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自己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久久地、尽可能理性地看着自己。

我对自己说，你这个缺乏自信又自傲的家伙，已经到了应该审视一下自己的时候，并且你这时候也具有了一个比较合适的审视自己的时机跟角度了。

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很陌生，很丑陋，很可笑。

我出过镜、拍过照，好像镜头里、照片上的不是眼前这个人。

我出汗了，没想到用这面镜子一照，自己竟是这样一副尊容。以前的自我感觉太不真实了。

不必说，我用的是一面古人说过的镜子。衣冠正不正，我早就不大留意了；兴替之事，有肉食者谋，不必我瞎掺和；得与失，却是偶尔会想一想的。

以人为镜，简而言之，就是看看别人，对照一下自己。从物理上说，应该是一种折射吧。对照的结果，或见贤思齐，或见不贤而自省。想一想人们对自己如何，大概就明白自己曾经是怎样对待他人的了。从某种角度上看，别人对自己的态度，就是自己对别人的态度。

一个人，无论住在哪里，也不论所操何业，都生活在一个特定的人群中，都会形成特定的人际关系。你的为人如何，周围的人自有公论。对锱铢必较的人，人们自然会以元还元、以角还角。对待奸诈的人，人们会处处小心，谨防落其圈套；对待忠厚的人，人们往往心不设防。你对人家的好，人家是不会忘记的，总会还之以好；反过来，你对人家冷漠过，就休想人家忽然对你热情起来。恩将仇报，或以德报怨，这些情形也是有的，但不普遍。

人情世故，大抵如此。这是公平的，不会为桀薄，也不会为尧厚。

有过一点职务的人，认清这一点会多一些麻烦，要经过一种还原的过程，即你要把曾任的职务带给你的一切统统剔除掉，使自己回到本我，因为职务会使你所处的人际关系变形。

这样的还原可能不太舒服。有人抱怨“人一走，茶就凉”，这要作具体的分析。其实，茶热茶凉，并没有一个统一的固定的标准，更多的情况是凭某个人的感觉。人走茶凉，这是个很普遍的现象，无可厚非。茶的热，是因为你在；你不在了，茶凭什么还要热？由于“在”带给你的东西，理应随着你的“走”而消失。这没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天经地义。如果谁因此而愤愤不平，斤斤计较，那他就太无知了。

很多人在“在”的时候看不清这一点，是因为茶正热，氤氲的热气遮住了眼睛。一旦不“在”了，便水落石出，许多以前看不到的东西，会坚硬地出现在眼前。于我而言，总的来说，茶始终是热着的；毋庸讳言，有时也体察到了凉。

到了某一关节点上，看不透的世态人情，就像涂了层化学制剂，立刻清晰。离职后，路上遇一人，或在很热闹的聚会上遇一人，都曾经非常的熟悉，或者有过密切的交往，便很热情地迎上去，却看见那人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冷，擦肩而过，或装作没看见，转过身去跟另一人说话，直令你张开的嘴巴半天合不上，尴尬无地。夜半醒来想明白了，一抹笑便漾在脸上——当然这笑自己是看不见的，呵呵。

这是对如纸一般薄脆的人情的断然撕破。我得说，我的个性和为人是有缺憾的，总是希望别人对自己更好，别人有事时却不够热情，人情账上，所得超出付出许多。现在这也算是收获了回报吧。

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而我，现在连学而改过的机会都不多了。

小人也终于露出了小人的嘴脸。先前就觉得有的人那些热昏的话语近乎谄谀，但听起来颇为舒服，并未多想；如今突然而来的如路人一般的冷漠，正暴露了他的另一面，而反过来看又是小人的一种新的谄谀。须记住的是：易牙、开方、竖刁之类言行举止违反人之常情的人，千万要疏远他。

酒却依然是有的喝的，酒事好像还比以前还多了些。当然这是短时间之内的情形。有时，单也不让买了，说先前有地方报销，现在是坏大哥自己的钱了，退休金才多少钱呀。这酒喝起来是不容易醉的，但容易喝多。顺便说一句，我的酒风已经特别好起来了。

也有祝福的短信、问候的电话，以及迎上来，或停下脚步等你走到跟前特地要说上的几句话。

所有这些，都足够你回忆、思索、检讨、梳理那些过去的日子。

人要知趣。要知道，人走后，茶的温度才是真实的温度。凉就凉了，热就热着，这没有什么好说的，现实如此。你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且休道世态炎凉，人心难测。

问题是认识自己、认识他人太难了。你不能指望一个人一下子就做到，这要求太高。暂时的失落是允许的；总蹲在一个角落里捂着脸失落，就没出息了。为了喜欢的人和不喜欢的人，都要务必继续地保持积极向上的精神，务必继续地保持乐观豁达的态度，仔细活好自己。

过去的都过去了，很多宝贵的东西，都让留不住的时光带走了。而盘点一下，剩下的值得珍视的东西，居然也还真的不少。最重要的有两样，一是认清了许多事理，看透了许多的人，二是结识了一些“牛鬼蛇神”——好朋友、好弟兄。

离职，已是一场演出的尾声。卸了妆，洗了手，就要下场了。

总的来看，这样的下场，还算可以吧。

事情就这样——也只能就这样了。

看着镜子，独自嗬嗬嗬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