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圆,绵延的山脉像轮旭日冉冉升起时的光芒,之一莽莽苍苍的,活生生一条巨龙向秦州城飞来,向从城腹滔滔而过的藉河飞来,蛟龙入水,这秦州大地注定要有件轰轰烈烈的事;说凹,山坳里分明放着一个簸箕,正好盛下皎洁的明月。日月同辉,少有;日月一体,不曾听说。慧音山头的南郭寺偏偏就占据了陇右的这块皇天后土。
天水人自豪他们这座寺,有和中国的文圣孔子、印度佛教的释迦牟尼同时期的春秋古柏,而最夸耀的是“安史之乱”后杜甫流寓秦州时曾寄身于此。
千百年来,踏着杜甫足迹的朝圣者,从软角幞头到大卫式的卷发,从圆领缺袍到休闲T恤,从胡靴到乔丹李宁,不计其数。
前年四月下旬,一个周五,去天水参加会议,时在农历十六。想起千年前站在唐诗巅峰上的这位巨人,孤苦伶仃地遥望的那轮明月,身在会场,心思一直往南郭寺跑。早早吃了晚饭,在寺附近寻了宾馆,独登南郭寺。
拾级而上。夕阳的余晖洒满了慧音山。漫山的槐花,白里透着金灿灿的光芒。山寺一片清香,蜜蜂嗡嗡嗡地,寻着归家的路,从耳边旋过。鸟儿也成群结队,叽叽喳喳地飞回来了,消失在唐槐参天、枝桠茂盛的地方。木鱼声声,梵音缭绕,在山风里不停地回荡。
寻声,轻着步子,穿过一道道青苔点点的石廊,来到佛家正殿大雄宝殿。见证了两千多年中国历史的古柏扑入眼帘,南北横逸斜出,苍翠如玉。树后,红墙灰瓦,几个老僧正在殿内作课。《大悲咒》还是《伽蓝赞》,我全然不知、不懂。伫立在老树下,日落西山,望月初升。漫天星河,点亮了浩淼的暮色,皎洁的月光拉长了我的皮囊,和老树的身影一样瘦,一样瘦的还有斗拱飞檐和八角香炉。高啄的檐牙下,铁马在忽胖忽瘦的山风里丁丁当当,一阵急,一阵缓。
时隔千年,杜甫的脚印早已被西北风刮遍了秦州大地,被雨水冲到慧音山的沟沟壑壑,流向天涯海角。然而,这轮明月应该还是杜甫遥望的那轮明月吧,虽然时隔千年,换了人间。高处不胜寒,披着如水的月光,有些冷,想起杜甫的一首诗《月下忆舍弟》: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他乡的秋风准是叫杜甫打了几个冷颤的。
江南虽好是他乡。秦州不比江南,何况更鼓声响的秋夜,路上空无一人,只听得大雁一声声的哀鸣。国破家亡,居无定所。杜甫对着当空的这轮明月,心里燃起了无尽的相思,一叹再叹,如疾风来叶落去,那样苦闷,那样忧伤,那样无可奈何。
我,静静地呆在这里,脱窍的灵魂无数次地质问走下坡路的李唐王朝。就在这里,杜甫和我一样,站在和孔子、释迦牟尼同时期的这棵老树下,写着“俯仰悲身世,溪风为飒然”的悲壮诗篇,写意着普天之下最凄美、最愁伤、最苦情的明月,尽管篇篇怎一个愁字了得,但字字都迸发着对山河的热爱;就在这里,泥菩萨过河的杜甫还心怀天下,忧国忧民,发着“属国归何晚,楼兰斩未还”的感慨。杜甫之心,明月可鉴,而李唐王朝又是怎样对待杜甫的呢?
