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城酒香
在煤矿,无论是哪一个人,下井之前都不能喝酒,这是一条铁的规定。有趣的是,煤矿恰恰又是酒消耗量大的地方,大车小车天天往里拉。在那些物资匮乏年代里,国务院还给煤矿工人特批定量的白酒。周总理曾说过:“煤矿工人不能断酒。”矿工大都喜酒。酒到煤城,格外芬芳。煤乡到处飘逸酒香。
信手轻掬煤城的酒香几缕,引君醉游飘散着酒香的煤城。
开到天亮的班前会
夏天夜短,四点,天就麻麻亮了。井口调度员打开窗帘,看见后楼采煤一队学习室灯火通明,嘴不说心里话:“这些小子,忙得灯都没闭,就下去了。”
可是再一看,采煤一队队部不仅灯没闭,屋里还坐着不少人哪!
调度员纳闷:这可奇了怪了,都啥时候了,他们咋还没下去?
调度员跑到后楼,推开门一看,一队支部书记老秦正在讲话。上零点的工人一个不少,都鸦默雀静的听着呢。调度员嗅了嗅,满屋子酒气芬芳。只见这老秦脸色还红扑扑的,两嘴角挂着白沫。调度员问:“你们这是干什么呢?”老秦说:“我们这不正开班前会呢嘛。”调度员说你看看几点了,老秦一看表,大惊失色:“我操四点多了,这会开的!”
原来,头天晚上老秦喝酒喝大了,快十二点的时候来到班前,开始开班前会。谁知要说的话太多,说了一个事,又想起一个事,怎么也说不完,但是不说又不行,所以班前会就一直开到现在。过了点,工人们是知道的,但谁也没提醒他,你就讲吧,讲得时间越长越好,省得下井了。
过后有人问老秦,这四个多小时,你都说了些什么?老秦想啊想,一句也没想起来。
温酒救人张云龙
有个井长张云龙,17岁下井,年纪轻轻的时候就当上了井长,处理井下险情有经验,酒场上的表现也十分了得。当井长,就扎扎实实地当井长,上酒桌,就像模像样地喝酒,这也叫“德艺双馨”吧。
一日,张云龙休班,去亲戚家喝酒,满桌子没外人,大家就一五一十地喝起来,都想较量出个山高水低。正喝到妙处,井口来了电话,说井下有点事,要他立即赶回井口。煤矿有规矩:不论你是矿长还是井长,也不论你当班还是休班,只要你离开岗位,都得告诉调度,你在哪里。
张云龙放下酒盅要走,亲戚挽留,说那么大个井口,啥事还非得你回去。张云龙说不行,我得走,一般的事不会找到这来。亲戚们听出来这话沉重,就不再强留,出屋送走他,然后回屋继续喝酒。
张云龙出门就跑,虽说那亲戚家离井口不算太远,也是越快越好。那时候,张云龙已经喝下半斤多酒了。半斤多酒,不是儿戏,酒量再大,头也发晕,腿也发飘。再说,井下出的事到底是啥事,还不知道,也怕自己处于这种状态误事。喝了酒的人,是不能下井的。张云龙跑着想着,想出了一个法子,边跑边抠嗓子,强迫自己吐酒。跑到井口,喝下去的酒就吐得差不多了。
一问,原来是掌子埋人了。张云龙急出了一身冷汗。掌子埋人,这可非同小可,万分危急,时间就是人命,有时候,被埋住的人的生死,就差在分秒间。
这时候,张云龙的大脑已经恢复到了正常状态,但呼吸酒味仍然很大,一路小跑,便飘散一路酒香。
张云龙进掌子一看,老塘侧的支护已经压垮,人在老塘里埋着,很多人干守着,不知如何动手——他们怕一动手,万一顶板再下来货,人就会越埋越深。张云龙看了看,发现顶板冒落是摩擦支柱失效造成的,要救人,只有将摩擦支柱升起来一法。但是,在无支护的情况下,顶板随时都有再冒落的可能,进老塘去升摩擦支柱,是非常危险的。在这种情况下,为了救人,就不能顾虑那么多了,规程也是允许的。
于是张云龙冒险进了老塘,上好升柱器,一下一下将摩擦支柱升了起来,顶板得到了控制。人们踊跃上前,一点点地扒冒落的货,一会儿就将被埋的人扒了出来,一试,还有呼吸。再晚一会儿,那人就会窒息而死。
直到现在那人也把张云龙奉为恩人,逢年过节拎上酒去看望。
那天张云龙升井后,就接到了亲戚询问情况的电话。亲戚听了也特别高兴,说快过来接着喝吧,桌还没撤,酒还温乎呢!
