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志成
旋黄虫叫唤催人哩,
背上铺盖下陕西。
翻一趟关山脱一层皮,
麦场里挣钱不容易。
脚手扎遍了肉眼眼,
脊背(着)晒成个黑蛋蛋。
天晴时麦地里晒馍馍,
为防下雨(着)吃哩。
这一趟麦场赶烂了,
空手(着)回去。
一九九七年,麦黄六月,一天早上六时到七时许,大湾里庄头的山坡和往日一样,分外宁静,静得能听见蚂蚁嘶咬虫子时撞到草叶的声音。我蹲在一簇草丛上,一手揉着未睡醒的眼,一手半捂着打哈欠的嘴巴,忽然听到有人唱这支小调,高亢、婉转、爽朗。
一时间,荒山秃岭夹缝里的山坡空洞起来,什么声音也不再响动;风,仿佛知道人情世故似的,此刻瘦得像发丝,生怕吹乱了调子的腔,生怕吹散了调子的韵,生怕吹淡了调子的味。
我是打小听着秦腔、唱着信天游长大的山里孩子,却是头一次听这样好的调子。瞬间,满脑子的神经细胞似乎都被激活了,整个人一下子精神了许多,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释然。
我那两头老黄牛和一只肚皮泛白的黑毛驴,边吃草,边竖动着耳朵。它们是在听这悠扬的调子吗?难道它们也懂得欣赏人世间美妙的声音?
不会吧,人惯用“对牛弹琴”一词来骂毫无反应的人,至于驴嘛,连这个词都是用不上的,充其量“笨驴”一个。“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莫非喑哑牲口懂得这天籁之音?或许是吧,因为常听老年人说有本经书曾赞喻佛是牛中之王,那么牛必然是灵性之物了;而八仙中的张果老骑的不是大象和狮子,偏偏倒骑毛驴,那么驴也应是三界五行中的神物了。
想到这里,我为自己是一个尊贵的人而惭颜:不是喑哑不通人语,而是人世间的好声音实在不多。
再想,也奇了:贫瘠的大山里除了草木黄土外,还是草木黄土,竟也能生出这等人物来。究竟是谁呢?
我的魂都被勾了,不由自主往唱小调的地方走去。
那边的山有个豁口,豁口的后面本是一道小得算不上湾的湾,不知啥年间的人却把它莫名其妙地叫成了大湾里。那里与我们村隔了二二四个小湾,约五六里路远,算近邻,只是分属张家川回族自治县和清水县辖管。上世纪五十年代,清张两县为一县;听读过地方志的人常卖弄,三国曹魏时期,清张两县也为一县,足见其渊源之深。抛去历史暂且不说,当下大湾里只住着二三十户回民,我村只住着四十来户汉民。一回一汉的,宗教信仰各不相同,但两村的庄稼地一块挨一块,交错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打的交道可不少。
每到收麦时节,我村的多余劳力常跑到大湾里赶麦场。
头天生,两天熟,三天里像是自家人。我村的人都知道他们村每个人的经名,他们村的人都知道我村每个人的奶名,用村里人的话说:熟得米汤一样的。
我满脑子里是熟得米汤一样的人,什么牙生、耶哈,什么尔撒、友不……盘算着,想着,还有二十米的路马上就到豁口处了,突然闪过一只卷毛弯角的大白公羊,咩咩地叫了数声,即而有六七只紧跟其后,接着就是一群,团簇在一起,多像蓝天上的云朵。其实,这时候天上还没有云朵,它们就更像云朵了,不停地向我这边飘来。跟在羊群后面的是一个头戴白帽的老汉,浓眉深眼窝,山羊须,一边甩着响鞭,一边悠闲地嗨着歌。
待听时,又是一曲:
早晨的个起来,
你就咿哟闪上两担水哩嘛,
闪上两担水来么咿哟,
吃上个早呀干粮扬燕麦青呀,
忙呀上工哩嘛咿哟。
近了,近了,我眯了眯近视眼,哦,这不是卖豆腐的哲目老汉吗?!我心里一喜,拉长声赞他那调都能上舞台了。他嗨了声,说:“娃都忙着割麦去了,我这老不中用的今个儿当个放羊倌。我是胡唱哩么,哪能算什么歌儿呢!你们汉民人也会来几首的啊!”
