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水,古称上邽,有山有水。山曰邽山,水为牛头河水。
出了长安城,沿着八百里秦川一路朝西,经陈仓过秦岭,眼前猛的一豁亮,就到秦人祖先的地盘天水了。拐个弯,往北走,人小的成了一疙瘩,在幽深的沟崂里,活像一只只蠕动的虫子。山缓缓地低下去,平下去,人又缓缓得伟岸如山了。乍一看,山一样高的人,明明在那里挺拔着,眨个眼,尽没在山里,山蓦的又高又仄了。高低平仄,反反复复五六十公里路进了清水城。
最显眼的,还是山。
南北两边各自挤压压一片,比山峰低,比丘陵高。反正,伸长了脖子,也看不到广阔的天和地。
冬天一来,北风刮着地,草枯了,土裸裸地露出来,山成了个正儿八经的秃子,着实不好看。还好,山上有树,这儿一棵,那儿一棵,密密麻麻。高的,矮的,粗的,细的,直的,歪的,还有说不上样子的,要多抽象有多抽象,要多奇丽有多奇丽。尽管叶子落了个精光,但有干巴巴的枝桠分分叉叉,从早到晚,指点着无尽的苍穹,挥斥方遒,也算是凛冽的西北风中,一道煞煞的美景了。
山也渴望春的殷勤。盼望着,盼望着,盼了足足一个隆冬。不觉间,和煦的春风绕着山背背来了,顺着山脚脚来了,拂着田畔畔来了,摸着河沿沿来了,揣着耳根根来了。草儿披上了娥绿的衣裳,漫山遍野的桃花次第笑开了粉嘟嘟的脸。柳叶细了,是美人眉。山就这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活泛了,多情了,醉人了。
东西两头呢,如果有山就好了,东南西北四面的山团成一口井,不就是一片子小小的天地吗?偏偏没有山,可能被背太行王屋二山的大力神给背走了吧,于是豁出了一二十里平川,福泽了这方子民。
川,如一马平川,说的是平原地貌。清水一点狭长地带,算不上什么川,倒可以想象为阴山下的敕勒川,意为水。牛头河的水,昼夜不停。华夏大地西高东低,水自西向东流,像极了雄鸡体内的一口真气,涌向胸腔,再迸了出来。牛头河却恰恰相反,是倒流的。山不转水转,水不转山转,一川的河水,自东向西,顺着北山脚,曲绺绺拐弯弯,赴向渭河去了。《三秦记》上说“清泉四注”,那汪汪的一泓清泉哪里去了?莫非是这滔滔不绝的牛头河水?
盛传倒流河发客不发主,但凡来这儿扎根的外地人都会发家致富,但凡土生土长的人终是细水长流,没大福也没大贵,平平淡淡一辈子。有灵验了的,也有不灵验的;有说灵验了的多,不灵验的少;有说灵验了的少,不灵验的多。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也说不上,谁也说不清。呼呼吸吸,本是最自然不过的事。雄鸡每每呼一口气,必然要吸一口气,牛头河许是它吸的一口新鲜的朝气,以进行新陈代谢,积攒能量呢。
牛头河不舍昼夜,哗啦啦地倒流了不知几千几万年,竟养育了名满华夏的英雄儿女,也养育了像黄土一样憨厚、像清水一样纯真的老百姓。
公元前137年,这片渭河支流流经的黄土地上呱呱落地了一个天之骄子。多年后,他叱咤风云,威震匈奴,平定西羌,施行屯田。他就是被毛主席大为赞誉的名垂青史的西汉名将赵充国。
上溯到周王室,秦非子在清水秦亭为周王室牧马有功,周王将秦亭镇一带作为附庸封给了秦非子。古镇秦亭,地处关山东麓,是六盘山南伸的余脉,也是陕甘的分水岭,以关山为界,向北入平凉通宁夏,向东进宝鸡达关中,向西往陇右,素有“关陇屏障,陇右门户”之称。秦非子得此宝地,建立城邑,为周王室提供军事供给的同时,也壮大了自己的实力,奠定了秦人东进关中,称霸中原,统一六国的基础。
下沿到上个世纪,乡村没通自来水,沟沟岔岔的人大都挑河水吃。不管是胡子拉碴的汉子,还是头上扎花的女人,人人肩上一根弯扁担,两头各吊一只木桶。一曲信天游,从大门口嗨到河边,乐得空木桶咯吱咯吱蹦哒个欢。挑满水,踅身,又一曲信天游,从河边吼到厨房屋里。
有外地人见了,纳闷:“身子晃悠悠,水咋溢不出一点子?”
