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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宇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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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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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纸端

“纸是一个宇宙,如果不去看它,又怎么理解我们这个星球?”

一位法国学者从中国的乌鲁木齐和敦煌开始游历,途径十多个国家,直至加拿大的森林中,寻找关于纸的古老记忆,写成《一张纸上铺开的人类文明史》一书。捧在手上读这本书,猛然对纸的感觉发生了改变,曾经仅仅把它当作书写的工具,纸是更广博的承载,像土地,像海洋,像天空,让人尽情驰骋,遨游。一张纸很轻,却让人不能轻视;一张纸很重,承载着丰富的世界,记录着岁月的起起伏伏。

随着作者探寻纸的前世今生,思绪走到很远的世界,再回到自己,在纸张里,探寻一个普通家庭的小宇宙。

与一些同龄人有相似的感觉,对于纸,我有些吝啬又贪心。看到白纸废弃,很想据为己有,订成本,不在上边写任何字,看着它也很有满足感。如今,虽然写的字不多,各种各样的纸并不缺乏,吝啬纸张的习惯未改多少。习书画以来,我又开始吝惜宣纸,自从看了宣纸制作过程的纪录片,每铺开一张宣纸,那一百多道制作工序就浮现眼前,不禁心怀崇敬去落下毛笔。一起学书画的年长同学,把一张张毛边纸画得没一丝空隙。一位老学姐非但把毛边纸画得满满当当,还要慎重地把所有作业收集到一起,结实地卷起,珍藏到自制的布袋里。

在宣纸上书写时,我心有忐忑,仿佛童年,在外祖母家的墙壁上用铅笔涂鸦,亦或是在母亲新买的桌布上划下圆珠笔的痕迹,召来她们不停的数落;而今唯恐技艺笨拙,配不上那么好的宣纸。多年以前,我想都不敢想,能如此奢侈,我用掉的一张宣纸,在四十年前,能做一身新衣裳,至少是全家人好几天的生活费。不单单贫穷会限制一个人的想象力,无知与富足同样如此。

我初入小学时,纸张短缺,除过一两科正式作业本用干净的白纸本,练习本通常是姐姐替换下的作业本反面。条件好的同学天天上学背个小石板,是一块小黑板的样子,用一种石笔在上边演算,写满再擦掉,反反复复,非常实用。外祖母识字不多,她检查作业的标准是,字迹工整,能写字的地方就不要空着。贾平凹在一篇回忆小学的文章中写到,他曾去坟地捡白纸条订本子,过罢清明时节,能订十几个本子,对于酷爱文字的他,为了纸张,不顾及任何禁忌,清明节反倒是让他喜欢的日子了。他们那代人,比生于七零年代的我们恓惶多了。我也捡过纸,逢古会时,与小伙伴追在宣传队后面,抢着捡宣传单,回家反过来订练习本。拥有一个新的作业本,一张白纸,激动之情至今无法忘怀。

古人敬惜字纸,不随意丢弃写有文字的纸张,即使是小纸片,他们也会拿专用的器皿保存起来,或焚化或深埋。旧时纸张短缺,只有公文或经书等重要典籍才有机会成书或被人抄写。古人敬惜字纸的美德令我深深觉得惭愧。每次小孩升学,我毫不犹豫把教辅书旧作业本当作废品处置。不过,一些课本和文学书籍我不忍心处置,总感觉它们的使命不应该如此草率。

祖母和外祖母喜欢收集纸片,牛皮纸信封、饼干包装纸、废书纸,一些花花绿绿的纸片被她们视若宝贝。在祖母和外祖母的时代,女孩子上学是奢望。祖母和外祖母非常羡慕我们念书,能在白纸上写写画画。特别是祖母,缠过小脚,不识字,但手很巧,她的剪纸栩栩如生,她做的塑料牡丹花,花瓣重重叠叠,有质感,别样的雍容华贵。腊月里,祖母盘腿坐在炕上。炕沿边,几个孩子眼巴巴瞅着祖母手中的剪刀,看着她从一摞红纸中剪出花鸟虫鱼,胖娃娃,感觉十分神奇。家乡的方言中不叫剪纸,把这一手艺直接叫成“剜窗花”。一个剜字,让人觉得剪刀下的每一件作品都有血有肉,生动而立体;也令人体会到手艺人的认真和用功劲儿。每当过年,新糊的洁白窗纸,大红的窗花给简朴的窑洞添了无限光彩。

祖母和外祖母收留纸片为得装裱纸瓮子。给现在的小孩描述纸瓮,他们很容易想到机制的物件,难以想象如何用手工完成一个结实的纸质器皿。

直到前几年,母亲还保存着三个纸瓮子。虽然它们被母亲用白麻纸糊了,像穿上新衣,我依然记得它们原来的模样。以前,似乎每户人家都有那么几只纸瓮,它们相似,却有细微的差别,体现着主人们不同的审美。祖母善美食,她多以一种香草牌饼干的包装纸做纸瓮的外衣。那时食品普遍用纸包装,月饼用麻纸包着,最上边贴一张粉红色的纸,系着纸绳,油浸湿了麻纸,香味冲破纸的包裹,钻出来,很诱惑人。外祖母的纸瓮上通常是舅舅寄回的信,牛皮纸信封和工整的信纸一并糊上去。我还梦想过,外祖母的纸瓮上会不会糊着一些珍贵的纪念邮票呢,甚至有一层层抠开看一看的冲动。邻居大婶抽烟,她的纸瓮上贴着各式各样的纸烟盒,像如今的广告栏。

