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徐站夫的头像

徐站夫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403/20
分享

长啸山庄

徐站夫

直到18号天亮,靳舜尧才报警称:他的父亲(名靳群)失踪了。

靳舜尧的住所和报警地点都在大岗区,接警的大岗派出所干警直接将信息报到了局里,一早局里就通知大岗派出所,要求他们妥善接触一下靳舜尧。

偌大一个城市,一百多万人口,某一天有个人失踪了,找一找也就是了,本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是电话里那个自称靳舜尧的人提到了一个非同寻常的细节:父亲的床头柜上有一张纸,上面写着“‘长啸山庄工程’纪要”。

这就不一般了,一下子跟局里正在忙着的一件大事有了联系——有消息称,7月19日,也就是明天,本市将暴发大规模群体上访,上访者扬言要去卧轨,拦截铁路。秩序和安全成了大问题,情况却还没有掌握多少,局长们正愁摸不到可靠线索呐。

大岗派出所“妥善”接触靳舜尧的策略是举重若轻,不把这么敏感的一件事当成多大一个事。他们处理群体性事件,有一个原则,叫作“内紧外松”。快8点了,所长赵国立才喊上内勤李合下楼,上了他们那辆老旧的桑塔纳2000。

靳舜尧是17号中午发现父亲失踪的。

靳舜尧和老婆崔莉都在公司上班,一向爱岗敬业,孝顺老人。17号这天早晨,跟往常没什么两样。一家人在一起吃了饭。靳舜尧的母亲五个月前因车祸去世了。女儿欣怡在本市上大二,暑假一放就出去旅游了。所谓一家人,其实就是靳舜尧的父亲和他们夫妇两个。父亲散步按时回来后,仍然坐在老地方,脖子上也仍然挂着崔莉特意为公公缝做的围嘴儿,看上去怪是有点怪,但可以有效防止饭菜撒在衣服上。父亲别的还都好,就是手有点抖。馒头是黑面馒头,粥是父亲就算喝习惯了的麦片粥,咸菜是父亲已经不再说什么了的腌桔梗。这都显示了崔莉的会生活和耐心。父亲的话虽然还是不多,但也看不出来有什么不满意。吃完饭,收拾了碗筷,看见父亲像往常一样回到自己的房间看电视,靳舜尧和崔莉就安心地去上班了。

中午回来时,人不在家。

开始时,这两口子也没多想,还以为老爷子是出去打麻将了呐。17号,是个他们规定老爷子可以出去打麻将的日子。母亲在的时候,父母天天招一帮老头老太太没日没夜地在家里打麻将、喝酒,烦死人了。母亲走后,那些老头老太太很少来,家里冷清多了。父亲天天闷在家里,让出去转转也不动弹。靳舜尧和崔莉就跟父母亲的那几位麻友商量,定个日子,请他们找自己的父亲出去打打麻将。出去玩,也听话,等饭菜一好,人就回来了,不用等,不用找。这就得算是挺省心的了。这天中午,老年人吃了比较好的菜炒好了,电饭锅也断电了,就等着入户门钥匙转动锁芯时那“咔嗒”一响了。

但门锁迟迟没响。

打手机,手机关机。再打还是。

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退休后,父亲的手机总是时开时不开的。

开始寻找。电话先打给父亲的麻友,没有一个说见到的。又打到矿上,那是父亲服务了一辈子的地方。接电话的人说没去。“靳总太耿直,没事不来。”矿上那个人说。父亲退休前是矿上的总工程师,矿上时常有人找他回去喝酒。

父亲常来往的人,常去的地方,也就是这些。一个年近古稀之人,交往的圈子,参与的活动,这些也就够了。

靳舜尧握着话筒,想谁还可以再问问。

“是不是病倒在路上了?”崔莉眼睛直直地看着靳舜尧说。

靳舜尧顿时觉得脊梁发凉,而尾巴根往上有一条线发酸发麻。

父亲的身体虽说没啥大毛病,但这不能保证不出问题。周伯伯的例子,靳舜尧已经对父亲说过多次。周伯伯是父亲的大学同学兼麻友,比父亲大一岁,才六十九,看上去比父亲还结实呢。三个月前,在外地上班的儿子领着媳妇回来了,还抱着他们的小孙子。一家人别提多高兴了。要喝酒——不喝不足以表达心情。量,开始老伴还控制着,没让他多喝,后来就放开了一些,也不到四两。最后一口酒喝下去,周伯伯头一仰,完了,急忙送医院,却一直没醒过来。

怕就怕的是这个!

