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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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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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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里的地软儿

薛志成

我,一个傻乎乎的山里人,蹲在地埂上,一边吮吸着吹面杨柳风带来的泥土气息,一边傻傻地望着,想着,一年、两年、三年……

傻人有傻命。在我的屁股下,身前身后,及近及远,遍地都是一样宝贝,大西北人称它“地软儿”,这可是春给山里人偷偷送来的一份厚礼。

北方山村春里二三月的天气依旧是冷的,但已不像寒冬的彻骨与狰狞,开始有了几分温和与舒畅,至少说早晚穿件薄薄的棉衣,中午得换件甲衣,身上整天暖洋洋的。正是因为早晚温差之大,白天的水汽在夜间液化,如甘露泻洒在地面,尤其是山坡田埂上刚露头的小草尖上更见其晶莹剔透。你看那针尖儿大的露珠,一粒一粒地散在绿草尖上,迎着初升的阳光,折射出七彩斑爛。左看看,右瞧瞧,若隐若现,如梦如幻。嫩草尖的下面是枯萎干瘪、脏兮兮的草芭,水露润湿的泥土混杂着枯枝、羊粪豆和昆虫的干尸。

你嫌弃,甚至不屑一顾那死沉沉的草芭?!

嘿嘿,其实错了!偏偏就在这生死两重天的环境里,眼泪似的甘露才能滋生出一种难得的生物——沾在草芭上不起眼的黑东西,就是地软儿。极脏的环境里生长着极丑的地软儿,倒是极美极香的珍品。

说起地软儿,我有一次尴尬的聚会。记得一个常居外地的朋友回家探亲,深情地问我:“你可知情人的眼泪是什么味?”面对他的“轻浮”,我一脸茫然,除此之外全是无端地猜疑他混迹江湖多年已成花花肠子了,心里多少有些排斥和戒备。朋友看到我异样的眼神,便取笑说:“唉,你又胡想了,该出去逛逛,见见世面了。情人的眼泪就是咱老家的地软儿,桌上的一道名菜……”朋友的话如拨云见日一般,令我茅塞顿开,原来家乡人吃的土生土长的地软儿却是大城市里人眼中的宝贝。百度一下才知道:地软儿是真菌和藻类的结合体,六亿多年前就从浩瀚的海洋迁徙到广袤的陆地,是地球上现存最古老的低等植物之一。地软儿含有多种营养成分,其蛋白质含量高于鸡蛋、木耳、银耳等;总氨基酸含量与发菜、香菇相近,有很高的营养价值、药用价值以及其他实用价值,实属不可多得的山珍。至此,我才真正懂得把情人的眼泪用作地软儿的别名是最好不过了。

地软儿的结合体特性,决定了其人工培殖是很困难的。多年来,只有乡下人才可尽情饱尝春给他们的厚礼,而城里人大都是从乡里的亲戚处辗转得到的,如数家珍般偶尔享受一下情人眼泪的味道。随着科技的发展,生物工程技术突飞猛进,现在已经能人工培殖,批量生产了。街上小吃店、包子饺子馆,都有以地软儿为食料的主打品牌。离开家乡近十年了,大鱼大肉吃得人发腻,特想地软儿黑溜溜的滑、柔软软的口感和浓浓的沁香。周末闲暇之余,带着孩子去尝尝地软儿包子。孩子们吃得蛮有味,我却总吃不出记忆中的味,家乡纯正的本味。估计是人工培殖的!失望倍增了流年的记忆,我不禁一想,家乡的地软儿何尝不是上帝的眼泪呢?

