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是我和母亲在县城过的第十个元宵节。
轩辕广场的烟花晚会正乐着我心,身旁的母亲却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在椅子上起起坐坐,眼角有些湿润。我瞅了瞅年逾古稀,两鬓苍苍的母亲,问道:“妈,您眼痛吗?”
“没,没有!我只是想咱老家,旧日里每到今日天黑前都要点灯盏呢!你还记得小时候点灯盏的事吗?好热闹!”母亲泪眼汪汪,颤动着干裂的嘴皮惆怅地说。
我脑子一震,便揣着她的心思说:“妈,我咋能忘了呢?那时候您吩咐我给庄子里有孝在身的人家送灯盏,我记得还挣了不少水果糖呢。”
我与母亲叙着旧,不知不觉间思绪已飘到遥远的小山村,生我养我的老家。
母亲所说的“旧日”是指本世纪之前的日子,那时候每逢正月十五老家都盛行着点玉米面灯盏的风俗。
玉米面灯盏其实是一种手工制作的祭祀灯具。正月十四一大早,没孝在身的人们都开始忙着做灯盏,母亲半天工夫就能做好几竹箅子灯盏。虽说简单,但还得有些窍门,不然出锅后的灯盏会笑得开了“花”。为增加面的粘性以做出不易裂碎的灯盏,母亲是很有经验的。她心里估量着,抓了一两把白面撒在一大洋瓷盆子玉米面里,搅匀。再用适量开水把面烫成粘稠而又能定型的面团团,接着做成高约四五厘米,直径约三四厘米的类似圆柱体,上底面中心用大拇指压成一个凹陷的窝窝,边缘用大拇指和食指捏成环绕的起伏有致的山峰状。然后将成型的灯盏放在竹箅子上,待满后架在开水滚滚的铁锅里,捂上麦草锅盖,十几分钟就会熟的,取出后放在竹笸篮里晾凉。接着,她又从草棚里拿出几根干净的拨了丝的麻杆,用菜刀切成10厘米左右的小圆棍子,再将每一根沿轴线均匀地分成四条细杆子,找些洁净雪白的棉花缠在细杆子上,然后蘸上胡麻油成了灯芯,最后在每个灯盏上底面凹陷的窝里插上一个灯芯,整个灯具就做成了。
正月十五早饭过后,母亲就开始派我给庄子里有孝在身的人(家中长辈去世而未过三周年者)送灯盏。她端着一碟子灯盏,千嘱咐万叮咛:“XX家今年有孝,不能做灯盏。你快把这四个灯盏送去,快去!记着,要送到,别送错!”凡受了母亲馈赠的人家都显得格外友好热情,他们夸赞着母亲精致的灯盏,笑着说:“给你妈捎个话儿,说有心了!”还忙将几颗水果糖塞进我的衣兜里。有水果糖啊,这可是美差。我心里想着,盘算着能多送几家该多好啊!
送灯结束,我们男孩子(按村子风俗,女孩子是不能点灯的)已经等不及了,巴望不得日头早点儿落山。盼望着,盼望着,远处黑乌乌的西山如一把巨手捂着太阳打哈欠的嘴巴,归巢的鸟儿叽叽喳喳,唱着催眠的摇篮曲。
点灯开始。
大哥哥一手拖着小弟弟,一手端着一碟子四个灯盏,一群又一群赶向村郊的关帝庙和山神庙。烧了香、磕了头,点燃供奉在神台上的灯盏,焦急地等待燃尽后的一丝黑烟。不多时,神台上灯火密布,如满天星辰,驱除了古庙的阴森与寒冷。起初大家往往很安静,双眸注视着嗤嗤燃烧的火焰,喜上眉梢,仿佛看到了平安吉祥的一年美好的光景。后来就不安分了,推推嚷嚷,蹦蹦跳跳。有胆子大的时不时地将小鞭炮点燃,偷着扔在别人的脚边,随着“啪”的一声响,吓得周围的孩子捂着耳朵,咧着腿,哇地张口大叫。瞬时炮声和叫声混在一起,惊得庙门前酸梨树上的山雀和草丛里的呱啦鸡扑腾腾的飞了起来。也会有调皮的孩子连忙捡起脚旁的石子,使劲掷向飞走的鸟儿,随之措手顿足,唉声叹气:“气死了,差一点点!”