靳舜尧叫上崔莉,分头上公交车,点头哈腰,汗流浃背,几乎把全市在公交线上挂名的大大小小的医院找了个遍,没有看见父亲的身影,也没有父亲就诊的记录。

进家已是晚上,囫囵吞枣吃了口饭。

进父亲的房间看了看,他随身用的东西都不见了,包括相机。

有一个人,无论如何,靳舜尧是绕不过去的,这就是他的姐姐。

姐姐嫁到了西北一个城市。母亲去世时,姐姐一进家就埋怨,说告诉她晚了,说抢救母亲的那个医院只是个三流医院,言外之意是靳舜尧没有尽心尽力,最后还把父亲领走了。父亲只在姐姐那儿待了一个月,就只身逃了回来,直说姐姐他们不把他当人。问咋不把他当人了,父亲只是抽烟,不说话。“可盯着点呀,别再让爸抽烟了!”姐姐打来电话找人,“好容易逼他把烟戒了。”姐姐说姐姐的公公抽了一辈子烟,死于肺癌。靳舜尧放下电话,一回头,看见父亲正慌里慌张往烟灰缸里抿刚抽掉一半的烟。总起来说,父亲还是有毅力的,头脑也是清醒的,从那以后,没有再动过香烟。

而现在,父亲却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见了,在一家人的关爱呵护下失踪了,从有儿有媳、吃穿无虞的家里出走了,在耳聪目明、身心健康的六十八岁时消失了……怎样说都不好听,怎样解释都说不过去。

话筒,拿起来又放下,靳舜尧张不开嘴。

崔莉拿了过去,她没直接问公公是不是在姐姐那里,她问公公最近说没说过要去她那里——老人常在QQ里跟姐姐聊天。姐姐是何等精明之人,一听就明白了,问是不是人又丢了。靳舜尧只好要过话筒,实话实说。姐姐立马要去火车站,在第一时间赶过来。崔莉凑过嘴去提醒说,如果咱爸真的去你那,乘飞机的话,早就到了,一定是坐的火车,那最快也得22:30才到站呢。姐姐这才同意先在那边等着。到23:30,姐姐来电话说,当天最后一趟车的人都出站了,没有看见父亲,她要乘18号10;00的火车赶过来,有许多话,到了再说。

打完这个电话,晚间新闻正好播完。两口子已是身心疲惫,准备安歇。靳舜尧去关父亲房间的窗户,无意间看到床头柜上有一张带字迹的纸,拿起来一看,头一行竟写着“‘长啸山庄工程’纪要”几个大字,头顿时有点大——这“长啸山庄工程”是个什么工程?父亲搞了一辈子工程,都这个岁数了,怎么还离不开工程?

这一行字下面,第二行,只是五个人的名字,靳舜尧只认识其中的一个:靳群。

靳舜尧仔细地看了看,笔体是父亲的无疑,等到天一亮就打了110。

“这事,我看,是不是让你给闹大了?”崔莉说。

“万一那个工程不是个好工程呢?”靳舜尧说。

“你们再想想,老人家还有可能去哪里?比如亲家的家。”赵国立看着崔莉。

“这是不可能的,我家离这远,他们平时也没多少来往。”崔莉笑笑说。

“你周伯伯家呢,会不会去他家了?”一直做记录的李合抬起来头来问。

“这更不可能,周伯伯刚没三个月,家里只有马姨自己。”靳舜尧直摇头。

询问是在靳舜尧父亲的房间里进行的。靳家的房子很大,有一百二十多个平方,是本市常见的那种格局,东、南、西三面都有窗户。楼层高点,但有电梯。这原是靳舜尧父母的房子,靳舜尧的母亲去世后,他们才搬过来跟父亲同住。靳舜尧父亲的房间是整套房子中最好的,东、南都有窗户,非常豁亮;空调、家具都是名牌的,有单独的卫生间,电视挂在墙上,电脑的液晶屏超大。