公元759年秋月,秦州,在一片寂寞中缓缓驶来了一辆马车,没有奴婢随从,没有仪仗队,没有鼓瑟吹笙,格拉格拉的车轮声划破了丝绸古道的宁静。就这样,一个被朝廷疏远、被时代忽视的穷困潦倒的文弱书生和他的妻儿,成了秦州的不速之客。
这个人正是杜甫。时间增益了杜甫的魅力,一个当时被人瞧不在眼里的落魄文人,却被后人叫得响当当。看来,历史一直在悲哀中反省,在内疚中思过。
西出帝王之气凝聚的长安,秦州这块陇右通往巴蜀的咽喉之地是唐人眼里的最后一块乐土。再向西远行,就是“胡人半解弹琵琶”的凉州和“一片孤城万仞山”的玉门关了。杜甫就此勒马。山高路险,蜀道之难,想着一生流水、半世飘零的坎坷人生,杜甫的心里像渭河泛着稠泥的水一样,浪花朵朵。
就在四年前,公元755年十月,安禄山与平卢兵马使史思明所部兵及同罗、奚、契丹、室韦兵15万发于范阳(今北京西南),爆发了“安史之乱”。次年正月,潼关失守,泡在京城长安花天酒地里的唐玄宗闻讯,带着杨贵妃仓皇而逃。“马嵬驿兵变”后,太子李亨与唐玄宗分道扬镳,在朔方节度留后杜鸿渐,节度判官崔漪等人的拥立下在灵武即位,是为唐肃宗。
按理说,在此之前,李唐王朝没有给杜甫大红大紫,他早应该逃离长安,逃离这场政治烟火了。可是,杜甫毕竟是杜甫,不是别人,他是骨子里长着孔孟之道的中国人,眼里冒着“学而优则仕”终极理想光芒的中国书生,血液里流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历史责任感的中国文人,锦袍玉带的魅力足以让他梦寐以求。这不,转机来了!杜甫忙把家安置在鄜州,涌着一腔热情,独自去投唐肃宗。
苍天似乎睁着眼看别人,轮到杜甫时就闭上不公的双眼了。谙熟历史的人都知道,杜甫中途不幸为叛军俘获,押至长安。
这次,我们却要感谢苍天,中国文坛要叩谢苍天,苍天终于睁了只眼,也为杜甫紧紧攥了一把汗,让杜甫没有成为历史的罪人。杜甫是个什么人,谁是杜甫,叛军的耳朵里或许连他的名字都没听过。即使一个卷毛连鬓胡须、能征善战的将领,横着满脸的肉,狠狠抽了抽马鞭,叫杜甫报上名来,吓得颤颤巍巍的他说“我叫杜甫”,马背上的胡儿也是你瞅我我瞅你,最后摇摇头,又是一马鞭,抽到庸人堆里去了。叛军留下一批“能人贤士”,准备押解到洛阳的大燕国重用,而对屡试不第、没有声名的杜甫管制较为自由。杜甫趁机潜逃到凤翔,“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唐肃宗见其忠心,感激涕零,授左拾遗,杜甫终于走上了仕途。
左拾遗是个什么官?结合史书记载,从字面意思理解,就是捡起(皇上)遗漏的东西(政策决策失误),相当监察部门的职员,比七品芝麻官还小一品。杜甫并不嫌弃,因为官虽小但有谏诤之权。他在一首诗里写道:“涕泪授拾遗,流离主恩厚。”显然,浩荡的皇恩已让他铁了心来尽一个臣子的犬马之劳了。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中国的官场历来被帮派所充斥、左右。官能不能做好、做大,首先看队站得对不对、好不好。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唐肃宗即位的那天起,危机重重的李唐王朝内部的较量暗流涌动:一方是唐玄宗的旧臣,一方是唐肃宗自己急需培养的势力。宰相房琯原为唐玄宗的旧臣,起初深得唐肃宗的宠信。但,房琯之人好空谈,不通兵事,又用人失误,在陈涛斜大败而回。后来,房琯在贺兰进明、崔圆等人的进言下,逐渐被唐肃宗疏远。一个杰出的文人往往钝于政治,在勾心斗角的腥风血雨里显得痴傻呆。为人率真的杜甫也一样,“不识时务”,不懂明哲保身,倒真把左拾遗的职能给发挥到了极致,忠言直谏,上书为被贬的房琯争辩。结果,可想而知。唐肃宗龙颜大怒,多亏曾和他一样任过左拾遗的张镐求情,才放过一马,被贬到华州(今华县),负责祭祀、礼乐、学校、选举、医筮、考课等事。公元757年,长安收复,杜甫又回到长安,官复原职。
天底下不乏能人异士。皇帝作为上层建筑的最高统治者,不怕你没有栋梁之才,就怕你结党营私,使官场生态失去平衡,威胁皇权。所以,唐肃宗的心里早已认定杜甫与房琯是一丘之貉。现在,唐肃宗终于可以腾出手来清理房琯集团了。自然,杜甫又被炒了鱿鱼,贬为华州司功参军。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宏伟抱负瞬间成了泡影。
战事风云万变,公元759年三月,唐军邺城大败,长安又笼罩在战争的阴影里。这时,杜甫已对污浊的时政痛心疾首,便毅然弃官,带上家眷,驾着马车离开了长安,翻过莽莽关山,向秦州风尘仆仆而来。
天地之大,何处容身?
