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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站夫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文学评论
2024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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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童年的温暖回望

王安忆发表于《人民文学》2008年第4期上的短篇小说《黑弄堂》,实在是让人不能一口气读完。读着读着放下了,读着读着放下了,老是走神儿。那些并不离奇、炫目的文字,有一种不可抗拒的磁力,老是吸引人回望童年。

《黑弄堂》是对童年的一种温暖的远眺。作者倚在今天的椅背上,出神地眺望那个遥远的黑弄堂,看往往是下午三四时光景黑弄堂里那些孩子们,怎样“呼啸来,呼啸往”。而那些孩子们的身影、游戏、眼神,一下子就唤醒了读者对童年的记忆。

人到成年千差万别,童年却很相似。这应该是天性使然吧。小孩子们是一种原始性很强的动物。人在孩童时期,从心理表现到活动方式,还保留着生命的天然状态,体现出自然的规律,还没有出现多大“人为制造”的改变。那条黑弄堂不就是村里你小时候藏过猫猫的胡同吗?看着看着,仿佛自己也跟着那些孩子跑起来了。几乎相同的生活经验和心理体验,最容易引发共鸣。

那条黑弄堂里的“流言”在孩子们的心里引发的不祥和恐怖感,读起来简直感同身受。坟地,鬼火,枪毙人,吊死鬼……小时候,我们谁没有被这些字眼吓得睡不着觉呢?此外,小孩子对大孩子(小学生对中学生)的追随、巴结、讨好,傍晚大型聚集活动解散后散兵游勇希望再有高潮掀起的等待,读来特别亲切,就像亲身经历。

有一个情节,看起来简直就像看一段录像:一个小女孩儿,“背着手倚在墙上,或有时曲起一条腿,抵着身后的墙,看她的同龄人玩”。我清清楚楚记得,小时候邻居家的女孩儿就是以这样的姿势看玩伴踢口袋的。

那场“官兵捉强盗”的游戏,在我们北方城乡的孩子们中也是盛行的,连“强盗”在触到“官兵”的手之前站住脚可算作缴械投降、后赶到的同伙用手一拍即获解救的规则也如出一辙。

战斗在以猜拳的方式决出的“官兵”和“强盗”的首领带领下打响,敌对的双方形成对峙的局面,战事如火如荼,胜负一时难料。作者一定是嘴角挂着微笑,以沉静、从容的叙述,引领读者看那些孩子们如何布阵用兵,围追堵截,呼啸呐喊,你攻我守……作者读者都会不时发出会心的微笑。问题是这种游戏玩起来太累,参战的孩子们不少是会尿炕(床)的。这种亲历性的情节细节布满全篇,俯拾即是。

小说对儿童的心理、情绪、行为方式有敏锐的捕捉和精准的描摹。孩子们最大的特点是好奇、亢奋。在大人眼里本是件平平常常的事,孩子们往往就好奇、亢奋起来。黑弄堂里那些专门恐吓孩子的流言,就刺激起了孩子们的好奇心,于是他们就亢奋起来,互相怂恿着进去探索,结果弄堂里的小虫、蛛网以及从脚底升上来的森凉,直令那个鲁勇的孩子反转身向着来路狂奔不已,竟致发高烧送医院急诊。

有了这些孩子们的好奇、亢奋,黑弄堂不少时候是热热闹闹的。小孩子们聚集着起哄、饶舌、聒噪,兴奋地玩着人拥人的游戏,哗动、疯狂,骚动,“急吼急叫,开了锅似的”,在弄堂里尽情地奔跑,所有的孩子都兴高采烈。而对那场“官兵捉强盗”游戏最形象、传神的描述,是“呼啸来,呼啸往”六个字,极富孩子们玩那种游戏的行为特征,读着仿佛就有一队孩子呼啸着从眼前跑过去了。

