶杀鸡刾鱼,她就会不自觉地忘情地对着手中的鸡或鱼唱道:“鸡呀鸡,你莫怪,你是人间一碗菜!”“鱼呀鱼,你莫怪,你是人间一碗菜!“我静静默默呆呆地听着看着,听得出神,看得出奇,仿佛天外飘来的圣歌,仿佛婶的身上放射出万丈光芒……我心生温柔,沐浴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