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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站夫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3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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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墙

徐站夫

那天早晨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外屋一片呼噜呼噜的喝粥声。那时候,我家还没有分开,算起来有二十多口人在一起过日子。一家人的早饭就要吃完。早饭总是稀粥。我的出现,使屋里响起了一阵轻声的哄笑。我在某一个地方出现,总是会给大人们带来这样的快乐——如果那种哄笑说明他们快乐的话。那种哄笑声是那样轻快,那样短暂,半个世纪后还不时在我耳边响起。

我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无地自容又懊悔莫及。我起晚了。昨天晚上,我曾久久地不能入睡。我太兴奋了,一点睡意都没有。母亲说快睡吧,离跳墙还早着呢。我还是不睡,也不敢睡,怕睡过头,耽误了事,想就那么坐到天明,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这一天,是农历的四月初八,是庙会,也是我跳墙的日子。过了年,父亲就说过,你今年八岁了,该跳墙了。昨天晚上父亲说,明儿庙会了,我领你跳墙去。父亲说这话时,笑呵呵的,摩挲着我的头顶。我的头上,相当于孙悟空戴金箍的位置,留着一圈比旁边长一些的头发,像戴着一只黑色的箍,叫“跳墙箍”。我不知道这“跳墙箍”是什么时候“戴”上的,好像它管着我的吉凶生死。我也不知道那“墙”将怎样“跳”,但朦胧觉得会跟这“跳墙箍”有关系。

父亲一笑,一屋人就都笑了。又有些手也伸过来摩挲我的头顶。我产生了一种很幸福的感觉。长那么大,我没怎么见过父亲的笑脸。那时候,我家孩子多,日子难过,吃穿使人愁,父亲愁在前头。弟弟我们谁闯了祸,父亲责骂起来,常说的是这样一句话:“你这个要账鬼呀!”就好像,我们生到这个家来,是朝父母讨还前世的债务似的,因此父亲看见我们谁,总是阴沉着个脸。远远的看见父亲走过来,我们就像见了猫的老鼠似的,脚步一下子就轻了,赶紧靠边,溜走。父亲要是对我们谁笑,就是给谁脸了。现在,父亲不但对我这么个“要账鬼”笑了,还要放下手上的活计,豁上功夫,带我去跳什么墙,更是少见,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觉得很荣耀。我认为这一次全家人的欢笑是我带来的。我们已经好久好久没这样围着父母说说笑笑了,唉唉,就连过年的时候也没有啊。我愿意一家人就这么欢声笑语地待在一起,谁也别离开,时间想多长就多长。我得意忘形起来,倒在母亲的怀里打了个滚,结果把母亲拱倒了,屋里爆发出更大更持久的笑声。

村路上,有三三两两的行人,都跟我们朝一个方向走。

空气湿润润的,不时有燕子从镜面似的水塘上掠过。看看地皮是湿的,肯定是昨夜下了小雨。树全放叶了,树叶新新鲜鲜的,绿得几乎透明。山却还瘦着,田野也没绿遍,天地分得很开,显得空空旷旷。

“去呀?”父亲跟他们打招呼。

“去……”有人回答。

又有人跟上来,问父亲“去呀”,父亲回答“去”。

我常常听到大人们这样没头没脑地说话,听了半天还是莫名其妙。

那些人去哪里?去逛庙会,还是去跳墙?我留意看了看,那些没戴帽子的大人,还有他们谁领着的孩子的头上,都没有留“跳墙箍”。

我们在往北走。我们那儿的庙在村子的北边。昨晚父亲说过,我跳墙,就是到村子北边的庙上去跳。那庙,青瓦粉墙红门,去年四月初八那天我去逛过,庙里庙外都是人,比过年还热闹哪。