记忆里我最喜欢去庙里点灯,而且是一个乖孩子。可母亲曾说:“庙里是不能随随便便去的,不要有事没事就去打扰神仙的清静!”幸好趁这个机会我可以去关帝庙看看夜读春秋、神气凛然的红脸关公和墙壁上贴的《千里走单骑》的彩色画,去山神庙瞧瞧拄着拐杖的白胡须土地爷、手挥竹节鞭的山神和龇牙咧嘴的一只大灰狼等,这些都是课本和小人书里没有的。
点完庙里的灯盏,大家都急匆匆地跑回家,又拿来四个灯盏直奔向打麦场里的碌碡,据说是祈求风调雨顺。“我先来的,我先来的,你后来的!”争着、嚷着,都想把自己的灯盏放在上面点燃,然而,就那么大的一个碌碡,充其量也放不了多少。无可奈何,有的人将灯盏放在碌碡旁点了,更有不服气者竟将碌碡上的灯盏一口气吹灭,然后嗖地跑开,边跑边回头,嘻嘻哈哈地笑骂:“你怂崽子霸着点,你好好点啊?!有种的你来!”惹得灯被吹灭的人儿在后面追赶,最后撕在一起摔跤,直至有人认输为止。前前后后吆喝声、喝彩声连成一片,偌大的麦场里成了欢乐的海洋,此起彼伏。
好“戏”看完,大家带着冲动的余劲儿,离开了打麦场,各自回家。而当我走进院子,发现粮房里早已是灯火明亮。那里有一小竹栅子麦子,旁边堆放着几尼龙袋子胡麻、油麦、黄豆和一小袋大米,屋檐下挂着十来串玉米棒子,这可是全家子一年的口粮。父亲把写有“粮食满山”四个字的红纸条贴在竹栅子上,再在空地上小心翼翼地点燃五个灯盏,一直守着燃尽才离开。我站在父亲旁边,好奇地问:“爸爸,怎的变成五个了?”父亲一边指着粮房里的小麦、胡麻、黄豆等农作物,一边笑着回答道:“五谷丰登,五谷泛指的就是这些粮食啊!”
关上粮房门,我看见灶王爷面前已经燃着六盏灯。勤快的母亲正跪在灶火门前不停地低声祈祷:“尊贵的灶爷、家神,祈愿您保佑我家老小平平安安、顺顺利利。”我兴冲冲地端着两碟子灯盏,去给大门扇上的秦琼敬德了。两位神仙全身铠甲、手挥兵器、雄姿英发的模样常常使我着迷。“娃娃,灯灭了,你干啥着呢?那可是咱家的守门神,你可要把风堵着,千万不能再灭了!”母亲的一声喊叫让我猛地回过神来,忙把熄灭的灯盏再次点燃,最后,又若无其事地打量起他们来。记得有一次点灯时,我竟偷偷将一张白纸先后按在他们像上,硬把头像和兵器描摹了出来。也许是一个孩子的童真感化了两位门神,他们饶恕了我的“大不敬”,未给家里带来一丁点儿祸殃,却让我爱上了古人物的画像。时至今日,每每饭后茶余,或无聊之时,我常会潜意识地画些诸如门神之类的头像来自娱自乐。
不到二十分钟,门神的灯盏全部燃尽。一家的主子、退休在家的父亲便催促我和他一起给天爷点灯。他拿着一个小方桌摆在院子正中心,用干净的毛巾擦了又擦,再吩咐我摆上灯盏,齐数点燃。说也巧,霎时家家院里繁星点点,闪闪发亮,一片光明,呈现出浓浓的节日气氛。话说天爷的灯盏是最多的,有十二个,至今还记忆犹新。当初不明其意,只神秘地认为头顶的天很大,天爷的食肠必然宽大,供奉的灯盏自然就多。长大了才懂得大人们是祈求上天的神灵保佑全家一年十二个月,月月吉祥如意,真是用心良苦。后来我有点质疑:“阴历闰年是十三个月,怎的还是十二个呢?”仔细思考一番,人们求吉祥总是成双不成单,因此不管闰年与否,天爷的灯盏总是十二个。
事毕,拔掉那些灯盏里燃余的灯芯,可以吃了,尤其是在火盆或火炉上烤过的玉米面灯盏,冒着淡淡的热气,散着浓浓的甜香,十分诱人。母亲说,吃了给神献过的东西会很吉祥的,特别是小孩子家吃了会乖爽地长一年。挑食的我没有在乎她神乎其神的话语,倒是很在乎它的甜香呢!夜已深了。而新的一年,新的希望从此开始了。
后来,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放下了锄头,离开了儿时的山村和洒满汗水的黄土地,迈向繁花似锦的县城小镇。同时,越来越多的老人也被子女接进城以享天年,其实他们内心深处何尝不像泪眼汪汪的母亲一样身在异乡孤独守望着老家,故乡的那片热土,“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从此昔日红火热闹的老家变得越来越寂静,玉米面灯盏便也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
如今,我也走出了村子,任教于一所中职学校,并把母亲接到了县城。但多年的元宵节烟花晚会都不能暖住她的心,因为她心里有割舍不断的故乡情——玉米面灯盏。多年的县城生活并未淡化她的虔诚信仰,相反地,随着年纪的增长,她想念、眷恋故土的感情却愈加强烈,并且祖辈们留下的点灯这一传统习俗在她心中的位置更加神圣至上。
我也一样!但作为一个虚伪的男人却常将自己的过去藏在心底,与人谈吐间,玉米面灯盏之事也就羞于启齿,因为我怕别人嘲笑的眼神,怕别人说自己是个实实在在的乡棒,更怕别人嫌弃善良母亲的乡土味太浓。而当我拿起床头的书打发无聊的时间,读到杜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诗句时,才真正豁然地放下了那颗虚伪的心,向身边的人们有声有色地介绍老家的这一风俗。从母亲的身上我清晰地看到古往今来黄土地上成千上亿贫穷、朴实、善良的农民人对美好生活的渴望、憧憬与祈求。从这种意义上说,玉米面灯盏何尝不是一种农耕文化的缩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