张云龙又是一路小跑,到了亲戚家,端杯接着喝。
听说,那天,张云龙喝高了。
“为还活着干杯”
2006年4月19日——20日那个夜晚,平庄街头某小烧烤店同以往许多个夜晚一样,生意红火,通宵达旦。而在凌晨两点多进店来吃烧烤、喝啤酒的那几个人心目中,这个夜晚喝酒,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他们是某矿二井采煤队的工人。就在几个小时前,19日11时50分,这个队的采煤工作面发生了透黄泥事故,突如其来的黄泥低声吼叫着溃入井下,灌满了整个掌子。多亏了一个人大喊一声“快跑”,全队当班处于危险区的十二人全部生还。升井后,洗洗澡,讨论了一下事故,就是20日的一点多了。
十二个人中的九个去看了张怀合。张怀合是十二人中的一个,由于受到过度的惊吓,升井后被送去了医院。正在闭目静卧的张怀合听到了动静,呼地坐起来,大声叫道:“快跑!”九个人都听到了,他们心里难受,眼泪就落了下来。
出了医院,王爱全就急着回家了,刘福清、刘贵福等八人来到街上,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他们没有一丝睡意,谁也不说回家。在他们看来,家就那放着,反正人活着,想回随时就可以回去。他们谁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就那么推着车慢慢走。两条腿又酸又软。他们想把自己的行动节奏放慢下来。刚才他们逃跑时,心情太紧张了,跑得太快了。
后来,这八个人看见前头有灯光,他们知道那是个小烧烤店,他们觉得那个小烧烤店的灯光特别柔和、温暖、美好。八人就加快了脚步,走进了那个小烧烤店。他们想喝酒,突然强烈地想喝酒。直到这时他们才弄明白,来自身体的渴望、心灵的呼唤是什么。后来他们回忆,其实那时候大家的心思很简单,谁都不想分手,大家在一处,想找一种强烈的方式,宣泄,倾诉。他们发现,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喝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小店有收拾好的座位,“唏哩哗啦”一阵响,杯盘碗筷齐了。快点上酒!他们不是一个人朝服务员喊。他们要的是啤酒。嫌服务员用启子开瓶慢,他们就用牙咬。嫌服务员倒得慢,他们就“咕咕咕”自己倒。
啤酒杯杯倒满,一双双手哆哆嗦嗦端起来,有人喊:“来,为我们还都活着干杯!”“好!为我们还活着干杯!”一个个声未落,泪先流,掺着酒一起喝下。一种浓浓的一直憋在心里的情怀,同生死、共患难的情怀,这一路走来一直噎在喉咙,一下子得到了释放。生死之交一碗酒。如今和平年代,除了产房、殡葬馆,谁还在天天谈论生死?这些为自己还活着干杯的家伙,却时常就表演一次生死时速,经受死亡考验,阎王爷的鼻子都快被他们摸破皮了。
第二杯酒,他们是为王爱全喝的。王爱全就是那个大喊一声“快跑”的人。王爱全没有能够参加大家这个小小的聚会,每个人心里都觉得是个缺憾。
“来,这一杯,我们敬爱全,感谢爱全!”
有人这么一提,大家二话不说,都一饮而尽。
“要不是爱全,这功夫咱们……”有人掩面唏嘘。
这种情感是发自内心的,王爱全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当时已快到下班时间,人们正在收拾掌子,那几声‘咔咔’响,好几个人都听到了,爱全他怎么就能听出来是要蹲掌子呢?”
人们越想越觉得事情神奇,王爱全随后那声大喊更好像是老天爷发出的声音。王爱全是采煤队的质量检查员,工作认真,为人特别好。他们喝着酒,你一言我一语,争着说王爱全的好处。说着说着,又说回了几个小时前,说回了工作面,学王爱全当时的那声喊,有听见是“不好了快跑”的,有听见是就是“快跑”的,有听见“要蹲掌子了,快跑”的,最后统一到后一句上。
有人端起杯来提醒大家,别光顾说,喝!于是他们“咣咣咣”地碰杯。
吃着烧烤,喝着啤酒,而神思还是回到几小时前。八人都争着抢着述说着那个令他们惊魂未定的事故,述说着自己的经历,结果又将整个过程重演了一遍。什么满巷道的黄泥又粘又滑呀,什么往外跑时觉得两眼直往外鼓呀,什么人们一个个浑身黄泥看上去就像个兵马俑呀,这些印象、感觉,大家都是一致的;而说到各自的家庭,一旦逃不出来将会引起的灾难,就各不相同了。一说起这些,一个个眼泪又流下来。
就这样,八人说一阵,喝一阵,哭一阵,笑一阵,走出店时,已是早晨六点多了。他们沐浴着阳光回家。那天早晨的阳光特别亮丽。
20日下午,大家来到班上,终于见到了王爱全。原来,王爱全急着回家,是怕母亲着急。哪天回去晚了,母亲都要着急,问这个,问那个。为保佑他平安,母亲每个月初一十五都给菩萨烧香。王爱全说了说刚才井口发生的事,还没等说完,母亲就又去烧香了。
井口没让他们下井,让他们好好休息。他们又去看了张怀合。从医院出来,他们去打了台球,然后就进了大饭店。这回有王爱全。不由分说,大家推让王爱全首位坐下,一杯杯美酒倒满,再谢救命之恩。这回他们喝的是白酒,喝了整整一个晚上,都喝醉了。
“喝了粮食精,麻雀敢叼鹰”
若干年前,二井十几个人,到平庄的红旗饭店喝酒。他们喝的是什么酒,谁都不记得了,光记下了一句话:“喝了粮食精,麻雀敢叨鹰”。
“粮食精”指的是酒,大概是说,酒是粮食的精华。
那时候,平庄只有两个饭店,一个叫大众饭店,在平庄的南边,这红旗饭店在北边。到红旗饭店去喝酒,那是件大事情,是个不同凡响的举动。是什么原因,非要到那去喝呢?谁也记不得了。酒钱如果是大伙凑的呢,不是劫后余生的庆贺,就是什么活干得脆,受到了井口的奖励;如果是哪个个人出的呢,不是他有了什么喜事,就是他得罪人了,请一桌子平事。但看那天酒桌上的气氛,不像是后者。
大家兴致很高,吆吆喝喝,粗喉咙大嗓,把个饭店当成了井下,全没顾及旁边桌上还有人吃饭,也没注意那桌人的侧目相看。拳正划得起劲,那边桌上过来个人,说你们能不能小点声。话说得也不过分,但他们却觉得非常刺耳。
“你放屁,我们喝我们的酒,管你屁事!”有个人叫道。
“你们咋这么不讲道理!”那张桌上便有人站起来答腔。
这边桌上又有人答话,那边桌上人又应,两边人都不说好听的,二井这些人“该出手就出手”,那边也不示弱,便打成了一片。
是不是,这些长久地困厄于一条长长的洞子里的身心,会特别强烈地渴望着自由,寻求着放松、释放,再容不得些许的限制、妨碍?