墙上挂着一帧靳舜尧父母的合影,背景是一片翠绿的竹林,旁边停着一辆银色的小车;两人穿着红黄两色运动服,外侧举起的手,食指和中指都竖起分开,形成“V”字形,默契得很,张扬得很。

照片上还题着一首古诗,是王维的: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这诗中的“长啸”与“长啸山庄”的“长啸”有没有联系?靳舜尧、崔莉两口子和两位警官都没有往这方面想。

靳舜尧和崔莉待客很简单,烟、茶而已,本色表现,不油不滑。赵国立、李合询问的语气是平和的,但靳舜尧的发际还是渗出了汗,并且一直站着,一看就是老实人,不会有什么隐情。像他们这样的家庭,不会产生大的矛盾。这是赵国立和李合的基本判断。

询问当然不会直奔主题。那张纸,一进屋赵国立和李合已经看到了。纸上那五个人,是重要的线索,够有价值的了。但是两人故作平静,很随意地把那张纸放在一边,开始问这问那,闲谈似的。弄清楚靳群失踪的过程后,两人想在靳群这个点上取得突破。他们用的是排除法,在一点点向要害逼近。

靳舜尧放松些了,又给赵国立、李合递上了烟,就坐了下来。

“给他们打过电话了吧?”赵国立指了指纸上那几个人,漫不经心地问。

“没有……那几个人,都是老一辈的,常跟我父亲来往,我们不熟,很少打交道。”靳舜尧又站了起来。

赵国立看着靳舜尧,不说话。李合停下笔,也抬起头来看靳舜尧。

“是不熟;熟的话,电话肯定会打的!”崔莉为丈夫解围。

靳舜尧赞许老婆的声援。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又都把目光移开了。很快,还有点慌乱。好像他们已经承认自己是某一件事的同谋,彼此心照不宣。

这都是老实人的表现,警官们没再就这个问题问下去。靠窗户那边的床头柜旁有个保险柜,门子像开着。赵国立问这是你们打开的吗?勒舜尧这才发现这个细节,摇着头,蹲下去翻弄柜子里的东西。他不知道里面曾经放过什么贵重的东西,但现在是什么值钱的也没有了,他听说父亲工资奖金曾是很高的。

坐进车里,赵国立就打电话,请局里立即查那五人中的四个人。

经验告诉他们,群体性事件的核心组织策划者,一般都是五六个人,或六七个人。看看已是9:20,两人上车又走,跑着这一处,想着下一处,马不停蹄。

——矿长说,靳总是我们的老领导,光明磊落,我们工作中有这样那样的差错、不足,他听到了,看到了,打电话,或者亲自跑来,告诉我们改正。

——居委会主任说,靳群在居委会也没有不良记录。“老头是个热心人,” 居委会主任啧啧称赞,“我们搞普法宣传、国策教育,靳老积极参加。当然,我们居委会工作应该改进的地方,他也说。比如物业费的事,他领着一些人,这找那找的。”

居委会主任给他们画了一张联络靳群麻友和周姓同学遗孀的路线图。

靳群的周姓同学家就在居委会后边的点式楼,他们也就乐得由近及远了。

“怎么……老靳出事了?”赵国立刚提了个头,周家大妈就敏感地问。

“也没什么事,”赵国立慢条斯理,“只是想找您聊聊,靳老他最近的思想情绪咋样。”

大妈看看赵国立,看看李合,有点茫然,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她个子不高,留着男式的短发。体型不是胖,是粗壮。眼睛红瞎瞎的,眼角闪着泪光。

“照你的说法,靳老如果——我是说如果出事,会是什么事呢?”赵国立问。

“前两天,老靳不知从哪儿弄个车来,背着他儿子媳妇开,我还以为他撞人了呢。”大妈说。

“靳老会开车?”赵国立很感兴趣。这一点,靳舜尧一个字也没露过。

“会开,这可有年头了!”大妈也笑了,擦了擦眼角,“他开一手好车!”

