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客

我从机关到矿上，时间不长，就听人说起，这里有四大“哨客”，个个嘴上功夫十分了得。四人的大名，矿上几乎无人不知：曰王成，曰孙广文，曰王少华，曰李成。听后暗暗记在心里，虽未曾逐一登门拜访，却也时时留意四人的行迹。可惜那时只有王成在岗，后三人都已经退休在家，见面的机会不是很多。

王成长我好几岁，时任矿离退休职工管理中心主任，到矿上之前就认识，近距离接触之后，发现这人果然出语不凡，谈锋甚健，无愧于“哨客”的称呼。

“哨”，是我们这一带的方言，流行于内蒙古东南部、河北北部、辽宁西部的广大地区，新华字典解释为含贬义的说话、闲谈，实际生活中要比这丰富得多。除了说话、闲谈之外，还有（一）骗的意思，比如谁谁“被xxx哨了”，就是被那个人用语言的方式骗了，含义接近于辽宁腹地的“忽悠”；（二）含有贬义的健谈、伶牙俐齿，往往是表现为两个以上的人在一起进行的话语交锋、较量，也称“闪”；（三）八哥、鹦鹉等鸟类模仿人类声音的鸣叫也叫“哨”，比如人们常说：“快听，这鸟哨得真好听！”或：“听听，他比八哥哨得还好听！”

哨客们的活动舞台在民间，在底层：凡是社区、机关、企业、农贸市场等人多的地方，以及理发店、镶牙馆、修鞋铺、棋牌室等有特定人群的地方，并且是休闲的时刻，都会有他们的身影和声音出现。在我们矿上，会议召开之前的那一小会儿，在井下吃班中饭的时候，在更衣室换衣服那一小段时间里，以及在大家赤诚相见的职工浴池里，哨客们就闪亮登场了。哨客们的出场，有时候是他们自己遇到了合适的话题或该哨的对象，便大嘴一张，调动语言积累，摇唇鼓舌，妙语连珠，一发而不可收；有时候是有人耐不住寂寞，或者有意逗引，或者开口请求，让在场的哨客“闪一段”。有的人甚至像听戏有戏瘾似的有挨哨的瘾，常常不惜引火烧身，宁可自己被哨、自取其辱，也愿意听哨客哨上一顿。

哨客开哨，形式多种多样。从哨的目的上看，有赚取口头上的便宜的，有展现才艺风采的；从哨的对象上看，有哨人的，有哨事的；从出场的哨客上看，有单口独哨的，有双口对哨的，有多口互哨的；从品位上看，有荤素之别，有俗雅之分。作这样一些划分，纯属于为了分析上的方便，实际上多数情况是难以区分的。你去参加一个会议——调度会、班前会、碰头会，往往走在走廊里就能听到会议室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那肯定是屋里有哨客登场玩活了。等坐下来听一听，很快就会明白，谁在哨，谁在挨哨，以及他们在哨什么、怎么哨。

总的来看是目的决定内容，内容决定形式。比如那种为了赚取口头便宜的哨，内容或话题常常有这样一些：（一）男女之事。脐下三寸，话题无穷。特别是在井下，人们身上那几件东西，人类进行繁衍快乐的那点事情，被反复运用，不断地演绎编排，推陈出新，意境层出不穷。哨客们往往是拿他想哨的那个人的老婆及小姨子大做文章，不是他看着了，就是他摸着了，也讲构思，也讲逻辑性，说得活灵活现，就跟真的似的，总之是他占了她们的便宜。（二）乱认亲。这是一种开口即来的哨。在掌子头或别的什么地方，你要是听谁亲切地把谁叫老丈人或者大哥，千万别当真，他那是哨呢，意思是被哨者的女儿或妹妹成他媳妇了。（三）辈分。哨客们开这种哨，就是想充当被哨者的长辈，使被哨的人比自己矮一辈，身份上陷入一种尴尬和滑稽可笑之中。一屋子人在说话，或者说在哨，说的是甲的连襟的女儿新近成了乙的小舅子媳妇，无形中乙比甲小了一辈，要称甲为姨父的，而乙并不在场。这时丙进屋了，一个哨客问丙，你和乙是哥们吗，丙说是，于是这位哨客就让丙跟着乙称甲姨父，叫不叫没关系，辈分就这么论了，事情就这么定了，于是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丙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成了一个小一辈的家伙，并由此衍生出许许多多令人捧腹的笑料，巧舌如簧，那些逻辑严谨、合情合理的故事完全是无中生有，直到丙调到另一个单位，这事才没人提了。