答曰:“一桶子水不溢,半桶子水咣当。”
一水沟沟岔岔。夏天的沟沟岔岔像极了一沟沟岔岔的姑娘,女大十八变,一天一个样。王家的姑娘蹲在河边的大青石头上,李家的闺女坐在河中央的大青石头上,揉搓一盆盆绿蓝花红的衣裳,你一句我一句,哼着花儿:“青石头青来蓝石头蓝,青石头的跟儿里青着。阿哥是孔雀着虚空里转,尕妹是才开的牡丹……”远处,一群贼小子一把脱光了衣褂,一个鲤鱼跃身扑入了水。没几分钟,出了水,净身盘在石头上,眼仁子呆呆地盯着甜甜的花儿飘过的青石头。瞭望,瞭望。
河水绕过清水城。北岸邽山的峭壁上屹立一座旧庙,内奉身披树叶和毛皮的仓颉,香火不断。一个小县城,在求财纳福的民间,供奉仓颉真是为数不多。半山腰有一座八角亭,斗拱飞檐,与城隔岸,相看两不厌。亭内立有一石碑,上面刻着“母亲河”三个大字。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牛头河是一县三十几万人的母亲河。传说轩辕黄帝的母亲身怀六甲,自知腹中的胎儿是人间的圣主,得找有一个河水倒流的地方才能生下来,方保万事吉祥,跋山涉水,终于寻到这里,生下轩辕黄帝。黄帝长大后顺着倒流的河水,走出清水这块黄土地,创业于河南,后在陕西黄陵升天。
祖祖辈辈相传的古今是否符合史实呢?《水经注》中记载:“黄帝生于天水,在上邽城东七十里轩辕谷”。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两千多年前《诗经•秦风》里说的“水”没准儿就是家乡牛头河的水吧!或许,水因了地而柔情,地因了水而扬名。水复有重山,山重水复,总叫山里人干瘪瘪的心湿淋淋的。
二
山怕冬,水怕冻,人是天地间的怪种,似乎什么都不怕。
一整个冬,多多少少会下几场雪的,或鹅毛大,或盐粒小。飘飘洒洒一阵子,地就褪了黄,妆抹得白嘟嘟、毛茸茸。一时间,松针胖了,黄蔷薇刺胖了,爬山虎的藤蔓胖了,亭子的廊石胖了。不止这些,一眼扫去,瘦的都胖了,胖的越加胖了。
窗玻璃上开满了霜花,一瓣一瓣,一朵一朵,一簇一簇,全是新生的花蕊。小孩光着屁股站在床边上,左手倚着窗台,右手在玻璃上拐弯抹角地一划,一虬枝的梅花就开放了。再划,千朵万朵压枝低了,划着划着,就抽象得离奇了。老妪轻轻拍了拍孙子的屁股蛋,抱到另一个卧室穿裤子去了,并叫着老伴儿:“喂唉,把窗子打个缝儿透透气嘛。外面下雪了,空气怪好的!”老汉推了推窗,怎么也推不动,埋怨起老天爷太冷了,连窗户都冻住了,口里嘀咕了几句,就隔着乱麻麻的霜花呆呆地看外面的街道,好像在说:“你也胖了哇!”
城里人特别稀罕雪,一下雪就格外的骚情。一个,两个,或三五成群,出门踏雪美拍。拍石头,拍枯柳,拍干刺,拍小道,拍天拍地拍自己,拍来拍去,连爬山、漫步的脚印也都一一拍了下来。在他们眼里,柏油马路,高楼大厦,亭台楼阁,甚至十里长廊都再寻常不过了。此时,雪是白色的天使,轻飘飘地来,凉飕飕地去,悠哉悠哉的。正好,可以极致地去想象,雪纷飞的北国风光该是多么的惬意,舒畅和愉悦啊!
