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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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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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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家常


这些天来,一到夜深,孩子们都睡得眼珠子转圈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便现出母亲健在时的样子:蓬乱花白的头发,消瘦的脸托着一双眼睛,一只黑亮,一只中了风,不大灵便,眼皮常像拉紧了的皮筋被轻触时的微跳,两条腿屈在床上,右边的斜压着左边的,一手针,一手线,嘴里不停地给我们唠家常。

家常?说到底,也算不上什么正事,都是些多年前的陈谷子烂糜子。唠来唠去,弯个大圈儿,就绕成教我们如何细水过日子,如何宽厚待人之类烦人的沉重话题。

2016年农历10月17日晚,一个卧室是熟睡的女儿,一个卧室是和大姐闲拉家常的母亲。大姐在乡下,距我久别的老家约莫十来里路,算是很近的。近些年她常外出打工,母亲又随我搬到城里居住,母女俩很少坐在一起了。这次是她特地来看望大病后的母亲。也许是聚少离多的缘故,这家常就越拉越多,越拉越有趣,越拉越提神。我坐在凳子上,默默地,尽是听热床上的母亲津津有味的陈年老事和柴米油盐之类的琐事,偶尔掺和几句。

夜已很深,这家常啊,却是有滋有味,有说有笑,拉东扯西,杂七杂八的,没完没了。我看出了母亲的心事:她是找到了一个知己,因为她好长时间都没有这样开心了。其实她也曾不止一遍地给我讲过这些“大事”,重复,啰嗦已让我耳烦,使得她一次次的开讲总遭到我冷漠的眼神,无言的理就,甚至扬长而去。记得有一次她给我讲六七十年代时家里是多么的困难,她是怎么拉扯我几个姐姐的,说着说着又扯到了庄子里的其他人和事。我听得实在无味,就说:“都啥时候的事了,还提它干啥哩?把你的身体养好,不要让闲心把你操碎了!”她毫无生气的样子,随口一句口头禅:“哎,娃娃,你是晓不得,人这一辈子,几节几节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所以干什么做什么,得先有个想头,再留个去处才是!”说毕,她心里头准是盼我能长点记心,而她却永不长记心,以致一次又一次地碰冷灰。

时针走得真快,已近十二点,她们不知疲倦,家常仍不断,乐滋滋地道尽了往昔记忆的花絮,又增添了不少新鲜的话题。我坐在凳子上,默默地听,惊诧母亲肚子里居然装了这么多东西,听起来是些小事情,沉心一想却都是些大道理。

看到她舒畅的样子,我心里满是喜悦,而眼眶却被团团转的泪花一阵又一阵地湿润着。为家操劳、为儿女们操心一辈子的母亲,艰难时期,拼死拼活,省吃俭用,把我们姐弟六个养活大;该到享福的时候,又为我拉扯两个孩子,起早贪黑,一把屎一把尿地,充当保姆的角色;如今两个孩子都已经上学了,她仍不辞劳苦,老当益壮,把持一家人的温饱。

2016年农历8月初,母亲老在我跟前惦念庄上的院子和刚挂果的核桃树。

她是想家了!

一个大早,外甥开车送我们走了一趟近十年未动烟火的老家。友好热情的两个堂哥帮我们打了连皮才不到四袋子的核桃。下午在哥家吃完饭,她却舍不得回来了。她说:“老院子就是好,可惜草长得太长,屋子里满是土,我得收拾收拾,老百年后也好有个去处。再把核桃去了皮,拿到城里包几顿饭。还有你二舅要烧百日纸,我想过去转转……”

其实在来时的路上,我早已隐约地预料到她会在老家呆几天的,因为她不至一遍地对我说,要看看风雨蚕蚀削减的院墙、厨房旁小屋里的几把镢头、铁锨和一个用塑料绳子补了边的背篓;要看看挑水时路过的玉米地,那地里有刚挂果的核桃树,还有地头的韭菜畦子……我深知她的秉性,只好顺从了她。

那个中秋节,家里没有她。我、妻儿,还有父亲吃了一顿团圆饺子,而她在老家是怎么过节的,我似乎没有一点念头。如果强要说有的话,就是没了让人心烦的家常,里里外外却倒静得人心慌。

