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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站夫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19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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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从未去过的地方睡火炕


 

到从未去过的地方睡火炕

 

站夫

 

 

 

 

我们上车,离开南长街32号,右转长安街,一路向西行驶。

我们都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就是想离开。现在,车窗外一掠而过的人流、车流、巨大的广告牌告诉我们在离开,慢慢退去的鳞次栉比的楼房告诉我们在离开胸腔里“怦怦怦”跳动的心也告诉我们在离开,在一地离开。

有那么一刻,一车人都一声不响,目光炯炯,直视着前方。

充耳一片“唰唰唰”的声响那是车子随着车流,轻轻快快地流淌。

一车五人。日将落出城,一路西行,多少有点匪夷所思。司机之外,我们四人那一颗颗已经不算年轻的心,都跳动着一种莫名的亢奋,闪现着一些幻想的片断,憧憬着一种莫名的美丽美好。我们正在实践着一种蓄谋已久的梦想。换个不明真相的人看,更像我们把司机绑架了,正在仓皇出逃。

我们并没有想好要到哪里去。大方向是离开城市,这是没错的。行前,我们确定了西南这样一个大体上的方向,还在网上找到一幅房山地图打印出来,那地图此刻就在我们手上拿着。人在快速行驶的车上,思维活跃,容易异想天开。一个个选项提出来,又一个个否定了。为什么否决,大家并没认真想过,有点心不在焉,简单轻率。到底要去哪里,说了半天,还是莫衷一是。我们只是要离开,我们都沉浸在离开的喜悦中。至于要去哪里,并不是很重要。

此行意念的最初萌发和酝酿,其实非常简单,就是日子过得有点腻了,想使生活有一点改变,就像给咖啡加点盐,反弹琵琶,倒骑驴,反串另一种角色,等等。如果还是像往日一样,以长久以来人人都沿用的方式度过即将到来的这个周末、这个夜晚,也就是仍然住在宾馆里,再到一个灯火辉煌、服务生笑露三分之一牙的酒店里用晚餐,然后躺在舒适的床上入睡、做梦,那是顺理成章的,方便而安全的,然而这又是令人生厌的——难道就不能不这样一次吗?

先是,夕阳映在车窗玻璃上,那桔黄色的光,柔软而温馨。

又穿过一些桥,驶过一些水泥的丛林,判断太阳应该没落,光线却暗下来了。

接着,便有灯光一点两点、一片两片,先于星辰,探头探脑,精灵一般,频频闪现了。

这次第,让我想起了老家,在这薄暮时分,炊烟白、鸟归林的情景。我们多像远飞的鸟在归巢,只不过回归的地方须能栖息灵魂罢了。

我们的灵魂又柴又躁,是该放在一个地方湿润、滋养一下了。

车将过良乡,有人故意大声说:下去感觉感觉,行的话,今晚就住良乡了!

此议立即召致一片反对声:太近不也是城市吗?要住这,还出来干啥!

车略一迟疑,又原速行驶起来。

我们好像刚刚发现,今天这么急急慌慌的驱车远行,好像再不走就有什么来不及了,原来就是想逃离城市,或者说逃离某种僵硬、固化的存在达到一种改变。于此之下,我们正在寻找的地方的特征,便渐渐清晰起来:一、远都市二、陌生,新鲜;三、能够栖息、滋养灵魂

车内顿时热闹起来,鸡一嘴,鸦一嘴,丰富、完美着对那个地方的想象、憧憬。没有任何争执就形成的一致性意见是:那儿,应该是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有四个关键词,在纷纭的描述性话语中出现频率最高:农家院、柴鸡、村酿、火炕,也就是住农家院、炖柴鸡、喝村酿(小烧)、睡火炕。

按照这一标准,窦店、琉璃河、韩村河……一一被淘汰掉了。

灯火里,云居寺右侧,有一“农家院家庭旅馆”灯箱广告。停车近看,那只是一栋平房,连个院子都没有,完全不具备“农家院”形态。

于是启车又行。大方向仍然是西南。夜色渐浓,灯火渐稀,车窗外不断有庞大的黑魆魆的物体一闪而过,不知是楼群还是大山。

路灯是早就没有了,四野没有一点灯光。路面明显窄了。车子颠簸起来。失去了参照,我们感觉已经走出了很远,很难判断处在什么地方,于是就盼着前方出现路标。车灯也曾打亮过有着“农家院家庭旅馆”字样的牌子,但那里是一片黑暗,看样子早就关门了,因为现在已是旅游淡季。

看一个个都往前倾的身子,便感觉到大家的心都有点紧张了。

车子照样行驶着。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后悔。我们在默默地感受着这份旅行带来的新鲜和刺激,决意将这一没事找事的游戏进行到底。

我们又看见了灯光。那是到了一渡。一渡的山极险峻,黑森森的,人在车里,不可望其项背。一渡天上的星星明显地大,也格外明亮。一渡有水,水名拒马河,其水清亮,其势逶迤。我们溯流而上,沿一条依拒马河水势而曲曲弯弯的路,一渡又一渡地行进。我在内心呼喊着:远一些,再远一些!