大妈说,靳群平生的最大喜好是车。报纸看汽车版,电视看汽车广告,网上查各种车型款式……车的事,没他不明白的。当井长时,靳群就玩碎过一台2020。后来升到了矿上,当老总,他天天他卡着车,司机倒长年摸不着方向盘,只好去钓鱼打鸟。退休之前半个月,他就跑到车市上,开回来个宝马,说什么这一退下来,没车受不了,得让这车担着,才能实现软着陆。

“那么有钱,玩呗,”大妈说。“我看,这也不是啥毛病。”

“唉,周围,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没个不羡慕人家的啊……”大妈目光迷离,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饱含深情,“人家那才叫会生活呢!”

靳群最令人称道、羡慕的是驾车出游。年年,春风一吹,或枫叶一红,他就坐不住了,加好油,拉上老伴,一溜烟,跑了。大城市不去,名山大川不去,也不预设目的地和路线,放着音乐,信马由缰,完全是跟着感觉走。遇上好景致,便停下车,靳群端起摄像机,老伴手持照相机,你摄我拍。到该吃饭的时候吃饭,到该住宿的时候住宿,赶上宾馆是宾馆,遇上农家就农家。最美的事情是喝泉水、炖柴鸡、饮村酿、吃野菜、睡土炕。车上带着煤气,带着简单的炊具餐具,山谷有野菜,山溪里有游鱼,他们采来钓来,就地野餐一顿。但他有一个原则,就是每次去玩的地方,必须是从未去过的地方,回头路不走。一回来,照片录像都装在电脑里,去看过的人,心里都长草啦。

“有时候,也拉上我和老周,出去玩上三天五天。大家吃着用溪水煮的溪鱼,把酒临风,那可真叫高兴啊!”大妈流出了泪水,“那些日子不会再有了。”

“靳老他自己有车,怎么刚才听你说,他又弄个车来开呢?”赵国立问。

“唉,别说了,他老伴没了,他那车,就让他儿子给卖了。”大妈说。

靳舜尧为什么要卖父亲的车?靳群又弄来个车开是怎么回事?这都是赵国立他们感兴趣的。但是大妈瞬间就变得疲惫不堪了。她靠在沙发上,一只手捂着眼睛,泪水从指缝流下来,不知她想起了什么。

赵国立知道,他们应该走了。

天热上来了。一朵云、一丝风都没有。站在车旁,身影已经收缩到脚边。桑塔纳成了个桑拿间。找个地方吃了点快餐,他们就去寻访靳群的麻友。

比预料的顺利。站到三楼一家门前,李合刚伸出手去按门铃,门就开了。

“快来快来,”一个满面红光、满头烟灰色头发的老太太,指着地上准备好的拖鞋说,“听居委会主任说你们要来——这不,老余就没走。”

音未落,餐桌旁就有一个人半站不站地招了招手;另一个人想站起来时,碰倒了个凳子,连说“我不用站起来了,我不用站起来了”,自己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就又坐下了。看样子,两人正在交手,不过器械已不是麻将,而是酒杯,并且都已经喝成半仙之体了。五斗橱上的小电风扇徒劳无益地转动着。屋里充满了烟酒炸鱼炒尖椒的混合味道。这是那种兼作餐厅的客厅,餐桌直冲门口,上面有几样菜、一瓶白酒。两个人脸都喝变了色,连老年斑都红了。

“他姓余——多余的余!”

“他姓郝——好(郝)儿子的好(郝)!”

两人相互介绍着对方,充满童稚般的顽皮和狡黠。

想想老太太刚才说的话,赵国立李合就听出两人谁是谁了。

老太太加凳子、添碗筷,老郝、老余请赵国立李合入席。

赵国立、李合说什么也不肯,不停地说已经吃过了。老太太只好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你们还替那小子找他爹——人都成小孩子了,还找什么找!”老郝几乎是在嚷。看赵国立李合发愣,老郝站起来,解下老伴还系在腰上的围裙,紧紧系在自己的脖子上,“都得这样了,你们说说,老靳还不成小孩子了!”