青衫灰黯、神色孤伤的杜甫,一身疲惫,皱着眉头写道:“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
杜甫的这次远行是奔着居住在东柯谷(今天水市麦积区东柯谷)的侄儿杜佐的接济来的。“人”正是杜佐。
秦州距东柯谷还有一段远路,一路劳顿的杜甫打听得秦州也危机四伏,但只得压着矛盾的心停留在这块不可久留之地。举目无亲啊,去哪儿?南郭寺这方清净的乐土便是最好的歇脚地了。
历史有时很巧合。
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天水市秦安县)的李白,曾在这佛灯常灿山寺里题咏道:“老僧三五众,古柏几千年。”谁想,小他十一岁、欣赏乃至崇拜他的杜甫在两人兖州相遇之后,过了十三载,竟然也来到了南郭寺,与老树清泉为伴,与佛座明月为侣。与此同时,李白被流放夜郎又突遇大赦,在回江陵的路上,秋风拂着衣袖,绣口一吐:“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杜甫在秦州,在这天的尽头,又何尝不日日牵挂这位诗情惊天地、泣鬼神的偶像和朋友呢?仰天长叹:“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按现在的说法,杜甫是长安城里的一介难民,李白的故乡给仕途失意、颠沛流离的杜甫有个栖身之处,可以说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了,中国文坛上两个怀才不遇的旷世奇才,最璀璨的两颗明星的万丈光芒,注定一直要交织在一起。闻一多先生说:“四千年的历史里,除了孔子见老子,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我们再逼紧我们的想象,譬如说,青天里太阳和月亮碰了头……”化用朱熹的话说,天不生李杜,诗坛万古如长夜。
是啊,天生了李杜,诗坛万古如白昼,如明月夜。
杜甫来秦州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不管怎么说,秦州有幸,华夏有幸,连明月也有幸被烙上了那个时代的印痕。
余秋雨先生在《洞庭一角》里说:“地因人传,人因地传,两相帮亲,俱着声名。”南郭寺得益于杜甫名扬天下,而杜甫不是因为南郭寺才声名鹊起的,但诗情的喷发期却在南郭寺,短短三个月时间竟写了一百一十七首诗,占了他流传下来的诗作的近十分之一。清乾隆年间成书的《唐诗三百首》,从数千位唐代诗人的四万多首古诗里精选了三百余首代表之作,杜甫的诗收录最多,共收录了三十九首,其中在秦州所作的诗就有五首。远离政治中心的秦州大地荣幸有这样一个寺庙,成为站在中国诗歌巅峰的杜甫的避难所,能让杜甫将落魄的人生构建在日月山川之中,并将其当作心灵的港湾,已是功德无量了。陇右第一名刹的地位,仅此足矣。
沿着月光下的小径,穿过宋刻“二妙轩”诗碑长廊,一片幽幽的竹林前,杜甫石像越发洁白,仿佛穿越千年的时空,飘然孑立的杜甫就斜躺在绵绵的月光里,愁似个长,一眼一眼都是故乡的月光。
下山,回宾馆吧。峰回路转,梦回千年,可怜的杜甫下了山,到哪儿去了?人走月移,这轮明月该是跟着杜甫去了东柯谷。那儿有杜佐帮他搭建的草堂,那儿有长安的故交赞公和尚。过了今晚,又是阴晴圆缺的轮回了。的确,秦州在吐蕃的威慑下阴云密布,故乡的明月在何方?一驾马车冒着寒风向同谷(今甘肃陇南)、成都而去。四年后,公元763年,吐蕃攻陷了秦州,势如破竹,直抵长安。公元770年,寄人篱下、食不果腹的杜甫在长沙漂往岳阳的一只破船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中国文坛一个悲悯天下的硕大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像一片飘零的树叶,落入湖南的一个小山村。“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盼望着,盼望着,四十三年后,杜甫才魂归故里。
上天就这样与杜甫不停地开着“玩笑”,让他在中国的版图上颠颠簸簸,用人生的苦旅筑起了史诗的长城。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官场,太寂寞;人情,太世俗;世态,太炎凉。唯有这轮明月,映着杜甫的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