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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站夫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4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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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足迹

我喜欢看央视的《人与自然》节目。草丛中,一只黄鼠的头探出洞口,警惕地环视一下外面的世界,然后才钻出洞来,朝远处走去,身后跟着几只小鼠……这时画外音响起:“黄鼠一家一天的觅食活动开始了……”

看着看着,我就走神儿了,而且走得很远很远,半天收不回来。

我家的“小黄鼠”,可比电视里黄鼠家的多多了。我的哥哥姐姐多,还有弟弟,哥哥们也都有了孩子,三世同堂,一大家子人在一起过日子。屋里院里,到处是孩子:大一点的上树爬墙,撵得鸡飞狗跳;小一点的在蹒跚学步,走着走着,眼看就要倒了,却终于没倒,自己还拊掌大笑;另有几个乳臭未干,还在嫂子们的怀抱里。

童年里,我离开家门最远的那次行走,是跟在父亲身后进行的。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吃完饭,父亲拿上镰刀出了门,我悄悄跟在他身后。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出了村子,父亲一直朝南走。我小跑着跟在后面。不知怎么,平生我愿意朝南去,不愿意往北去。我不能跟得太近,否则会被父亲发现。风是南风,阳光是白色的,整个世界是那样的饱满、温厚、芬芳、安谧。父亲走得是那样的快,我一路小跑,跟得越来越吃力,距离也越拉越大,路两旁的景色更是越来越陌生了。父亲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后来就在我的视野里消失了。我害怕找不到家了,就哭泣、叫喊。但风把我的哭叫吹向北面,父亲不可能听到。

电视里,离巢的小黄鼠是被母亲叼回窝的;而那天的我,是跟着父亲走回家的。在我快绝望的时候,父亲出现了。父亲扛着一大捆高粱。高粱是新割的,穗子红红的,叶子还绿着。我这才知道,父亲是去沟塘子割高粱了。沟塘子那里有我家一块刨荒地,那年种的是高粱。父亲将割倒的高粱在头部捆好,然后将高粱秸分开,架在左右两边肩膀上,扛起来就走,脚步滞重,满脸淌汗。我悄悄地跟在父亲身后。进了家,父亲将高粱捆靠墙戳上,连一袋烟都没抽完,就又去扛下一趟了。到天黑的时候,院子里已经戳满了长长一排的高粱捆。

吃饭之前,父亲蹲在一旁,看着那些高粱,如饥似渴地抽着烟,脸上的汗逐渐落尽。有好几个孩子围着他,有的抢他的烟袋,有的骑上了他的肩膀。父亲脸上漾着疲惫的笑容,不闪不躲。

那一年,父亲六十一岁了。有单位的人,到了六十岁就退休了,开始安度晚年。然而没有人给父亲发这样一种通知。他一生中繁重的劳作,远未停止。

父亲的一生,大体上可以分为三个主要的阶段:扛活阶段、挣工分阶段、“退休”阶段。我们家在土改时划的成分是下中农,土改前有几亩薄田,种田之余,家里是要有人去给别人家扛活的。父亲在三兄弟中最小,出去扛活的自然是他了。成家前后各有一段时光,父亲给本村或邻村的地主扛长活,直到我的哥哥们大了才把他替回来。后来解放了,入社了,有了生产队,父亲就过起了到生产队干一天活挣一天工分的日子,比起扛活来轻省多了。可是没多久父亲就步入了花甲之年,生产队的活不干了,自我“退休”,实现了平生最后一次转型,在家奔忙,而劳累程度并不比上个阶段轻多少。

父亲扛活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父亲挣工分的时候,我还不记事;父亲留给我的记忆,是他在生产队“退休”后在家劳作的身影。那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发生在屋里屋外、村里村外的那些循环往复、不可胜数的、有时是没有多大意义的奔走、忙碌,才是我看到的,他生命中的主要的、基本的内容。

比如扛高粱秸,那一捆青高粱秸至少要有一百斤,从沟塘子扛进家要走六里地,我不知道那一下午父亲扛了多少趟。六十一岁时的我,是连架都不能将那样重的一捆高粱秸架到自己肩上的。而扛高粱秸这样的活计,在父亲的忙碌、奔走中,太微不足道了。

那时的种刨荒地,实在是一家人活命的依托。生产队年年秋天分粮食,我们家年年粮食不够吃。其实村里许多人家也这样。河边、路旁、坎下,村里有些边边角角的小地块,集体耕种不方便,在那里荒着。人们就把它平整平整,种上庄稼,秋天收获了当口粮。生产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种地就叫刨荒地。