小说最耐人寻味的是通篇浑然天成的模糊或朦胧。黑弄堂里外那些时不时就聚集起来“呼啸来,呼啸往”的孩子都是谁,作者没有交代(当然也没有必要交代,不可能交代)。即便是后来从那个好奇而亢奋不已的一团渐渐分离出来的那三个稍微具体的人物——小孩,他,二阿哥,也无名无姓。小说的人物是一个群体,那些孩子是以一种集体的形象出现的。再一点是通篇没有故事,只是渐渐从整体的朦胧或模糊中生长出带有一些故事性元素的情节——小孩、他、二阿哥的往来。另外,小孩和他以及二阿哥之间那种碰撞、跟随、戏谑、礼让、离隙、默契,更是扑朔迷离,朦朦胧胧。

这正是一种远眺的视觉效果。作者目光聚焦的正是孩子们集体的童年。唯其模糊,才能看清整体;只有朦胧,才能得其真谛。

那么,我们顺着作者的目光远眺童年,都看到了什么?

一个很熟悉的词不经意地跳到眼前:生态。读到最后,再回过头来看有这个词的段落,豁然开朗。作者说,弄堂也是有生态的。生态,生物生存发展的状态,包括生物的生理特性和生活习性。原来,作者写的就是弄堂里那些孩子童年的生命状态啊。从年龄上看,孩子们分长中幼,小孩、他、二阿哥是这长中幼的代表。小孩是学龄前儿童;他是个小学生,十来岁,是个将成未成的少年;二阿哥则是个中学生,声音浑厚而低沉,已经完成了变声。小孩如何由学龄前儿童变成低年级学生,产生了小说情节演进的内在动力,构成了小说的主干。对他和二阿哥的成长也有涉及,但主要是集中了笔墨写这个小女孩儿。作者细致入微、形象生动地展示了她的这一成长过程,包括生理的、心理的、习性的,都作了精彩的描述和阐释。她出场时处在那些挤作一团的孩子们的外围,没命地朝人堆里冲撞。那时候她还是个幼童,在大孩子们眼里,“连性别都还没有呢”。形容这时候的小孩,作者用了“动物”这样一个词,一是含有对她的爱怜,二也是对她所处的那种蒙昧、懵懂状态的形象描绘。她为什么会对他那么如影随形般地跟随,像个没有记性的动物?因为她的跟随,围绕着她的跟随,催生出那么多绵密、丰厚的情节、细节,就像一组组生命密码,我读起来是那样的饶有意味,却又因囿于能力而无法全部破译。应该说,在这方面,这篇小说具有人类学上的意义。

孩子们所处的时代背景作者没有多说,但我们知道了“世道已在极乱的当头”也就够了。孩子们的家长呢,天天都在对他们实施着管束。但看起来,家长们的管束一定是很盲目的,因为他们对孩子们丰富的世界知之甚少。

九月,这小女孩儿上学了。这是一个转折。有一些东西开始走向清晰,变得明朗。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开始和男孩划分界线,排斥比她们年幼的孩子。她们的性别意识及至整个生命都开始苏醒。最后,她和他终于走出那条黑弄堂,他将成为一个骄矜的青年,她则会成为真正的女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邂逅。

读到这里,你会恍然大悟,原来这黑弄堂其实是一种象征,它不正像是人的生命中孩童期那段蒙昧、懵懂的状态吗?走出黑弄堂,就是走向成熟。正如作者说的那样:“小孩子们受黑弄堂的吸引其实是向大孩子学样”,“这就像一个成长的仪式,小孩子必定要经过它才能长成大孩子”。

相信每一个读者都会在这黑弄堂里看到自己,想起自己小时候的很多事情。那个阶段的生命状态如何,混沌是怎样启蒙的,可能会影响到一个人一生的走向。好小说的一项重要指标就是它能够唤醒人们的生命意识,牵动人们对自己的过去未来作一些思考。《黑弄堂》就是这样。我在看了三分之一的篇幅时就停了下来,写了些东西,才又往下读。读着读着,儿时的苦变甜了,冷漠也亦成了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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