我有些愣。他见我发呆的样子,便说我们村的来喜就会唱。他还告诉我,他爹曾对他说过民国十八年陕西闹了饥荒,本是回民的来喜爸把刚生下不久的来喜给我们村一家人顶门立户,换了一袋苞谷棒和一小竹笼萝卜。五八年甘肃人饿死了一大片,他和来喜俩跟着要饭的队伍一路乞讨,翻过关山到了陕西,总算活了下来。那时,来喜跟他学会了唱花儿……
从哲目老汉的言辞里,我才得知他唱的是一首名叫《翻一趟关山脱一层皮》的“花儿”,一种原生态的民歌。
我第一次听花儿,心里按耐不住千般好奇,少不了重复啰嗦地问。而哲目老汉却说他和来喜是麦客子出身,唱的就是麦客子的歌儿。谈吐间,他不禁向关山的方向望去,眉头紧锁。
翻一趟关山脱一层皮啊!这千年的古道,曾留下多少人的足迹,曾洒下多少人的血汗与泪水,曾回荡过多少人唱的花儿,都已无从知晓了,而哲目老汉至少是其中一个,一个来回翻关山的麦客子。
我记得一首北朝民歌《陇头歌辞》里说:“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可见,关山不止于路迢迢,更多的是言不尽的苦与道不尽的愁。
是我的难缠和琐碎勾起了他辛酸的记忆,还是这六月沉甸甸的麦穗使他想起了曾为麦客子时不堪的过去?总的来说,过去的事不提为好。
我打断了他的思绪,叫他再唱个花儿听,他捋了捋胡子,说好,随即嗨道:
送哥哥送到大门外,
毛毛雨儿大下哩,
叫声哥哥你慢些走呀,
拿一把雨伞送给你,送给你。
送哥哥送到河岸上,
对面的列石排成行,
公鹅在前面飞着过呀,
母鹅在后面叫哥哥,叫哥哥。
……
他像个孩子,见有我这个忠实粉丝,忘了忧伤苦恼,一连唱了好几首。只见他时而轻摇着身子,时而倾身向前,一手放在眉间,眺望。总之,他唱得煽情,我听得忘我,太阳何时出来的,何时升得老高,何时照得火辣辣的,全然不知。
得回家了,各自道别。他赶着羊,嗨歌而去;我赶着牛驴,听歌而回。
如此六七天,幸甚至哉!
此后,再没见过哲目老汉。翻过年,我去远处求学;父母年事已高,庄稼也不种了,家中牛驴全卖给了贩子,就更没见他了。空闲的日子,时常想起他的花儿,就想起我村的来喜,可他害了哮喘和肺气肿,说话都上气不接下气,甭提哼和唱了。
光阴荏苒,人世无常。四年后,来喜一声咳嗽,再没喘出气来,他的花儿和他一起装进红漆棺材,埋在了黄土里,据传他的坟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不到一月,一向健朗的哲目老汉突然跌倒,再没睁开眼睛,他的花儿和他一起装进白布袋,面向着西,埋在黄土坑里,据说穆斯林的真主在西方。就这样,唱花儿的两个人都死了,他们各自去了天堂和天园,在那里唱花儿了。而两个村子,那调再很少听过有人唱。
近两年花儿成了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走入了大众的视野。不仅有人唱,还有人创作歌词,更有人专门研究,甚至著作无数,花儿可谓声名斐然。
其实,花儿不就是原生态的歌吗?上了舞台,上了剧院,上了荧屏,不愧是一道视听觉的盛宴。可我总觉得没有大山里的韵入神,没有大山里的调高雅脱俗,没有大山里的味纯朴自然。或许,它只适宜于这空旷贫瘠的大山,在它适应的空间里,韵儿有了,调儿有了,味儿也有了。或许,我是个重感情的人,一直想着记着满是黄土坷垃的路和千层黄土下掩埋的两个人:哲目和来喜,因为他们是用自己的泪和汗水来唱花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