父亲穿着补丁摞补丁的青布衣裤,扎着腰,绑着腿,走得飞快,隔一会儿他腰上的烟袋烟荷包就模糊了,我只好小跑一气,才能跟上。

“爸,墙咋跳呀,是站到墙头上往下跳吗?”我又一次小跑着追上父亲,并且超过他,边倒退着在他前面走着,边这样问他。

“到了你就知道了。”父亲没有给出圆满的答案,但我还是挺满意,以往我问什么事,父亲顶多是看我一眼拉倒,啥话都不会说的。

也不单单是对我这样,父亲脾气不好,言语少,进家就把自己笼罩在他吐出来的烟雾里,这是全家人都知道的,谁也不敢惹他生气。

庙有树挡着,穿过那片树林,庙像跟我们玩藏猫猫游戏似的,突然就站在了我们面前。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怦怦怦”跳个不住,紧张得气都快喘不上来了。我看过,庙里有许许多多的塑像,什么神鬼都有,有红脸的,黄脸的,黑脸的,还有蓝脸、绿脸的,一个个龇牙咧嘴,只有那个金脸的慈眉善目,听说它们让谁头疼谁就头疼。从昨晚起,我就一直担心,我这跳墙,会不会跟鬼神有关系,不然的活,墙哪儿没有,就近找一个跳过去不就得了,何必一定得到这庙上来跳呢?该不是,过一会儿,父亲他们谁一句话,让我跳到那些鬼神里边去吧?

庙前全是卖东西的,不外是筐子篓子扫帚簸箕蘑菇干白菜之类,集市上有啥,这里有啥。而新下来的菜,却只有两样,一是菠菜,一是羊角葱。我看了羊角葱好几眼,怕被父亲落下,只好走开。唉,要是有羊角葱,用腌芥菜疙瘩的汤泡了,那才好吃哪。

香味!我一下子闻到了烧香的那股特殊的气味,丝丝缕缕的,越来越浓了,厚了。气味是能够引发人联想的,那香味,使我想到了过年,想到了家里的观音菩萨牌位。一到过年,父亲就会烧香的;家里谁一生病,父亲就会给观音菩萨烧香磕头。那细细的、黄黄的香点燃后,便有轻烟缭绕起来,用鼻子嗅一嗅,那股特殊的香味便沁入肺腑。闻到那香味,屋里所有的人都会安静下来,手上正做着的事情也会停顿下来。不论是在炕上躺着,还是躲在母亲身后站着,那时候我的心中,都会升腾起一种神秘的感觉,一种敬畏的情绪。我那么怕父亲,父亲又那么怕观音菩萨,可见观音菩萨有多厉害了。我一看父亲那么毫不犹豫,一下子就双膝跪倒,老老实实地给观音菩萨磕头,心就“怦怦”跳。特别是谁生了病,父亲把点燃的三柱香小心翼翼地上在观音菩萨牌位前,恭恭敬敬地跪下去磕一个响头,仰脸小声念叨着什么的时候,满屋的孩子大人,谁大气都不敢喘;如果那时候躺在炕上病着的是我,我心里就会充满愧疚和自责——是自己又害得父亲给人家下跪磕头了。父亲下一个头又訇然地磕响了,我的心猛地一个哆嗦。我曾揣测父亲磕头时会不会对我心生恼怒,可我总是看到,父亲起身时,眼睛里涌满泪水。

迈进槛儿高高的庙门,迎面是一个火塘,燃烧着白天也能看得见的熊熊的火焰,还不断的有人往里投放成子的香,投放黄黄的表。村里的瘸子王永站在塘前,正舞弄一根棍子,搅拌挑拨着那些表和香,以使它们中间出现缝隙,能够充分地燃烧。王永四十多岁了,不傻不笨,只因为这瘸,没结成正常的婚姻,三十八九岁时娶了个傻女人,生了个很好看的孩子,却被傻女人一屁股坐死了。后来那傻女人也死了。王永从小就舍到了庙上,虽不算出家,但庙上有事是必须到的,到了就像这天这样,穿上黑色的僧衣,为庙差役,当然也就是为佛差使。依现在人们的眼光,很容易看出他那瘸是小儿麻痹症,但他却认为自己的问题出在前生。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主要是为了将来——也就是修来世。

父亲跟王永打声招呼,叮嘱我老实待着,别乱跑,就走了。回来时抱着表,拿着香,一一投进火塘里。王永奋力搅动,那火更旺起来。父亲擦着汗,舔着嘴唇,静静地看着,直到火热渐弱,又有人投进香去。

烟火中,我看见,忙碌中的王永的身影在发生着奇妙的变形。

父亲领我到一个小门前,进去时又是叮嘱我老实待着别乱跑,但很快父亲就出来了,把我领了进去。这是一个跨院儿,一圈的房子,房后是树。父亲领我进了一个屋,对一个黄衣黄帽的人说:“师父,这就是他……” 那师父的黄衣帽是土黄色,黄衣是长袍,黄帽是圆帽,无沿。我知道,师父就是和尚。师父“唔”了一声,好像还摸了一下我的头顶,便没动静了。我抬头看了看,师父一脸和气,年纪不会比父亲小,却没有胡子。

