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志成
五月六日,立夏第二天。古都西安没有一点夏天的迹象,相反,连掠过耳腮的一丝丝轻风都不带点善意,时不时让人打冷颤。
静静地立在唐都医院门口,发呆。病看了,药取完了,该赶回家向挂牵我的八旬父亲道声晚安了。
凭良心,与其说是给我爸道声晚安,还不如说:“我回来了,一切安好!”好让他放下一颗为我久久操劳的心。
我深切知道儿女是父母的心头肉,可我在我爸眼里远胜于他心头的肉。心头的肉只有冠心病发作时,他才觉得疼,才晓得是属于他自己的。平时是谁的,是专想谁的,总是达到了忘我的地步。常说物极必反,忘我到了忘记归属,招来的便是无端的烦。有时,他一个关切的眼神、一句口头禅式的问候,甚至天生板着的面孔突然间冒出的一丝温和的笑,我都觉得烦腻。但一时的厌烦之后,又重归于依恋:我爸永远是我这辈子里可依靠的一座伟岸的山,夜色中一个灯塔,大冷天藏着温度的地方。
前天是周五,好不容易等来的一个消停日子。下午一放学,我就钻进了超市,推着购物车狂购了。香菇、西兰花、牛肉……只要是合胃口的,统统入车。
超市离家不到两百米,几个流星步子就踏进了家门。更衣——洗手——下厨,三点一线,如今是一个大男人的家常,已算不上什么例外。这次例外了,做一顿比平时丰盛的晚餐,满足满足因上班的忙碌而欠下的食欲,顺便享受享受舒适悠闲的生活,再者,过了夜后,我得去西安复查胃病,不知什么状况,更不知在外面要呆几天,这顿晚餐就算次小团聚吧。
我是个吃货,男人里好嘴的。吃的,挖尽心思做,米饭蒸起来,菜炒起来:一碟香菇油菜,一碟西兰花炒牛肉,一碟西红柿炒鸡蛋,一碟醋溜土豆丝,还有一碟蒜泥黄瓜,其实都是些农家小菜。半个小时的工夫,香喷喷的米饭和菜上了餐桌。我和妻子、儿子、女儿,加上我爸,一家五口,围着餐桌大吃起来。吃着吃着,我给妻子吐出一句话来,“吃完了,你洗锅,我收拾一下东西。”
“啥?啥东西?”
“去年做的胃镜单子!”我边吃边说,竟忘了一旁吃饭的我爸,时时把我挂在嘴角、疼在心里的八旬老人,还没完没了地说:“医生说一月后要复查,现在将近半年了一直没去,不知咋样。不过,胃再没疼过……”
妻子说行,早点复查去,以免耽误了病。
我爸突然插话道:“你应该听医生的话,及时复查的。你看,现在都近半年了,万一没好,医生调个方子都慢事了。你,哎,不把身体当回事儿,迟早吃苦头的,真不知如何说你才好!”
我瞅了瞅我爸,他原本略带颤抖的拿筷子的手愈加发抖,夹个软绵绵的西红柿似乎都要费九牛二虎之力似的。嘴角的皱纹也在跟着抖,一深一浅,像风在湖面荡起的涟漪。随后,抖动的几乎是整个面庞。灯光下,我看到不抖动的仅是他那两鬓的白发。
“爸,瞧您担心的!这段时间我一直照唐都医院的处方在药店买药吃,胃没疼过,病大概是好了。这次是去检查一下,心里有个底罢了。不会有事的,您放心!”
“嗯,但愿没事!但你真是个大屁股羊,把身子永不放心上,会惹麻烦的。难道你忘了你妈的病?”说着就放下筷子,点了烟,抽起来,餐桌上满是呛人的烟味。
我妈?!我妈就在身后的博古架上,一脸慈详,端视着我。
近半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妈闭上了双眼,扬了最后一口气,好像在给我们,她的六个孩子们说了声:晚安!孰不知,我四姐,一个十分牵挂她的孩子,还不在身边,连个气息也没听着,我妈就走了。
我妈是被胃癌拉走的。
记得她躺在唐都医院病床上半个多月的日子里,每天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一直输液,再到晚上十点多输一次,然后到三四点再输一次。起初的一周,我一人陪伴。照料时,由于生活不规律,使得我的胃病发作,常常是从疲劳的睡中疼醒来。吃口馍和药,过一会儿就不疼了。不等一个小时,又疼起来,疼得我难以入眠。无奈,叫五姐来医院,两人轮流陪护。其间,我抽空做了胃镜检查,诊断为胃粘糢充血红肿,十二指肠球部深度溃疡。医生开了药,叫我一月后复查用药效果。
一天晚上,我趁着她在病房里睡着时偷偷地吃药,未及下咽,只听见她气喘地问我:“你在吃药?你的胃病又犯了?”
