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六月十九日晚,前半夜因蚊虫格外亲热而起起坐坐不能眠,后半夜我迷迷糊糊的,你就弹着曲儿闯入了我的梦里来。
那是一个草木葳蕤之地传来的美妙曲子。括括括,开场就直扬到了高音;括括括,沉了;括括括,又沉了下来。稍插了个休止符,又括括括地直高到原先的八度,循环往复。谁谱的曲,不是宫商角徵羽,偏是羽徵角商宫?谁奏的乐,犹如强健的手指快活地拨动着琴弦,更似惊涛拍岸?奏的哪种乐器,比弦乐更柔美动听,比管音更丰富自然?我听得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甚至在想,是不是长了顺风耳听得瑶台上的仙曲。于是,我凝望着,找啊寻啊,终于发现了你。是你,端坐在一丛青草上,风度翩翩。
城里没有鸡来叫三更,你的一个羽声却将我唤醒。天已大亮,原来是梦一场。我没有立即起来,依旧原模原样地懒在床上,闭目凝神,努力捕捉着梦,捕捉你和你撩人的样子:天眼几只,神角一对,还有传说中的六臂,皮肤草一般的绿、草一般的润、草一般的嫩油油,蝉翅纹一样的短衣,腹部的褶皱里竟绿中透着鱼肚白。
传说文王梦见一只飞熊后得了兴周八百年的姜太公,唐太宗梦见一个白袍小将得了征东大将薛仁贵,那么,我梦见你会得到什么呢?我是凡夫俗子,不会想得那么多,也不奢望太多,只奢望你真的闯入我的生活中来,与我朝夕相伴。你知道吗,那一刻我就认定了这是你我的缘分到了啊,是上天才让你我相见的。你善琴,我善听,高山流水遇知音。
起床,博古架那儿放着一个小笼子,竹子做的三层七间的“阁楼”,是我天真烂漫时养过若干个和你同名同姓的蚂蚱的笼子。后来鼻子里进了烟,懂得人情世故就将它丢在粮房里,再也没正眼看过。一年前,我妈去世了,我翻动了老宅每个角落的东西,期望能寻着她的一枚枚指纹,不料却见了这个笼子,悬在粮房檩条上,原来妈妈一直为我珍藏着。我含着泪将它带进了楼,放在博古架上,因为它藏着我妈的指纹。正好我梦见了你,一定是我妈显了灵,让你来住这阁楼的。
我瓷立在阳台的盆花前。海棠花朵朵,无声,只是笑得很妍;银边吊兰丛丛,无语,只是伸开着臂膀……花儿无语伴相思,它们是懂我的心思,盼着你来哩。可是,惊残好梦无寻处,你在哪儿呢?
我口里嘀咕着你的名字,正巧被儿子听见了,他恁兴奋的,就拽着我的手死活要去街上。
我被儿子的蛮劲所惊,忙问:“要干啥去?”
“爸爸,给我买只蚂蚱养养嘛。”
“蚂蚱?哪儿有啊?”我顺口溜了一句,瞅着他急切的目光里尽泛着天真,活生生一个小时的我,才恍然记起城里有卖蚂蚱的,便同他一起出了门。
泰山路、中山路以及滨河路几处店铺都有卖的,儿子却拉着我的手直往滨河路走。滨河路临轩辕广场,刚走到广场口,就听到括括括的乐声。我们朝着那店走去,老远看见店前两棵银杏树,树腰上各挂满了一嘟噜一嘟噜草编的小圆笼子。店主慌得走出门来,极热情地,一边抚摸儿子的头说这小子好攒劲,一边说叫我随便挑。
挑什么呢?狗看星星一片明。你们一个赛一个,真是“百家争鸣”啊!店主见我没了主意,说个头大的,叫得阵响的准是好的,逗人爱的。我的眼睛凑近笼子,凝视着,寻着,唯独你突然镇静了,是觉察到我了,或是嗅到了我的臭男人味?
我高兴了,原来梦中的就是你,便给店主说就选你,店主说:“选好了?拿去不换的!”
“选好了,没问题!”