美好的,往往稍纵即逝。就如这雪,绝对是城里人的奢侈品,因为今天下了厚厚一层,明天就变魔术似的不见了踪影,那份随之而来的诗意也就荡然无存了。
乡下,下雪在人们心里极其随意,极其平常,就像春来百花齐放,秋来瓜果飘香一样,千年万年周而复始的规则亘古不变,无人打理。
看,好雪片片!
落在草垛上,雪就是胖嘟嘟的小丘;落在碌碡上,雪就是补天的遗石;落在扫帚上,雪就是划过天际的慧星;落在磨耙上,雪就是披刺的上古神器;落在背篓上,雪就是天圆地方的天……
白,白,依旧白,还是那么白。一连几天,都是那个样子。可是,从来没有人去青睐白色的山川草木,因为人也融入一片白了,空空的,茫茫的。
早上,眼一睁,对扇的窗缝刺亮刺亮,袭入阵阵寒气,多数是下雪了。真好,可以蜷在被窝里睡个懒觉。炕,热烘烘的,暖得屁沟子都快要粘在羊毛毡上了。翻个身,继续睡,睡它个九十点。最讨厌窗外一树的麻雀,叽叽喳,叽叽喳,像个催命鬼,闹腾个不停。穿上棉袄,卸下门栅。门,咯吱一声,开了。喉咙里咳咳两三下,出了门,忽地扑腾腾一声,树上的麻雀没有几只了,树冠下漫起了雪花舞,霏霏如烟。慢悠悠地倒完尿盆,叠了被,生了火,洗了手脸。女掌柜上锅炒麻菜、做洋芋玉米馓饭。男当家抱着火炉熬罐子,待两粗瓷大碗热乎乎的馓饭下了肠肚,串门的串门,唱秦腔的唱秦腔,拉板胡的拉板胡,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吹牛的吹牛,都是无关柴米油盐酱醋茶的闲事。头发乱蓬蓬的女掌柜,前腿挨着炕沿,后脚的鞋子撂了个急,上了炕,一条腿斜压着一条腿,一手针线一手鞋垫,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里里外外,心里筹划着来年开春的光阴。娃娃们一窝蜂一窝蜂地涌在巷道里溜滑冰,嬉皮笑脸地喝嗨。
时针掠过下午四点,男当家估摸得准,女掌柜的手擀面恰好熟了。进门,见面细如盘龙丝,红干椒炝的醋捧捧香,像猫吃耗子,三下五除二就见底了,碗就着炕头一放,抽一锅旱烟,嗓门拉高八度,播放一半晌“采访”来的奇闻异事,大到国防外交时事政治,小到村子里谁家的女人给男人戴了绿帽子。无所不有,无所不谈,哄得女人心里七上八下。
日头跌窝早。傻孩子耍累了,钻在被窝里,口水浸湿了枕巾。大人们摸了摸孩子的脸,熄了灯,黏进了热被窝……
西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快过年了。天麻麻亮,屋顶的瓦裹上了白花皮袄。架上的大公鸡似乎不同于往日,挨个儿一声接一声地叫,叫得人好心慌。一场严冬的洗礼即将到来。
男当家窝在炕上,打着一夜未打够的呼噜,一阵儿暴风骤雨,一阵儿风平浪静,一阵儿又波涛汹涌。墙根的娃子,睁着兔子眼,眼珠子不停地打转转,忒黑忒黑,嘴角刚露出一丝笑,瞬间又生出一溜儿憋屈。女掌柜早已上了锅。