此外便是才艺展示型的哨。人们在一起说话、闲谈，有哨客在场，只要他有兴趣，总是能使这种闲谈变得不再那么平淡无奇。哨客们大多博闻强记、思想活跃、思维敏捷、幽默风趣。什么话从他们嘴里说出来，什么事让他们一说，就变得有意思起来，不同凡响。我们矿有“四大黑”（四种黑色）、“四大黄”（四种黄色）、“四大响”（四种声响）、“四大硬”（四种常见的坚硬的物体）之说，皆出自于某哨客之口。此君还巧用一些人姓名的特点，给这些人起出外号，非常巧妙逗笑，一经传出，便不胫而走，至今还挂在人们嘴上，说起来人们还忍不住笑。因为确有其人其事，所起的外号又有不雅之嫌，恕我不在这里枚举。这种哨更多的是发生在日常的闲谈中，哨客们随口接一句下音，或用三言两语描述某人某事，颇见智慧。有的人好侃自己的特殊经历，有的人喜欢信口评论身边的小事乃至国家、国际大事，好像他刚从联合国回来。这种类型的哨，人们也称之为“捭划”，有忽悠、吹嘘、卖弄之嫌。言多必失。有的人一有机会便信口开河，夸夸其谈，往往会像孔雀开屏似的露出漏洞，授人以柄，遭受攻击。

再就是对抗型的哨。才艺展示型的哨，遇到不服的，要挑战，争出个上下高低来，往往就演变成了对抗型的哨，人们就会免费欣赏到一场才艺大比拼。哨客们有自己的游戏规则，一般情况下，他们之间是不哨的，谁遇到麻烦他们还会帮忙。为了维护自己在“哨坛”上的声名和话语垄断地位，哨客们会不遗余力地用语言暴力向挑战者发起反击。新手挑战已经成名的哨客需要实力和勇气，但你若不敢挑战则将永远在“哨坛”上默默无闻。因此这种ＰＫ注定要发生，会异常精彩。“哨坛”代有才人出。哨客们的谈锋当初就是由这种对抗砥砺出来的，他们在“哨坛”上的位置、形象和影响就是这样炼成的。

哨客的武器是语言。第一要素是幽默诙谐。有一回我们几个人闲谈，说的是离退休人员的身体和思想状况，王成在场，这家伙张口就来了一个“顺口溜”，说这些离退休人员有“拄棍的，倒气的，瞪着眼看不清字的，支着耳朵听不清事的，吃饭找不着嘴的，尿尿刺脚背的”，“有蔫的，有爪（音zhua，指凌厉、霸道、强势）的，有半精不傻的，有开口就骂的，有举手就打的”。这些描述可谓绘声绘色，概括力很强，生动有趣。第二要素是讲究技巧，特别是遇到挑战时，双方斗智斗勇，或“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或“旁敲侧击，含沙射影”，或“避实就虚，指桑骂槐”，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或敢道非常之道，敢言非常之言……不一而足，就看谁机智聪明，技高一筹。第三要素是重视日常积累，善于提炼概括人物事物特点，搜集那些有劲的、表现力强的、幽默的语言，并牢记在心，甚至有人还记在小本子上，做好案头准备工作，以备不时之需。常见哨客一张嘴，歇后语都是一套一套地往外甩。如有一个哨客哨某人像武大郎，一连气说出六条与武大郎相关联的歇后语，什么“你是武大郎卖豆腐，人熊货也囊”，什么“你是武大郎卖酸菜，人孬货也滴嗒汤”，等等，噎得被哨的人连气都喘不上来。第四要素是会模仿，就是能够模仿公众人物、动物的叫声、动作，特别是被哨者的语气、声调、动作，适当场合用上，效果极佳。

平时看电视上的小品、相声，包括看央视春晚的小品、相声，我常会产生这样的感慨：这要是让我们矿的王成来演，比他们强多了！

依我看来，“哨”是环境的产物，是人们自娱自乐的一种方式，有着很旺盛的心理需求，表现出的是人们的一种乐观、幽默的生活态度。哨客广受欢迎。特别是在视野狭窄、情趣单调的井下，一人开哨，一群人开怀，既消除了苦闷，还能缓解疲劳。开心、解闷，是生活的需要，于是哨客便应运而生了。

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会有口才出众、幽默风趣、长于表演的人。当红的笑星们就是从他们当中走出来的。我敢说，我们矿的王成等人在这方面的素质、才能，决不逊色于上过春晚的某些笑星，只不过是他没有机会受到集中的专业培养训练，被埋没了。人群中有许多“客”，如麦客、政客、侠客、剑客、掮客、嫖客等，多含贬义，却都不简单，各有所长，非常人可比。哨客完全可以与他们排列在一起，相提并论。虽然人事部门还没有为哨客们备案，视为人才，但是他们应该属于民间人士，算得上是一类人物，在周围的人群中是有一定影响的，而且引导得好，这种影响也能成为正面的，对于建设和谐社会有帮助。

可惜的是，我们矿上的那位王成也已于前年退休了。但我发现，王、孙、王、李四大哨客之后，我们矿区的哨客一族又涌现出若干新秀，差不多哪个单位都有，有人还是本科毕业，开口不凡，只是还没有人为他们命名罢了。尤其是电脑、手机的普及，帮了新一代哨客们的大忙，如今哪个有文化的哨客不借助电脑、手机搜集、传播、整理段子？当然，其中有不少的段子是黄的、低俗的。

我有好几位哨客朋友，我愿意和哨客们交朋友。

我希望哨客们的阅历、视野再宽广些，哨得再高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