之后,父亲领我洗了头。我的头上土多,还没怎么洗,水就浑了。父亲倒掉,端了盆清水来,张开手指挠着我的头皮洗,水浑了又换,说了句“看你还上土堆滚不”,这才擦了,又帮我把衣领弄好。

由师父引领,我们出小门,回到正院,进了一个大殿。庙会的日子,大殿是开放的,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大人孩子都有。殿里很暗,有股怪怪的气味。父亲在一个金色的神像前上了香,便拉我跪倒。因为只看了一眼,头脑中一片金黄,那神像的眉目还模糊着,便抬头再看。父亲紧忙杵了我一下,小声喝道:“磕头,观音菩萨!”我慌忙磕下头去,一边想:原来观音菩萨是这样的啊!我的脑子里,闪现出家里墙上贴着的那张纸——观音菩萨牌位,也闪现出了以往父亲在那牌位下磕头的情景。父亲的那些头多半是为我磕的。我下生后母亲身体不好,没有多少奶水,我尽吃四姐嚼的餔子了,自小就营养不良,多灾多病。四姐说起过我小时候的样子:矮矮的个子,细细的脖子支撑着个硕大的脑袋,还是难看的鸡胸脯。我问四姐,人们为什么都叫我“芥菜疙瘩脑袋”,四姐便笑,说:“这还不知道,小时候你的脑袋长得像个芥菜疙瘩呗,三楞八瓣的。”长大后身体好了才明白,我小时候曾长时间地处于病态。常常,我四肢无力,这倚一会儿,那靠一会儿,看着伙伴们尽情的玩耍,却一点也不想动。记得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脑袋都是昏沉沉的。有时候,我的眼前会出现一只立着的、很长很高的马的眼睛;从我眼前闪过的哥哥、弟弟的身影,会一下子变成很薄很薄的一张薄片。我不知道,父亲母亲也不知道,那时候我正发烧,烧得眼睛看什么都变形了。总是会有一天的早晨,在被窝里躺着的我,会被父母的说话声惊醒。天刚蒙蒙亮。我的父母对某些看法的交换、信息的沟通及家中大事小事的处理,都是在这个时候进行的。“我咋看这两天五儿又有点蔫呢。”这是母亲的声音。“是吗?”这是父亲的反应。我在弟兄中行五,父母有时不叫我的小名儿,而叫“五儿”。突然间,我便感到前额有一点点的凉,特别舒服。我不知道,那是父亲或是母亲的手指,探到我的前额上了!我特别害怕前额上那种凉凉的舒服感一下子消失。自然,那手还是拿走了;我听到父亲或者母亲的惊叹声:“可不,脑袋烫得跟火炭似的!”往往是,吃过早饭,一个神秘而神圣的仪式就开始了。父亲端来一碗水,放在我的枕旁,手执三根筷子,口中念念有词,在碗里的水中立,目的是让它们站住。“是……吗?是……你就抱住……”这就是父亲念叨着的词,“……”是我们家死去的人,父亲一般是从祖父求起,接着是祖母,还有我的大爷、叔叔等等,包括我的大姐。碰巧念叨到哪一个死去的人,水碗中的筷子站住了,父亲便央告道:“……给你把米,给你把面,快走吧,别回来搓磨他了……”说罢,父亲总是要深深地吸口气,猛地往我脑门儿上一吹,端起水碗,往里抓把米,再抓一把面,端出院子,到十字路口,嘴里念诵着什么,小心翼翼倒在地面上。父亲往外走时,会长长地出一口气。有一回,抱住筷子的竟是大姐,父亲生了气,骂大姐:“你咋还回来搓磨他呢?”一旁母亲也不满意地说:“他是你兄弟,有别人闹腾,还有你回来闹的!” 父亲一出屋,母亲就说:“起来吧,没事了。”经过了这仪式,我的病一下子好了的时候有,仍然不好的情况也有。如果还是不好,最后一招,便是父亲跪下去,给观音菩萨磕头了。