是不是,这些在地层深处重重地压抑着的魂灵,积累了太多的能量,一经酒的点燃,便会迅猛地膨胀,率性地飞翔?
饭店经理劝解不开,打电话报告了派出所。
派出所来了两名干警。这两名干警平时威风惯了,来后吆五喝六,混骂滥诀,叫喊让人们停下来。两桌人打得正欢,谁也未予理会,只顾打架。
干警大怒,一人挥舞警棍,一人亮出了手枪。二井的那些人便扔下那桌人,朝警察去了。警察手中虽然有武器,但是一点也用不上。一位警察气得骂道:“还反了呢,真他妈的是喝了粮食精,麻雀都敢叨老鹰了!”
“家雀”们没客气,挥拳把“鹰”好一顿胖揍,把人家的手枪下了,还把人家的警棍夺过来,提拎着往回走,半路扔进庄稼地里。
后来有人听到这里,便非常的神往,觉得古意盎然,好像是走到一个流传久远的古代传奇故事当中去了。他觉得,二井的这些人,鲁莽是鲁莽了些,倒也鲁莽得可笑、可爱。都是酒惹的祸。若在平时,别说打警察,井口哪个门卫往那一站,他们哪个还不吓得赶快跳下自行车。
第二天,派出所找到二井,把打警察的人给抓走了。不过他们很快就被放了,酒醒时他们就懊悔不迭了。
酒香飘散的小径
按规定,上零点班,夜间十一点半开始点名。这一天,都过十多分钟了,采煤二队学习室还一个人没有。队长老陈又是纳闷,又是着急。
上三班的队技术员小刘还没走,他对老陈说:“今天是倒紧班,来上零点的,是上白班的倒过来的。下了白班,一般他们都不回家,到休息室弄一觉,接着上零点。是不是看休息室的忘了叫班了?”
老陈觉得有道理,就去寻找。井口休息室没有,服务员说他们晚上就没来住。
老陈和小刘分析,这些家伙很可能是找地方喝酒去了,因为这个班的班长特别好喝,常领上一班人凑钱喝酒。和工友们围着一个大大的桌子坐好,划拳喝酒,这是这个班长平生的最大乐趣。
两人就按着这个思路去找。他们知道这个班的人常去喝酒的地方。那里都是些小酒店,喝到烂醉也花不了几个钱,离井口也不算太远。他们到灯房子要了一台矿灯提着,抄一条小道,朝那些小酒店走去。
他们的分析完全正确,这个班的人的确是让班长领上去喝酒了。
没用走近那些小酒店,就在那条路上,他们把那一个班的人全找到了。
他们最先感受到的,是一阵阵随风飘来的酒香。
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这个班的十五六个人,就像一些珍珠,散落在那条小路上,不远一个,不远一个,分布得还特别均匀。不知是酒太有劲了,还是采了一个班的煤太累了,他们走着走着,小风一吹,酒就涌将上来,一个个站立不住,就倒在这夜的路上,沉沉地酣睡起来了。
那条飘散着酒香的小径,多像一条把这些珍珠穿起来的银线啊。
老陈和小刘,从第一个开始,见到一个,唤醒一个,打发回井口一个。最后那个,也就是离那个小酒店最近的那个,不是别人,正是这个班的班长。这家伙一轱辘爬起来,惊问老陈:“队长,快到点了吧?”
他们走后,芬芳的酒香,还在那条小路上飘散。那些飞过这条小径的夜的鸟,还有小径两旁的庄稼、花草,都闻到了吧。
这件事成为全井口流传很久的笑谈。小刘每次应要求说完了事情的经过,总要来上这么一句:“真好玩,不远一个,不远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