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于1928年,本来家境还算殷实,可日本人来后,让他失去了父亲,他的母亲带着五个儿女开始过着常常喝粥的紧巴日子。逢年过节有点好吃的,兄妹几个必争相抢食。解放后生活有了好转,后来三年自然灾害又饿死了很多人,我母亲说她当时就啃过树皮,吃过观音土。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的我,不会饿死,也没有多余的食物。锅里的锅巴舍不得扔,用米汤泡成锅巴粥一家人吃得一点不剩,每个菜碗也被舔得干干净净。
小时候家里的潲水缸是存放淘米水、烂菜叶、瓜皮、洗碗水之类煮猪食用的东西。1985年,一家人进城后,不能喂猪,家里就没了潲水缸。渐好的日子却催生了另一个潲水缸——不占空间、不用管理、智能环保的我们的父亲。吃饭的时候,父亲总是坐得很浅,似乎随时都准备站起来,或者干脆在我们后面站着或走着吃。当有人夹到一筷菜,尝尝不喜欢吃,要扔的时候,父亲几乎是在喊出“给我”的同时,迅捷地一个箭步跨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地伸出碗,接着那要扔的菜,有时是一筷青菜,有时是咬了一口的一坨肉,有时是没啃干净的一块骨头等等。若没接到而落地,他必躬身拾起,拿去洗了下餐热了他吃。每顿饭他仿佛人前吃到人后,实际上他可能没去锅里盛过饭,也没有认真夹过菜,而是忙着收纳晚辈的弃食。一家人吃完离席,若桌上有碗里剩下面或饭,他要么全刮到自己的碗里,要么直接端起来吃个底朝天。桌上的剩菜剩饭他能吃完一定吃完,实在吃不下,就留着下顿热了他吃。如果是婴幼儿的孙辈吃不完要扔的,不管是什么,他都大口吧唧地一扫而光,吃完还不自觉地舔净食盘,末了又下意识地舔舔自己的嘴唇,仿佛在舔他孙辈亲亲的味道,意犹未尽,回味无穷。有时他吃完还发点感叹:“如今的娃仔吃的东西可真多,各种各样,各色各味,真好吃!不比我们做娃仔时,没什么吃的,总是饿得慌。唉,如今的社会真是好啊!这些娃仔生在福中不知福!”家人不小心落到地上的零食,他也不放过,必从地上拾起来拍拍吹吹就扔到嘴里,若是吹拍不掉上面沾着的灰渣,他就拿去洗洗再吃。每每此时,我们会阻止他,说脏了莫吃。他必回怼:“脏么?怕么?又没落到大粪上!”我们被怼笑了,笑声里,母亲回一句“潲水缸”!而父亲长年累月真真切切是牙口不好又偏食的母亲的贴身“潲水缸“。母亲不仅自己享用着,每遇晚辈有不吃或吃剩的什么,母亲必脱口而出“给你爸吃““给你爹吃”。慢慢便习惯了,谁有要扔的食物都扔给他,扔给他还真是省事,不臭不腐,清洁环保。他总是来者不拒、乐此不疲地说:“好好,给我给我,莫浪费!”也有晚辈嫌恶他这个习惯,但他全然不顾,反而乐滋滋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当着他的“潲水缸”,仿佛天权不可转让。
去年新冠放开期间,父亲突然就走了。他走前二十天还跟我视频,说他已经95岁了,准备在我的鼓励下活到100岁。周围人都有新冠症状,独他没有。30小时左右的时间里,他先是小便失禁了又好,继而嗜睡不思茶饭,过后又吃了点。原以为他会和往常一样睡一觉就好,却不曾想在人们的睡梦中,他悄悄去了另一个世界。他的离去也是这样的节省。他最后两三年和保姆住在一起,有时他仿佛无奈又有点得意地跟我说:“如今我吃不下太多,保姆也不吃剩饭菜,当天吃不完的只有倒了。哈哈,没想到有天我也舍得倒饭菜,我也敢倒饭菜,哈哈!“他笑着,露出满口整齐白净的真牙。不过,他总还是埋怨保姆做多了,浪费!我年轻时好面子,有时“大方”地买好多吃的,吃不完又”大方”地扔掉。扔的时候,其实我心里是痛的——好好的食物惹了我什么?为什么要将它白白地扔掉?让它无谓地浪费?我内心这份对食物的痛惜像是与生俱来。年纪稍大,我会避开熟人,少买,吃干净。现在父亲走了,我堂而皇之地光盘,那份勇气,仿佛父亲附体,亦或我成了他。啊,这光盘,让我感到多么舒心坦然畅快!
我小时候,父亲会教我背《悯农》,他不是教念,而是绘声绘色、形象生动地表演”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总被逗得哈哈大笑,也跟着他游戏。现在想来,这是他设计的一箭多雕。他几乎用其一生在悯农,用他这个“潲水缸”的特殊方式,让他人不解或嫌弃,让我心疼而落泪!
父亲虽然是家里的“潲水缸”,但他全然没有“潲水缸”的污秽。他把房前屋后、家里家外收拾得整齐干净,自己年过耄耋仍风采依旧。他不抽烟,却爱琴诗书画歌舞。退休几十年,几乎从不打牌,即使是玩点小钱,他也拒绝。别人会说他小气,怕输钱。而他常自言自语:“打牌输钱,还不如把钱给孙子读书!”他真的就是这样做的,他的孙辈不是硕士就是博士。他因而常喜形于色、心满意足地玩味陶醉于与子孙的诗词唱和、歌舞相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