“是这么回事,”老太太舞动着筷子解释说,“老靳岁数大了,手有点抖,吃起饭来,有时候会往衣服上撒点,崔莉——老靳的儿媳妇,就弄了个围嘴儿给他戴上了。”

“赵本山比老靳岁数小吧?”老余圆瞪着眼说,“赵本山吃饭,也往衣服上掉饭粒——这是电视上他自己说的,谁给赵本山弄个围嘴戴上了?”

“老东西们看不惯,”老太太说,“就说崔莉把老靳当成小孩子了。”

“还我们看不惯!”老郝直着脖子朝老伴吼,好像给靳群戴围嘴儿的不是崔莉,而是自己的老伴,“光这一件吗?光是戴戴围嘴儿,老靳也不至于……唉,媳妇别说媳妇,儿子也别说儿子,穿一条腿的裤子,没个好东西!”

原来,靳舜尧崔莉搬过来跟父亲同住后,对父亲的生活来了一番改革。一日三餐“七定”:定时、定量、定糖、定pH酸碱度、定颜色、定脂肪、定胆固醇,完全按手机和电视上说的来,过上了精准的数字化生活。老靳爱喝的小米粥换成了麦片粥。白面馒头换成了黑面馒头。同学老周去世后,白酒啤酒都不能喝了,实在想喝可喝一小杯红酒。只是午餐有荤菜。猪肉不能吃,说吃了油脂高。蛋黄不能吃,说吃了胆固醇高。没有极特殊情况不得在外用餐。靳群出来抱怨说,自己天天吃得那叫病号饭。靳群不爱吃药,现在要吃,都是电视上说的那些,一片都不能少。看的书和媒体内容,要经靳舜尧审定,不能有刺激性,以免引起血液不正常流动。晚上10:30之前上床睡觉。上床之前泡脚半小时。早晨5:30起床,去矿区公园散步,不少于四十分钟。打麻将一周两次,一次不超过两个小时,晚上不能打。

“以前,我们天天聚在老靳那儿,”老余说,“不是打麻将,就是喝酒,挺好的……唉,这一下,就彻底把我们这个老窝给端了。我们就改到老郝这来,可玩着玩着,崔莉就来了,愣把人给接走。后来,老靳干脆就不大出屋了。”

“天天在屋憋屈着,”老太太擦起了眼睛,“怪可怜的……”

“话得说回来,”老郝说,“我们也知道,这酒,不能多喝。”

“老靳馋酒馋得要命,”老余说,“就盼着家里去个亲戚,好陪着喝点,名正言顺呀。实在没法儿,就找个由子回矿上去,放开量喝上一顿。”

“过这一把瘾,也得等酒味散尽了,他才敢回家呢。”老太太说。

“靳老挺喜欢车的,还会开车,是吧?”赵国立有意无意地问。

“还说车!”老郝的怒火又点起来了,“喜欢有啥用?他会开有啥用?还不是给卖了!快了,空气中有颗粒,有漂浮物,也快不让他爹呼吸了!”

“他儿子为什么把车给卖了呢?”赵国立问。

“他妈不是死在车祸上嘛,那个司机是酒后开车。”老太太说。

“怎么,听说,后来,靳老又弄来个车,玩?”赵国立问。

“……”三个人都愣了一下,先开口的是老余。“我们不知道,”他说;不等别人张嘴,他眼盯着老郝说,“我们都不知道,是吧?你知道吗?”

“儿子这么管他,靳老啥都没说,就接受了?”赵国立问。

“这么说吧,”老郝说,“我说一个事,你们听听,就知道了:老靳岁数大了,懒了,脚,不是天天泡的。‘爸,泡泡脚吧。’一盆热水,崔莉端到他脚边,嘴那叫甜。老靳说不泡。崔莉就蹲下,脱他的袜子。哎,就这样,一个儿媳妇,你不泡,我给你泡!还‘爸’、‘爸’地叫着,他还能说什么呢……”

“你没看呢,”老太太说,“到了最后,老靳就过起了纸包纸裹的日子,一天天,一个人猫在家里,翻来覆去看那些老照片、视频。”

靳舜尧、崔莉离开公共墓地,一步一步,走下山来。父亲不见了,两人到山上来,在母亲墓前坐了一会儿,心里的话跟母亲说说。

母亲临合上眼睛前,曾拉着靳舜尧和姐姐的手,眼睛看着父亲,嘴唇翕动着,像在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了。但靳舜尧说他听懂了母亲所有的话。

能说什么呢?种种的举措,都是为了父亲好,父亲却出走了。

最无法理解的,是父亲的这样一种行为方式。离家出走,不辞而别,嘿嘿,是怕儿子儿媳受那个工程牵连,还是根本就没把儿子媳妇放在心上?