不断有“农家院家庭旅馆”闪现在路旁,同样是没有一星半点的光亮。“住农家院”这几个字,谁也没再说过。毕竟已经是11月份的最后一天,这实在是太奢侈了。沿途也曾停下车子,看过几家宾馆,但那几家宾馆向上打的彩色灯光怪怪的,透着几分妖气,价钱又高得离谱,都不是为我们这类人开的,于是上车再走。不合适就走。远是已经够远的了,但我们不想太辜负自己。

我们是这样想的:既然已经远了,还怕再远一些吗?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没有想到,快到19点的时候,在遥远的十渡,还有一家店门为我们开,还有几把椅子等我们坐——这就是映山红宾馆。

下得车来,寒气袭人。宾馆门口的灯光后面,是黑幢幢的树影山影。此时在城里,夜生活还没有真正开始,十渡已经静悄悄的了。老板娘说,这里已经没有几家宾馆旅店营业,再过几天,映山红也要关门了。不是农家院,没有火炕,可是我们并不遗憾,有这漫长的寻找的过程就够了,农家院住不住、柴鸡吃不吃、村酿喝不喝、火炕睡不睡,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车子停放到后院,东西放进房间,到总台兼酒吧前,在正吃喝着的三个韩国人旁边的桌前坐下,点菜选酒。桌子粗糙简陋,而且是仅有的一张。菜嘛,更是不选之选——只能上一个火锅,涮涮羊肉。我们选的酒,有人说可以喝一点,待羊肉在辣的和不辣的两半个锅里都“咕嘟嘟”地煮熟,我们就喝上了。仅有的一个小伙计偶尔露一露面,仅有的一个女服务员忙得滴溜溜转。那边,那两女一男的三个韩国人在用自己国家的语言交谈,用自己民族的方式喝着啤酒,旁若无人。

在这寂静的夜晚,在这陌生的地方,平常的酒菜,给了我们不一样的感觉。一双双筷子,不停地将东西放进锅子里。酒喝干,再斟满。话开始少些,喝着喝着就多了。酒斟时,须满十分。回首几十年来,为浮名浮利而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这些话太沉重,便改换话题,跟老板娘谈十渡和她的店,问女服务员能否上前联络,帮助我们,跟那三个韩国人交流。女服务员说不能。她是辽宁鞍山人,一张脸红扑扑的,个子不高,伶俐干练。我们问她,那小伙计是不是她的对象。她一听就急了,说自己结婚已经一年了,对象不在这里。我们逗她:离开对象,你放心吗?本来她是可以不作正面回答的,可是她却正色道:“那有什么不放心的,两个人过日子,不可能天天你看我、我守着你,总得离开,离开了,就得互相信任!”这话,跟人生教科书上说的一样。

真是太直爽了,太纯朴了。你能感受到,她的心是澄明、宁静的。

我们的心呢?混迹于这喧嚣的尘世几十年,敢说还澄明、宁静吗?

我们逃离城市,一心想走得尽可能地远,是不是离某种东西太近了?

为偷浮生一日闲,我们如此处心积虑,精心策划,欢呼雀跃,实在是这闲太少了啊。我们活得并不轻松,我们都长久地承受着生存的压力。

我们逸出生活的惯性轨道,是要体验一回叛变自己的味道,尝试还原自己。我们不谈事业成败,不谈进退得失,不谈是非荣辱,不谈陈水扁周正毅李安张爱玲,还不是想把这个时间留给自己,抚慰自己早已疲惫的身心,释放心灵上的负荷,让心脏按着自身原有的节拍自由地跳动。

我们一心要寻找农家院、柴鸡、村酿(小烧)、火炕,其实是在寻找自己,试图唤醒过去生活的某种记忆,回到过去生活的某一个起点,然后重新开始。

我们注定还要回到城市;我们要以更准确的角度、更优美的身姿、更平和的心态回到城市,去迎接未来一个个新的更美好的日子。

到从未去过的地方睡火坑”,仍然是我们的一个梦想。

三个韩国人起身走了,我们却酒兴正浓。我们叫来服务员,给火锅加汤,为我们还要喝的酒开瓶,然后划拳,后来由酒诱导着进入梦乡。

第二天,我们出十渡,沿百里坡上行。看不尽的山硬若骨,石清癯枯瘦,水细如线,低语长流。兴尽而返,未去想象中的河北涞水野三坡一游。

中途游云居寺,慨叹古人刻14278块石经的那种锲而不舍精神,另是一番情怀。

五人者,刘欣声、荆永鸣、武力元、徐站夫、左建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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