偌大的县城有几家花鸟虫鱼店都卖蚂蚱的,偏偏就你被我重金请来尊为上宾,这不能不说是种缘分啊!再者,如果不是你入了我的梦,我就不会有意看那阁楼,就不会惦念你的名字,儿子就不会提起你,那么你我只能是梦里相见了。你说,这是不是咱的缘分牵着,注定你我相遇?然而,你我相见实在恨晚矣。
从此,每当夜儿沉沉地下来,窗外的马路不再与天平行时,我总要站在阳台的窗前望盏盏街灯,往远,往远,再远,混混沌沌的。人是钻进蛋壳里去了吗,这般寂静?唯有你一曲连着一曲,为我长歌,为我独奏。我忍不住向你靠近,靠近,头影探进你的阁楼,你害羞了,踅身一个盈步躲了。为此,我更心动了,因为你在为我而独舞呢。俯下身,蹴在阁楼下,你又琴瑟长歌。倏忽间,我恍惚如梦,又乍梦乍醒:你不是个女儿身,和我一样是个男子。你本是善琴的郎,在为谁诉衷情呢?可偏偏就那么一个小圆笼,利欲熏心的人把你从千里之外的中原大地囚到边远的小小的清水,又被我邀至阁楼。不!你一定认为是自己阴差阳错地投到我的笼里了。你呼唤着妻子吗?妻子又在哪儿?中原有盈盈的月,青青的草,或许你的儿女们正望着月,正吟唱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词儿。但,清水山高月小,何况你在笼子里,笼子在陋室里,陋室在钢筋混泥土群里。
你是这样想的吗?
我想,你起初或许想过,但后来你时常五眼瞅着我两眼,我两眼瞅着你五眼,你我相知相属了,因为你那深情的目光里裹着欣慰舒适和安逸。你瞅着我,时不时举起一只手弄起嘴巴来,是你在邀我对酌呢。是啊,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有时你也打拱行礼,我高兴甚哉,便上座倾耳听,你即为我而歌一曲。
你知道吗?就在你来阁楼的那天,远在冰城的红叶姐发微信说你不叫蚂蚱,叫蝈蝈,蚂蚱是蝗虫。是的!我搜了百度,你叫蝈蝈,多好听的名字!可我还是习惯于叫你蚂蚱,但绝不是蝗虫的别称“蚂蚱”,因为天水人叫蝗虫为“暴君”。红叶姐还深情地说:“天水人好有创意哟,竟然把蚂蚱叫暴君。”我一下愣怔住了:暴君?自古百姓痛恨苛政者为暴君,蝗虫之灾不亚于横征暴敛,自然是暴君了。既然天水人叫蚂蚱为暴君,天水这块秦州大地就不知曾发生过多少次蝗灾呢!只遗憾,你本是蝈蝈却被天水人错叫成了蚂蚱,外地人不知情必误认为是你祸害了庄稼,无故背上了暴君的骂名。这一背,何止几百年。
也罢,反正你是蚂蚱,暴君是蝗虫,风马牛不相及。
我知道民以食为天,天才音乐家和跳高跳远健将的你更不能少了营养丰富的食物,所以我每天早晚为你送新鲜的食物,油麦菜、生菜、白菜、油菜、胡萝卜等等。天天换新样,并且是洗净了农药,晾了才给你享用。有一次,我出了远门,临走时千嘱咐我爸别忘了给你送菜吃,万叮咛他菜要洗了晾晾并切成条。那几天里,早晨眼一睁,我总要给我爸打个电话,第一句话就是问你吃了没,第二句话才是问我爸吃了没。我远路回家了,先冲向你,瞅你健朗着,心里才一下子踏实多了。妻子“骂”我待你如父亲,我想了想,你我前世或许是父子吧,一定。
八月十三日,月近圆,你显得格外郁闷。我纳闷:月是故乡明,人是一家亲,你想家了?十四阴,十五毛毛雨,想着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但,秋风瑟瑟,秋雨丝丝。谁知你琴断声咽! 《西游记》里玄奘云: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万物都是生命的,平等的,更何况你是一个才气十足的天才,你应该和所谓的高贵的人一样,吃土一生又长眠于土里,仅凭你天才的艺术力和谱写的优美乐章更应该享受葬礼的,为此我以两片绿萝叶为棺将你葬到燕子掌的花盆里。天水人是很讲究葬礼的,说棺盖就如阳宅的屋顶,要用顶好的木,而棺底则要易腐烂的木,才接地气。也许就是天地人一体的道理吧。所以,那棺是黄叶为底,绿叶当盖的。你知道吗?
人死了是仰面朝天的,和睡着的盘古一个姿势,而你永远是跳跃的。我就这样眼巴巴地瞅了你半晌,无奈地将一个爆发着力量的你葬了。
万物皆有灵性,凡灵性之物和人一样,油尽灯枯时口会冒一股白气,白气飘哪儿,他们又会在哪儿转世。我的眼是肉眼,肉眼还是近视眼,看不见你吐白气了没有,吐了又到哪儿去了。可我坚信这一口白气就落在与你朝夕相处的花里了。那盆燕子掌又探出了个小苗,生机勃勃的,乍看,活像你一跃的姿态,抚琴的风度,真的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