日头遛过树梢,钻过窗格子,跌进灶火门。梨木案板上,摞了两摞刚出锅的小圆灶饼。除了灶饼,还有油盐酱醋瓶子。这些,全是女人一辈子操守的光阴。
“一,二,三,四……”
女掌柜数来数去,数了十二个,掐指头子一算,不对,当年是十二个,翻过年有个闰月,得给灶爷烙十三个!随即又擀了一个,放进了锅里。出了锅,女掌柜取了两个“莲年有鱼”纹样的碟子,摆在锅台的香炉旁,将灶饼分放在碟子上,点上香烛,磕头作揖。
忙活了灶爷的干粮,喂饱了一家人的肚子,血红的日头已经斜过一座座黑乌乌的西山。东面的黄土坡时不时像个害羞的姑娘,在万丈余晖里,扑拉扑拉地涨红了脸。偌大的村子,醉瘫了,不见一丝人语响,只有归窝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唤。其实,巷道里压根儿就没有行人。炊烟袅袅四起,像擎了一根根柱子直撑起苍茫的天穹。有时,胡风卷地而来,麦场里的枯草乱飞,墙头上的干芦苇嘶嘶哽咽。那烟,也游游荡荡。村子时隐时现,像披着一件件轻纱,在空中曼舞。
男当家从鸡笼里一把揪出一只大红公鸡,还没等公鸡挣弹几声,硕大的拳头就紧捏住嘴,将鸡死死夹在双腿中,一把明晃晃的小刀在头上扯起了锯。霎那间,血从一条深深的口子里汹涌而出。鲜红的鸡冠越加红润了,像极了夏日里挨着夕阳的火烧云。
一切都变得十分的静谧。
料峭的寒风里,鲜艳的羽毛依旧格外美丽,夺目。
约莫半个小时后,公鸡卧在了灶爷面前,卧在一起的,还有一堆糖果。不过,糖果依旧是糖果,鸡却不是鸡,已华丽转身为一匹裸裸的天马了。
“上天言吉祥,回家多带粮。”
男当家跪在地上祈祷着,后脑勺浸泡在缭绕的香雾中。灶爷骑马,驾着袅袅的香雾,上天回娘家了。
一家人吃起了大盘鸡。女掌柜挟了一块鸡翅给儿子,眼仁子端详着儿子,说:“娃儿,吃这个,吃了你长大也就能飞了!”
“飞阿达(哪儿)哩?”
“飞过眼前头的这座山呗!”
山,土光土光的。一条小径,也土光土光的,从山脚攀到山顶的陡梯田上。
女人的眼仁里只有儿子,儿子的眼仁里只有鸡翅。
鸡的眼仁呢?
三
大白天,阳光从湛蓝的天空一片子一片子跌下来,瓦沟里的积雪,渐渐消瘦了。
雪水,滴嗒嘀嗒,往下坠。廊石的脚跟现出一个又一个浅浅的窝窝。阳光跌得紧,雪水连成了珠雨,一帘一帘,戳向浅窝窝,四处乱溅。
男当家坐在上房炕上给先人包纸钱,写完了先人的牌位,溜下炕,将一包包纸钱按辈分在正堂的八仙桌上排了座次,供了香火。卧在柴垛上的花猫,瞧见主人端了几碗冒着热气的碗儿菜摆在桌上,忽地拾起身,伸了伸懒腰,舌头舔了舔嘴巴,朝着先人说话了。
“喵喵,喵喵!”
多威武的一个灵物啊,它看到两年前去世的老主人了?房里也传出喵喵的应答声,花猫从柴垛上腾空跃下,跳过廊石,扑向地上的一小块猪骨头。
日头下了山,积雪挺着不胖不瘦的身子缓缓入睡了,房檐下吊起了冰锥子,越来越长,越来越胖。天上星星点点,家家户户烛火点点,遥相呼应着。
“啪,啪,啪!”
“咚锵咚锵咚咚锵!”