我忙应声道:“没,没!喝水呢。妈,你好好睡吧!”
“娃,你别哄我了,我啥都知道。我的病是不行了,你是娃娃伢,才活人哩……”我妈用一惯的温和的语气又说:“我的病看到啥程度就到啥程度,你已经尽力了,信天由命吧!倒是你,打小就身子弱,让我很操心。我啥也不惦记,就惦记你的身子和一口饭。”
“妈,别想那么多。你的病会好起来的,我的病又无大碍,也会好起来的。”我看了看手机,已近凌晨,吊瓶也快打完了,就说:“时间不早了,您快点睡吧!”
我妈点了点头,说输液结束了,让我和姐姐早点睡。
其实,我哪有心思入睡,因为我清楚这将可能是我妈一世里给我们说的最后几个“晚安”了。
不几天,出院了。医生说尽量满足老人家的心愿,尽量减少老人家的痛苦。可我妈似乎有了往日的健朗,那天她怕晕车,是坐地铁到西安高铁站的。天水南站下了车,坐大巴车回到了清水。她说,她从西安到天水一路醒着,在看风景,快到清水时,才迷糊了一阵。反正,我一坐车上早就迷糊了。
回到楼上,前五日,我妈精神稍佳,后三日,每况愈下。十一月三十日下午,她滴水不进,开始呕吐。她说老家是她的根,辛苦了一辈子的光阴都在那里,一口气要咽在老家的土炕上,一块骨石也要埋在老家的黄土里。我和我爸只好满足了她的心愿,外甥的车送我们驰回了老家。那一晚,她时不时地呕吐,稍有停歇时,仍强挺着神劝我们说:“现在轻松多了,你们睡!”隔天,我妈时昏时醒,舌头僵硬,已说不清话来。晚上八时许,妻子托负岳母照管正感冒发烧的儿子后赶来看望她。妻子叫了叫昏迷中的她,“妈!”
我妈居然醒了,还使劲儿睁了睁眼睛,近似清楚地说:“去——去看娃娃去——”接着又闭上了眼睛,睡着了,直到凌晨后的那一刻,都没有醒来。
我妈是走了,带着太多的牵挂走了,带不走的牵挂如数留给了我爸来延续。
这两晚,肯定又是我爸的两个不眠之夜。我怎得这样糊涂,说出看病的事,让他操心呢。
幸好,托上天的福,溃疡面愈合得较理想,医生建议继续服药一月并注意饮食习惯。这下我妈地下有知,不再惦念了。取了药,第一个电话是给我爸的:效果不错,一切安好。
想着,想着,心里却像丢了件什么东西似的,总觉得不踏实。思前思后,原来我丢了我妈。近半年前,我陪着我妈来到了唐都医院,近半年后的今天,我只身一人又来到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而我妈早已不知病痛了。
当一声拖得长长的汽笛惊碎了脑子里唯有的一份宁静时,我才猛然间发现自己挡住了一辆正要驶入医院的白色奥迪轿车。斜过身子,翻看手机,刚16:30。天,白一块灰一块,青一块黑一块的;地,如盛在灰暗的笼子里,像极了雾霾时的样子。百米之外,隐约可见都市繁华的一角;百米之内,行人如赶集般来来往往,有的满脸惆怅,有的郁郁寡欢。
此刻,也许真的是雾霾来了吧,还是我对病的厌恶而心存阴霾:感觉阴的一块就是拉走我妈的恶魔,在它的魔爪下,她度过了一生中最后的时光;晴的一小块定是我驱赶走了恶魔后暗暗立下的记载胜利的碑刻。
我想,只要有一个晴天,这心中的碑就会立下去。一天一个碑,两天两个碑,立得多了,岂不成闻名于世的西安碑林了?想着想着,一丝微风掠过,我连着打了两个喷嚏。依老年人说,打喷嚏是有人想我了。谁想我了呢?还有谁呢!一个是黄泉下的我妈,一个是家中的我爸。
路途遥远,我得早点儿赶回去,给我爸道声晚安了。
2018年5月6日。
(原刊于《东方散文》2018年冬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