回到家,有了睡意,刚想睡,姐姐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已在火车上的姐姐,每过两个小时就打来一次电话,问人找到了没有。

回了电话,两个人就再也睡不着了,尽管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他们没有一刻真正的睡眠。

门铃响。崔莉“哎”一声,碎步跑到门前,从门镜往外看一眼,就先后退一步,理了理头发,慢慢打开了门。

赵国立在前,李合随后,走了进来。

“靳老最近弄回来个小车,这是怎么回事?”赵国立开门见山。

“……”靳舜尧愣住了,转脸看崔莉,崔莉摇头,他也摇起头来。

现在,赵国立和李合显露出一些警察的威严了,他们双双在沙发上坐下,告诉这夫妇俩不要紧张,说小车是一条重要线索,只要掌握那个车的特征,比如车牌号什么的,就可以以车找人。赵国立甚至把19号本市将发生群体性事件都说出来了,说根据以往经验,策划者往往不在市区,而交通工具是必不可少的。

“好好想想,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赵国立扔给靳舜尧一根烟。

“好好,我想想……”不吸烟的靳舜尧竟点着了这根烟,还像模像样地吸了一口。他不是要想什么没想起来的事,他是觉得脑子很乱,想理一理。突然间,他发现父亲很陌生。儿时,父亲在他心目中的印象就是模糊不清的。父亲长时间是采煤队的技术员,三班倒,一天天不是去下井了,就是躺在床上睡大觉,像同学家那个久治不愈的病人,姐弟俩大声说话,母亲都不允许。上了高中,靳舜尧就开始寄宿,直到大学毕业,很少见到父亲的身影。后来,找到了工作,很快就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小家。近距离的、持续性的跟父亲在一起生活,还就是搬回来同住这几个月时间。卖那个车,父亲是点了头的。

“他怎么会又弄个车呢?这不可能!” 靳舜尧说。

“好吧,你再想想,靳老平时有没有偏激的言论?”赵国立语气温和了些。

“……”靳舜尧又像是被击中了,一时张嘴结舌。不用说是偏激的言论,正常的言论,父亲也很少在家里发表。平日里,父子俩很少有什么交流,情感上的、思想上的都很少有。高考结束后填报志愿时,父亲推荐自己当年的志愿学采矿,他没有听从。学校要钱这些事,他都是跟母亲说。他对父亲的了解真的不多。目前他看到的父亲唯一的思想载体,就是“‘长啸山庄工程’纪要”这么几个字。为什么给他们的活动选这么一个工程的代号?这是父亲的一种幽默,还是一种偏激,他实在是说不清楚。

“我不知道。”靳舜尧说。

“公公好像对跟我们在一起生活不满意……”崔莉自言自语。

赵国立和李合都没当回事,起身走了。

不知是他们觉得这俩人难缠,还是有更重要的线索。

“现在,我知道爸去哪儿了。”崔莉靠在门上说。

“快说,到哪儿去了?”靳舜尧问。

“你还记得欣怡临走的时候,她爷爷那顿闹腾吧?”