我们家有两块刨荒地,一块叫“小短垅”,一块就是这“沟塘子”。小短垅种谷子,沟塘子种高粱,都比生产队的庄稼长势好。而这两块地的春种秋收,哥哥嫂子们也参与,但主要的莳弄是由父亲承担的。不可想象,如果没有那些谷子高粱补充,全家人怎么能活过来。

除了忙着种刨荒地,父亲还要跟着席子跑。我们家是编草席的,靠编席子挣两个零花钱。我家编的是秫秸席。把秫秸买来,编成席子卖。秫秸是花多少钱买来的我不知道,我记得一领足丈的一等席子卖到供销社,能给两元八毛钱。

编席子的是母亲、哥哥、姐姐我们,父亲负责买秫秸、轧眉子、给编好的席子缲边儿、用硫黄把席子熏白,最后再把席子扛到供销社去卖掉,然后把钱放进他那顶一年里只有几个月不戴的毡帽头里。那时候,我们全家二十多口人,用的金柜就是父亲的毡帽头,所有的钱、布票都天天戴在他的头顶上。

玩耍或放学回家的路上,远远地看见一大捆秫秸或席卷在慢慢地移动,就知道那不是父亲背着秫秸回家,就是背着一大卷席去供销社卖。那时候,父亲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同样花白的还有他的后背,那是衣服上汗渍结成的花朵。

“扬了二正”,这是父亲说过的一个词,形容一个人劳累到了极点,不能自持。写别的故事时,一遇到这种情形我就想用,最后还是放弃了,怕不规范,别人看不懂。在这里,我想保留下父亲的原话:“我这一天天累得扬了二正的,你还想让我咋的?”每当父亲刚从忙碌中停歇下来,母亲又说起日子艰难,或指派他干新的活计时,父亲就会这么说上一句——那时候他已经快挺不住了。因为不只是说过一次两次,所以我记得很牢。父亲每一次这样说时,都是他快撑不住了。

这时母亲便不再吭声。而父亲,也就是歇上一小会儿,又起身去忙了。

我仔细地看过父亲的手。他那双手指头粗短,手掌很厚,皮肤粗糙得像树皮。

躺到炕上的头一天,还缲了一领席边。“躺到炕上”是我们那里对病重的另一种说法,谁也不愿意明说的潜台词就是这个人病将不治。家里的日子太难,左支右绌,四处都等钱用,他歇不下来,一直硬撑着,最后就一病不起。

盘点父亲的一生,可以发现一个饶有意味的现象,这就是在七十三年的漫长岁月里,父亲的活动半径,他的足迹,没有超过二十公里。

这种盘点是在父亲去世多年以后进行的。一家人坐在一起,谈论起这个话题,心情已经不再那么沉重,只是令人平添无尽的慨叹。

父亲一生比较远的行程,就是那么有数的几次,历历可数:

——往东走,父亲去过黑水,即今天辽宁省建平县的黑水镇,离我们太平地村十五公里。父亲那次去黑水,是平生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时间是上世纪的50年代末,他带着两个哥哥去给三姐办嫁妆。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他们天还没亮就走了,挑着挑筐。时令已是冬天,我们家开始一天吃两顿饭了,我们一帮孩子闹哄哄地等他们回来开饭,直到天快黑时他们才带着一身寒气进屋,挑回来的东西是一对茶坛、一对掸瓶,都是青花瓷的。

——往西走,父亲去过马家杖子。马家杖子是母亲的娘家,离我们太平地村不足八公里。母亲很小的时候,她的父母就没有了,听二舅说,姥姥都咽气了,母亲还哭着掀她衣襟找奶吃。父亲到那里是去看我的大舅。

——往南走,父亲到过喀喇沁旗乃林镇的甘苏庙村。甘苏庙离我们太平地村约二十公里,我的一个叔伯姐姐嫁到了那里的老朱家,她出嫁时是父亲送去的。

——往北走,父亲到过离太平地村十公里的牛圈子村,那里有我一个一到冬天就咳嗽得喘不上气来的叔伯姐姐——老王姐。这位姐夫家姓王,她自己叫什么名字,我们都不知道,都叫她“老王姐”。老王姐出嫁时,也是父亲去送的亲。