拜了菩萨,师父领上我们又返回跨院儿,剃头发。

开始我不知道这是去剃头发,我心里很怕,我怕那墙这就要跳了,怕一下子跳到鬼神堆儿里去。我紧紧地牵着父亲的手,小下声来,怯怯地问父亲:“这就跳吗?”父亲说:“跳啥跳,你头发还没剃呢。”

在另一间屋子里,已经有个孩子在剃。剃头发的是村里的剃头匠杨三晃荡。杨三晃荡之所以叫杨三晃荡,是因为他走路不稳,一步三晃。我们进去的时候,那孩子的头发已经剃去了一多半,那“跳墙箍”也只剩下一点点。剃头刀不快吧,那孩子疼得直咧嘴。父亲上赶着跟杨三晃荡说话。我站在那里想,这孩子他也拜过菩萨了吗?

很快,我也落到了杨三晃荡的剃头刀下。我坐在长条凳上。剃头刀在我头上“哧哧”地响着的时候,我在想我这“跳墙箍”是为什么留起来的。我曾问过父亲,也问过母亲,他们都不说,不知道他们是不打算对我说,还是觉得没必要对我说。想啊想,怎么也想不明白,就不想了。以前,我只朦胧地觉得,头上这“箍”跟我的多病有关系,跟观音菩萨也有关系。现在看起来,这“箍”很像孙悟空帽子上那个“箍”。如果是这样,给我留起这么个“箍”,就意味着我也在这庙上在籍了吗?是不是,哪一年,我又一次病了?是不是,送了鬼,不好,给观音菩萨烧香磕头,还是不好?是不是,父亲到庙里观音菩萨像前许下愿,或是这师父到家里提出要求,舍我为这庙上的俗家弟子,以便观音菩萨就近保佑,病才好了?是不是,当初就定下了到这庙上当俗家弟子的期限是八岁,而今天正好功德圆满?

师父命我站到一条板凳上,面朝正南。

我的脑袋光光的了。有小风吹来,头皮清清爽爽;而我的心,那时却惶恐不安。我不知道,剃去了那道“箍”,菩萨对我还保不保佑。

回头看了看,父亲就站在我身后,心才踏实了些。

师父过来了,手持一把筷子,在我的头上左转右转。不知转到多少圈,突然停住了。我正想回头看时,后脑勺被那成把的筷子一磕,便不由自主,跳下凳去。师父的手是重的,至今一想后脑勺还发麻呢。

跳墙的仪式完成了——那条凳子,便是我要跳的“墙”了。这多少有点像戏台上的故事,一个马鞭子,便代表着一匹马了。

是不是,我跳了这“墙”,便等于不再在这庙上在籍了?

“这往后,这孩子就没大碍了,放心拉扯着吧……”师父说。

父亲朝师父跪了下去,我也跟着跪了下去。师父让我们起来。父亲千恩万谢的,跟师父道过别,牵上我的手,离开了庙。

那天,父亲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到山上干活去了,脚步匆匆。

父亲走时问我:“你自个儿回家,行吗?”

我很男子汉大丈夫地说:“行!”

其实我不愿离开父亲,我想就那么永远地让他牵着手走。

我看见,分手时父亲满脸是笑——是那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的笑。现在回想起来,父亲他真的是确信我从此再无大碍了。小时候,到野外去玩,常常看到荒甸子上扔着死了的孩子。谁家孩子病了,没听说过还要吃什么药。谁能活下来,其实是很偶然的。我能活下来,不知是菩萨保佑,还是生命力强。

目送着父亲远去的身影,我的鼻子发起酸来。其实那天是有风的,只是我一直没有感觉到罢了。不知怎么,我感到很孤单,也很茫然。我爬上了一棵树,朝父亲走去的方向眺望,目光穿过浑黄,穿过这一点那一片的绿色,看父亲怎样一步步走远,怎样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怎样在苍茫中消失。

跳过了墙,我自然是又生过病的,所幸都“没大碍”。

常常,不经意的,蓦然的,父亲给菩萨磕头的情景,或从菩萨脸上的金光中幻化出来,或由烧香的气味唤醒,会一下子浮现在我的眼前。顿时,我的心里会升起一种暖暖的感觉,年龄越长越是这样。

父亲对自己所信仰着的东西的那种虔诚,对自己所崇拜的对象的那种敬畏,对子女的那种板着面孔的深厚的爱,早已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中,影响着我一生的处世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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