过了几天,接到电话说她身体不适,我和外甥连夜接她回来。起初,她仅仅是感冒,食欲不振,我也没在意,给她买了几顿药吃了,大有好转。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天麻麻亮,母亲就起来做西红柿鸡蛋汤,说:“简单地吃些,我给咱包核桃扁食!”耶!我心里直乐个不停。核桃扁食,母亲的这道绝活,是我儿时的美食,如今又惹得两个小孩的青睐,一饱口福。整整一天,我的心都浸在扁食的香里,回味悠长。隔天,我还在牵念母亲的核桃扁食,她却小便不利,浑身肿胀,紧接着不省人事,住进了医院。她昏沉沉地睡了三天,时而高烧,时而恶心,滴水不进。我们姐弟几人呆呆地瞅着,她躺在病床上一阵呻吟,一阵短促而又微弱的呼吸。那时,我多么期盼她醒来给我们拉拉家常,可又很害怕她只要一醒来就是呕吐,呕得身子蜷缩了起来,呕得脸黄沙盖面。可每每吐完之后,她总强张着干裂又煞白的嘴唇,嘱咐我们天凉,穿暖和些,回家休息,一个人陪她就行了。说完之后,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阵呻吟,一阵短促而微弱的呼吸。

住进医院的第五天,母亲开始能喝一小杯米粥了,我们的心终于宽松了些。那晚我坐在她旁边,第一次认真地听她唠家常。   

原来她在老家十几天时间里干了一些年轻人都做不了的活儿。她疼惜长满草的老院子,就冒着毛毛雨,割掉了一大院子一人高的荒草;她生怕两个土炕因灰受潮会塌掉,便用锄钩出陈旧的土灰,然后用扁担挑了八九担,倒在大门口外二十几米远的碾麦场旁的地沟里;她舍不得叫尘土盖了灶上的铁锅,那可是用萝卜蘸热油除过腥味的;她舍不得擀面的杏木大案板、红油擦得光亮光亮的面柜以及婆婆留下的桐油床柜,便扫了扫、抹了抹;她思念去世近百日的二舅父,从集市上捎了八坨子锅盔,去了一趟娘家;她掂记两个孙子,熬夜把核桃去了皮,大的捡在一起随时吃,小的放在一起准备包核桃扁食……想干的,她都干了,干完了,她就躺下了,实在强撑不起来,才吭了声。可回到家呢?我买的几顿药一服,“好了”,谁知却重病一场!

哎,母亲的心为何都在别人身上?她恨不得将心掏出来,分给我,分给她的女儿和孙子,分给她牵挂的所有人。

倘若心真的能分,我想,她一定会唠叨:分残的,留给老院吧,红红的像太阳撒下的火种,暖暖和和的;留给黄土地吧,悄悄地滋养玉米苗儿,时日一到便是满架的苞谷棒子了。

心的确分了!

分完的那天,是2017年农历10月15日,她似醒似睡,口齿不清,却仍在念叨着什么,只有猜测了:一定是叮咛和嘱咐。我们姐弟眼巴巴地瞅着,她背着一身的伤痛,没有呻吟,闭上了眼睛,安然地睡着了,依旧那样慈祥。

今晚,我著笔到此,脑子里又现出母亲的样子了。常听老年人说,人这一世里如若有了不去的牵挂,那一世里还会惦记的,灵魂会回来的。是吗?!那张床,那盖了不久的棉被依然未动,我一直在等母亲回来随时唠家常啊!谨以此文献给逝世百日的母亲。           

                2018年正月25日

(后记:原稿写于二零一六年农历十月十七日晚,那时母亲病癒不久。一年后,她却走了。今晚念母心切,无奈翻看往日的文字追忆过去,读后,随即在原稿基础之上删掉了华丽的词藻和优美的句子,重写成此文。我想母亲是喜欢的,因为她本是乡下人,跟我进了城,仍是地道的乡下人,去世后又长眠在乡下的黄土里;她也曾说她是乡下人,我想,她就是一个质朴如黄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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