鞭炮响了,锣鼓响了,除夕夜来了,年也来了。
大年初一,早饭吃得贼早。男当家刮了刮胡子,擦了擦皮鞋,提了一瓶天河春酒和几个油饼,带着儿女们大摇大摆地去亲房亲戚家拜年团聚了。女掌柜对着镜子勾眉涂膏,两腮上了胭脂,一条S形弧线闪出了门,没入女人堆里。
初一、破五、上九、元宵,还有各乡各村的庙会日,逢五的,碰六的,赶九的,杂七杂八的好日子一个接一个。乡里的秦腔社火,城里的秦腔社火。但凡哪儿有秦腔社火,十八乡镇的戏迷总往哪儿一处挤,品戏说史,蹭热闹。东面几乡镇接关山、邻陕西,西面几乡镇连秦安、往陇右,南面几乡镇通麦积、达秦州,北面几乡镇抵张家川回族自治县,于是,一个戏场子里就火起各种不同的口音。看到精彩处,不禁一声赞叹。东面的人嘴一撅:“嘹”,西面的人口半张:“嘎”,北面的人舌根压着颚:“呃”,南面的人表情最夸张:“噢吆——”。县上的老城里人一听,搭话:“就是么,nié的(人家的)这戏真个好么!”
逛了这儿逛那儿,一逛一个正月就逛没了,脑子里始终是高靴花脸红须大嗓门的单童:
“喝喊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小唐儿被某把胆吓坏,马踏五营谁敢来。敬德擒某某不怪,某可恼瓦岗众英才。想当年一个一个受过某的恩和爱,到今儿委曲求全该不该……”
四
二月二,龙抬头,一把干炒的大豌豆惊醒了懒洋洋的心。男女老少各自忙活了。老天爷最疼老百姓。忙了一个春夏,鸣啾啾的秋风不躲不藏,来了,一进青纱帐,玉米棒子熟了。
出脱俊俏的姑娘帮母亲收完玉米棒子,踩着黑夜,一码一码地串了半院玉米棒子。墙角的蟋蟀耐不住夜的寂寞,陪着她,弹起了醉人的曲子。墙外,一棵古槐的树叉上搭了一个小背篓大的窝,遮掩在半黄半绿的叶子里。那是鸟的天堂。天堂里时不时传来咕咕的美声……
天亮,吃过干粮。父亲掮来三根木椽,搭了一个三角架。父亲在架上,姑娘在架下,左一手右一手地把玉米码子递给父亲,架上就结满了黄灿灿的玉米棒子。
终于把秋活儿干完了。剩下的日子,只等消受殷实的光阴。大门却脆脆的一声,开了。
媒人提着两条黑兰州、两瓶天河春、两包红茶、两袋喜糖,走了进来。父亲迎上去双手接下四色礼,引到上房拉家常。母亲很是热情,递水端茶。
媒人说,亲家啊,闺女该出嫁了,男方催他好几遍了,他说等农活一忙完就提亲,商量结婚的事。
姑娘在厨房里忙活。案板上,红的红,绿的绿,白的白。一听结婚,脸一红一红的,像春天里盛开的一树桃花,给母亲说:“妈,我还小,再过几年了结!”
“娃儿,还小呢?不小了,不小了!娘过门时才十八,你都二十二了。”母亲嘻嘻地逗笑。
“反正我还小么。”姑娘撅了撅嘴巴,黑晶晶的眼珠子泡在两眼汪汪的清泉里。
“娃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呀!山梁上的杏花该开的时候就要开,水湾地里玉米棒子该收的时候就要收。活人难,结婚是大事啊!”
姑娘默默不语,拿着擀面杖擀面去了,一绺刘海儿搭在额头,用袖子拂上去,坠下来,拂上去,又坠下来。
婚期定在十月。金秋十月,收获的季节,姑娘收获了庄稼,也收获了幸福的婚姻。
母亲亲手给女儿穿上了婚纱,盖上了红盖头。新郎兴冲冲地抱起新娘,上了彩车。
母亲踉踉跄跄跟着出了大门,嘴角泛上一丝丝笑,泪水模糊了眼睛。
二十几年前,一个天刚擦亮的早晨,自己穿上了母亲亲手缝的嫁衣,成了娃他爹的新娘。发髻插满了剪的红纸花花,顶着大红的盖头,骑在一头黑毛驴上,娃她爹牵着驴。一大群迎亲的队伍,从山的那一头到了山的这一头。时间催人老,那年拜天地、拜祖宗、拜父母、夫妻对拜的情景仿佛还在昨日,今日里又轮到闺女了。
黄土地的人啊,一辈接一辈,谁叫闺女是女人呢?过门,安家,这是女人的本份,也是女人的命。
母亲傻傻地站在门口,凝望。
十辆彩车远去了,十八弯的山路,弯了一弯又一弯,弯得更弯更美了。
母亲望着盘旋到天际的山路,耳际吼起了当年的那一天,自己穿上嫁衣时高音喇叭里的秦腔《花亭相会》。
五
“娘(nia)啊——”
“我可怜的娘哎!”