一个人走过的路,记得牢的,是走得少的。一家人替父亲记着的这几次出行,在他一生浩繁的行走中,占的比例是非常小的。

而且,没有代脚的牛、马、驴,更没有自行车,父亲一生的行走,全是徒步。也就是说,在那方土地上,印满了父亲的足迹,如能显现出来,会密密麻麻。

没有来得及面对面地跟父亲探讨他的精神世界。我喝上点酒,好跟自己的孩子讲人生,以至于儿子回家见我又喝了酒就往外走。我的父亲却从未试图跟我说一说人这一辈子应该怎样过的道理,尽管他一定会有许多感悟。

父亲从未打骂过我们,也没有声色俱厉地责罚过我们。哥哥、我和弟弟哪个人有了过错,母亲就对父亲说:“对了,你还不打他,留着他干啥?”父亲看上去也很生气,一遍遍说:“笤帚疙瘩呢?笤帚疙瘩呢?”笤帚疙瘩是母亲用来打我们的用具。前寻后找,那东西明明放在那里,他愣是没看见。

年年雨季到来之前,脱坯、搭炕、抹房,是农家必有的一番劳作。父亲是这方面的好手。难忘他蹲在房顶上拿着抹子抹房的样子。难说这些活计有多高的技术含量,却也是一个庄稼汉应有的本领。干这些活计,有的人家人手为够,难以独自完成,需要邻居帮忙。常常是,东邻西院的大人过来说一声,父亲拿上抹子或是二齿子就去了。

父亲特别珍惜粮食,看见哪个孩子剩饭,他都端过去吃掉。为了批宅基地,家里请大队干部喝酒。大队会计不胜酒力,偷偷把酒倒掉,他竟当场说:“那是粮食呀!”

父亲一生经历简单,精神生活也很单调。父亲不识字,看不了书籍、报纸,当时还没电视,只听过一点广播,看过几场村民们自演的小评戏,听过几场评书,听我念过书。父亲年轻时吹过竹笛,说他吹笛子时,前面放一盏火油灯,吹完一曲《苏武牧羊》,灯苗儿不会晃动,这说明他已经能够很好地控制气息,但后来不知怎么就放弃了。

父亲漫长的一生没有什么建树,也没有给子孙留下什么财产。他那浩繁的、不可胜数的奔波忙碌,其实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像黄鼠一样觅食,弄吃的;他带领子子孙孙一大家子人披星戴月、摸爬滚打、胝手胼足、流泪流汗、战天斗地,都是在弄吃的,以便把一家人的肚子填饱。要求尽管如此简单,可直到他“躺到炕上”,一家人吃的玉米饼子还是掺了糠的。当然,都活着呢。

看《人与自然》,我常常发呆。里面那些熙熙攘攘的角马、羚羊、昆虫、企鹅们,它们为了短暂的存活而忙碌,为了逃避天敌追命而奔跑,为了适应季节、追逐水草而迁徙,那艰苦卓绝的奋争,那脆弱的不堪一击的生命,那虽然渺小、微不足道,却仍然东奔西走、辛勤劳作的精神,那遭遇天敌、死在眼前仍然作无谓的挣扎,总是会联想到我们人类,联想到我的父亲。

父亲去世多年以后,我曾替他思考过他生命的意义。这个问题,他自己没有怎么阐述过,后人已经无从知晓;照我看,就是为父母养老送终,把子女拉扯大,给儿子们盖上房子、娶上媳妇,给女儿找上个好婆家,看着孙子孙女一天天长大。一句话:把自己活下来,让子孙活下去,延续生命。

我说这些,是在寻找父亲的品行和生命力的渊源。他的品德说不上有什么特质,有多么高贵,但他留给我们这些当儿女的精神财富仍很丰厚,带有我们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品质。他一生没有创造下辉煌的业绩,但他的生存能力却是非常顽强的。他行走的环境是那样的逼仄、封闭,又地处塞外,荒山秃岭,跟外面的世界几乎是隔绝的,却硬是把自己活下来,把自己这一脉延续下来。

前辈在那艰苦的岁月里走出了自己的路;如今日子好过了,后人能不能把脚下的路走好? 

我感觉得到,父亲一直在冥冥之中默默地关注着我们。不管我走到哪里,猛然一回头,都会看见他注视着我的样子:形容如昨,目光温暖如故。

如父亲所愿,我们这一脉很好地活下来了,兴旺、安康。

二十岁,我就离开了村子,到矿上当了工人。有时,鬼使神差一般,我会回一趟老家。老家变化很大,房舍一新,乡亲们的生活安宁、富足。父亲走过的那些路还在。我走进风光旖旎的田野,走着那些路,追寻父亲留下的足迹,向着岁月和人生的深处凝眸、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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