思悠悠,念悠悠。地软儿牵着童年时的热闹。那时常盼着母亲、婶子、新媳妇和大姑娘在山坡上拾地软儿,因为我们一伙小鬼可以跟着去放自己做的纸风筝。课本上的“蜻蜓”、“蜈蚣”、“蝴蝶”、“猫头鹰”、“燕子”、“山雀”等各式各样的风筝给贫瘠又封闭的山里孩子无尽的想象和好奇的仿作。用麻丝将划开的细竹条绑成骨架,再用纸一层又一层地糊了,俨然一只飞鸟了。若用彩纸,则更好了,可以糊个花蝴蝶。然后系上长长的毛线,一圈又一圈地缠在手上,兴冲冲地随她们走。有风无风,这纸风筝仅是玩玩而已,很少荡在空中,至多是趁着我们的掷劲儿滑过视野,再得意地吆喝几声,招来山坡土埂上的她们抬头,并笑嘻嘻地一瞥。可她们会很快低下头去,蹲着身子,或弯着腰,一手提着小篮子,一手如蟹蚶般捡拾着地软儿,娴熟地放进篮子,又很快重复下一个动作。她们一边忙碌地捡拾着地软儿,一边畅开心扉,拉着家常,柴米油盐,闲言碎语,拉东扯西,毫无顾忌。一阵喜悦,一阵忧愁,一阵嬉笑,一阵埋怨,和着孩子们的吆喝声在沉寂的山里回荡。这般喜笑哀乐,全积攒在一篮篮沉甸甸似的其实却很轻的地软儿里。长大了,我才知道地软儿还有一个斯雅的别名:地耳。细细想来,它真如大地娇巧的耳朵倾听那回荡在山间里的声响吧。

寒冬袭杀的草芭覆盖了田野山洼,着了湿露后的地软儿蓬松松的,漫布在草芭上,宛如大地换上的春衣,这时叫地软儿为“地衣”最形象不过了。

拾地耳,却并非揪小孩耳朵一样随手可得;拾地衣,也未必如穿衣信手拈来。大多数早晨里仅拾得一点点。老家里的女人们都很有经验,春雷之前,雨后初睛的第二天一大早,都纷纷提着篮子,争先恐后的奔向田野地埂、山坡草芭,去拾地软儿。不大一会儿就能拾一篮子,不仅膨胀的很大,而且新鲜柔嫩,品相更好,怪不得有些地方又把它叫“雷公菜”、“雷公尿”。据说是雷公撒下的尿形成的,当然这仅仅是祖祖辈辈口传的古今而已。可在老家却是很忌讳春雷的,听母亲说响过春雷后的地软儿里生有蛆,是不宜为食的。

母亲呢?她总要把拾来的地软儿放在簸箕里,细心地捡掉柴草杂物,晾干,再簸掉泥土,装到大布袋子里。来个至好的远路亲戚,临走时,她总要分一小塑料袋作回赠,这是我记忆里母亲送人时最高档次的礼品。

多少年来,我总忘不了地软儿的美味,皆因母亲的地软儿搅团。每到做地软儿搅团时,母亲清早时分就从布袋子里取出两三把干地软儿泡在一个小洋瓷盆子里,到中午时分竟是一盆子软乎乎、黑溜溜里泛着黄的薄衣似的地软儿。倒干水,捡掉浮在表层的杂物,再用清水泡洗,反复几次就掏净了。捏干水,然后用刀切将一疙瘩一疙瘩的地软儿切碎,和上葱花、豆腐、猪肉臊子小炒至熟。再将炒好的地软挖一勺子和在半碗热油葱花干辣椒角炝好的酸腾腾的手工水醋里。接着全家人盘着腿坐在热炕上,围着炕桌上几大碟子热气腾腾的玉米搅团(像北方人的撒饭一样),用筷子从碟子里夹几块搅团慢慢放在碗中,最后将大块搅团夹成小块,就可以开吃了。黄澄澄的玉米搅团的滑爽,地软儿沁人心脾的醇香,臊子扑鼻的肉香,热油葱花干辣子角的辣而不燥、香味醇厚,手工香醋的酸而不涩,这些上等品味都汇聚在一碗中,令人涎水欲滴,顿时胃口大开。细嚼慢咽,品滋尝味,一碗下肚,舒心畅怀,香味绵长,真让人回味不绝。再来一碗,同样的吃法,仍是吃不尽其中悠长的味道。吃完后,换个姿势,展展腰,听听父亲的一年之计。下了炕,打个嗝,一嗓子地软儿的喷香满鼻子里往进钻,照老家的方言说:一下把人给吃通活了。

一年365天,说长也短;时针,说慢也快。一眨眼,是清晨,迎着初升的阳光,干着今日的事;一闭眼,是夜晚,做着流年的幽梦。人啊,总活在一眨一闭里,不知不觉,岁月已去,流年已逝,人亦终将老去。而时针却仍在一个又一个周期地旋转,犹如春天里的地软儿,绵长的味,常常重现在像我一样的游子的脑海里,无法忘却。


(注:本文发表于《西部散文选刊》2018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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