“娘哎,我的娘啊!”
一声声哀嚎,一波三折,一波连一波,撕着心儿裂着肺,像高原霹雳的响雷,惊得人心颤了又颤。
几个白衣孝子哭得死去活来。同房亲戚的晚辈们傻傻地跪在地上,黑压压半个院子。阴阳倌们戴上道帽,穿上道袍,敲起了木鱼,拍起了钹,摇起了铃子,踏起了八卦步,口里嘀嘀咕咕地念着天书一般难懂的经文。
眼一眨,一张黑字红印符张燃了起来,烟末丝丝缕缕,飘落在用长木凳支起的一口大红木棺上。锁呐朝天那么鼓鼓地一吹,八个壮汉缓缓抬起木棺,挪着碎步,出了大门。
娘静静地睡在木棺里,是脚朝后头朝前,倒着出了大门的。
娘醒来着么?
隔着厚实的棺板,娘在看拼死拼活忙碌了一辈子才搭好的热窝?
娘,在恓惶的哭嚎里作了最后的道别。
炮,噼里啪啦地响翻了天。木棺转了一个圈,娘头朝后脚朝前,上路了。
孝子哭得泪人一样,躬着腰,拄着孝棍,扯起棺材上系的两丈四长的白洋布,搭在肩上,拖着灌了铅似的腿,一摇一拽,穿过曲曲弯弯的巷道,绕过一个个烧着麦草的火光冲天的大门口,出了村子,踩着黄土坷垃,向坟地走去。
一声娘啊,一把鼻涕一把泪。活生生的娘一转眼就这样硬梆梆地躺在木棺里了,跟着引魂幡走了另一个世界——传说,那里是永无病痛的天堂;传说,那里是永无光亮的地狱。
长长的队伍里,有的人扛着青牛,有的人掮着黑驴,还有的人背着庭院楼阁……浩浩荡荡的,像一条游龙,在黄土高坡上不停地盘旋。
坟地有些远,折过一弯又是一弯,穿过一沟又是一沟,上了一台又是一台。
听说,那一世的路也很长,黑白无常带着娘要齐数叩拜十殿阎王。汉子们怕耽搁了行程和时间,就轮换着抬,木棺一直没有挨地。
引魂幡在嘶吼的西北风里晃着,摆着。娘的魂可是去了窄险阵滑的奈何桥?
风,似乎咆哮得更厉害,更猖狂了,拽得幡斜斜地压了下来。孝子挺了挺精神,使足了劲儿,硬将幡弄正了。斜肩披的一绺儿粗麻被风吹得凌乱不堪,有几根打了结。
他,是长子,引着娘的尸骨入了土。
都说,娘的魂见到孟婆,喝下一碗汤,会忘了这一生一世,开始下一个轮回。而娘的遗像一直被供奉在上房的正堂,和神一样崇高,一样庄严,一样圣洁。
一代一代,生老病死,逃不脱的轮回。呱的一声落在黄土地上,注定迟早都要历劫这一幕幕生死别离。儿女把爹娘送进了黄土,敬成了神;儿女们的儿女又将他们送进了黄土,敬成了神。无论城乡,无论贫富,无论贵贱,从黄土里来,又从黄土里去。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想那年那月,这秦非子一骑而过的黄土地上,这洒满秦时明月的山川里,秦人的口音和饮马陇头流水声该有多么的响亮啊!只是,秦非子不在了。只是,关乎秦人的文化符号所剩无几了,除了秦腔,就是秦亭了。然而,流淌在身子里的血是不变的,融进骨子里的信仰和精神是不变的——“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感谢长生天给清水人一个灵根,在这片皇天后土上繁衍,抱山吃水,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