欣怡跟几个同学约好了,假期去旅游。走的头天晚上,靳舜尧要欣怡去跟爷爷话个别,借这个机会,跟爷爷和好算了。祖孙俩已经僵了好几天了,谁也不跟谁说话。这祖孙俩没老没小,孙女给爷爷画漫画,爷爷给孙女起外号。欣怡爱吃的薯条,被爷爷偷吃了,去找爷爷赔,爷爷却矢口否认。欣怡说爷爷不诚实,就不跟爷爷玩了。欣怡到爷爷房间,“爷爷明天我们去旅游”刚说出口,爷爷就缠上了,非要欣怡带上他。欣怡说不行,同学一起去,卧铺票都买好了。爷爷把一大包薯条送到欣怡房间,说他现买硬座就行。一家人哭笑不得。欣怡走后,父亲曾提出过,要自己出去玩玩,靳舜尧没同意。六十八九岁的人了,一个人出门,肯定不行,他不放心。陪着父亲出去,没有时间。“不行不行!”靳舜尧的口气很坚决,不留一丝商量的余地。

“你看,你爸越来越像个任性的孩子了。”

“你是说,她爷爷也去旅游了?”

“我看是,要不,他弄了个车干什么,还不是想再来一次自驾游。”

“肯定不是。纸上那几个人,平时是有来往,但是不多,来往多的,余叔郝叔他们,都在家呐。”想了想,靳舜尧又说:“出去玩几天,他犯不着把钱都带上——折、卡、现金都不见了。”

日暮时分,一辆桑塔纳2000警车出了城,快速向西行驶。

李合手握方向盘,目不转睛。赵国立坐在他旁边。靳舜尧崔莉坐在后边。

纸上的“长啸山庄”查清楚了,是市郊风景区的别墅;那四个人也查清了,是两对夫妇,他们不是靳群的大学同学,就是曾经的同事,都住在本市。现在,他们都住在长啸山庄。其中有一个人有要事给亲属打了个电话,被监听到了,暴露了行踪。

还查明:长啸山庄原来是一个有钱人的,最近转让给他人了。

“找到他们,那怎么办呢?都得抓起来吗?”靳舜尧惴惴不安。

“不抓不抓,怎么会抓呢。主要是想了解一下他们这次上访的诉求是什么,再就是摸清他们的行动路线,好提前部署警力,确保稳定。”赵国立说。

崔莉探出的手,在黑暗中,跟靳舜尧的手会合了,颤抖着,握在一起。

风景区离城区三十五公里,灯光稀少一阵后,渐渐的,又稠密起来了。

赵国立的手机响起来。“什么”、“啊”、“噢噢”一阵后,赵国立让停车。

明天本市将要暴发的群众上访事件平息了,上访组织者同意协商解决问题,住进长啸山庄的几个人跟这次上访事件没有关系,这边的行动取消了。

四人一时无语。先开口的是靳舜尧:“那我父亲……”

赵国立说:“靳老他肯定在长啸山庄呢。反正我俩也没事了,一起去看看吧。”

车又跑起来。外面的山林、灯火一闪而过。爬到半山腰,灯火辉煌处,长啸山庄闪现出来。远远的,赵国立就让李合停好车,让靳舜尧崔莉先下车,随后他们自己也下了车。

靳舜尧崔莉看见,赵国立李合从车里出来时,身上的警服不见了,都换成了便衣。夫妻俩不由得赞叹:警察同志真细心呐。

“快看快看!”走在前头的靳舜尧尖叫起来。

透过一个亮着灯光的玻璃窗,他们看见了一些人的身影。

那些人是在一个餐室里。靳舜尧的脚步突然慢下来了,后边的赵国立李合也跟着慢下来。

“看,那不是我爸!”靳舜尧手指着餐室里一个人说。

崔莉连忙打开手机,给还在火车上的大姑姐打电话。

灯光明亮的餐室里,正面墙上挂着红纸黄字横幅:“‘长啸山庄工程’——长啸山庄集体养老暖身酒会”。

男男女女四个人坐在桌旁,都不年轻了。有一位头发半白的老者正站着说话,靳舜尧指的就是这个人——他的父亲靳群。

餐室外有些人在围观。靳舜尧身旁有个人说:“这山庄就是他们新置下的家,他们要在这里集体养老,过新的生活呢。”

还在火车上的大姑姐已经放心了。打完电话的崔莉顺着靳舜尧的视角往里看。两个人都有泪水流下来了。

父亲还在讲,不时挥动一下胳膊,神采飞扬,听不见在说什么。

“老爷子为什么要瞒着咱俩呢?”崔莉小声问。

“如果爸事先说了,咱们会同意吗……”靳舜尧若有所思。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