纸瓮最初是怎么做成的,我不大清楚。记得祖母为纸瓮添新装时,俨然在完成一项大工程。她把平时收集的好看包装纸,一层又一层糊了又糊,纸瓮被糊得密实,像穿了百纳衣。纸瓮子里盛着米,面,有时母亲把零食放里边。那时,存放粮食的器皿通常就是纸瓮或粗瓷瓮,纸瓮轻,更好搬运,对纸瓮最致命的打击是浸水。当洪水两次灌入家门时,可以理解,父亲在安顿好大人小孩子后,紧接着最重要目标就是几个纸瓮子,它们是全家人的粮仓啊。

写《一张纸上铺开的人类文明史》的学者说,游历在丝绸之路上,觉得纸也是一种丝绸。纸在祖辈那里的确不逊于丝绸,不说读书写字,让祖母外祖母难以言说的是,她们那辈人用布袋装了炉灰来回替换度过经期,可想而知,祖辈们遭受了多少暗罪。如果与他们一起在曲折的山路上挑水同行;如果与他们一起在昏黄的灯光下缝缝补补;如果与他们一起在烈日下挥锄,会越来越理解长辈们对物质的爱惜之情。节约不单纯是物质匮乏条件下的无奈选择,一些习惯被渗入血液,武断地把节约说成吝啬是一种无知。

我的母亲好学,年少时没有条件读初中的她,一路自学从高中到大专毕业。她看到我们的课本喜爱的不得了,反复阅读课文,抄写词句。她用旧作业本当作练习本,并非条件不允许她用崭新的纸张。在她认为,把字写得端正,把书读得好就是对书本的珍惜。在生命的最后时期,母亲没有力气站起来,她仍然会示意我们把一张面巾纸分开几次用。躺在病床上,她把喜欢的诗句抄写到包装纸的背面,像小卡片。她画素描,编写字谜,常常得意在自己的创作中,成为她抵抗病魔的有力支撑。

与父母那一辈相比,我没有遭受多少真正紧张的日子。说到纸和笔,父母亲简直在倾其所有创造条件。他们把为我们购置纸张,装订作业本当作享受。新学期,包书皮,写作业本封皮,父母练习钢笔字,为我们写作业本皮似乎有了真正的用武之地,满心欢喜,相互欣赏。当我把一张张图画递到他们手中时,看得出他们内心的欢喜。用于作画的纸要比一般的作业本纸贵好多,他们并没有认为这是一种奢侈的爱好,他们也清楚,他们的孩子没有当画家的资质,更看重在纸张上写写画画寻得人生乐趣。我用电子文档记录一些感悟,回头看,十多年来,记录近三十万字,体味出敬惜字纸的深刻内涵。浩淼的书海中,自己不足一滴水,无论涂鸦或书写文章,自娱自乐或者与人分享,字纸珍贵,不得让自己的言语太过繁琐,简单生动地表述亦是对字纸的尊敬。

做财务时常算计,一棵二十岁的树,造出三千张A4纸,每天得砍倒多少棵大树,才得以满足庞大的使用量。电子化办公避免浪费更多的纸张,如此很好,然而写字少了,看纸质书也少了,这些与纸没有关系。电子产品以它们强劲的势头袭来,击碎了我并不坚强的意志力。况且,网络存储能量巨大,包容了太多的知识。电子式书写省却了许多纸张,电子书阅读的快捷令沉重的书籍不得已居于后。写书的学者还说,全球的新纸张40%来自森林,60%来自废纸的再利用。当我处置废纸时,想到一张纸的轮回,也是一棵棵树的轮回,心有些许释然。一张纸的前世被谁人书写,一张纸的来世又被谁人挥洒,如此反复。从一张纸到纸浆再到另一张纸,重生的不是纸张,而是它所承载的内容。

我的大女儿与书法有缘,从看到拙朴可爱的大篆那一天起,她喜爱上书法,从零开始学习。二年多的时间里,从篆书到行书,一笔一划,习古人碑帖,一步一步成长,考取大学书法专业。送她去山东曲阜上学,我内心喜悦,这种快乐,是祖辈和父辈们快乐的叠加。纸间的书写是优美的舞蹈,去揣摩文字的力量,与文字一起成长,在纸间耕耘,告诉更多的人,感悟方块字的美与深意。

从圣城曲阜到泰山,一路感受深厚文化底蕴的震撼,反观自己的浅陋。文字写在纸上不如刻到石头上永恒吗?帝王们来了,先知先觉的智者来了,书家来了,他们以泰山为纸,尽情挥洒。泰山上近两千处摩崖石刻,真草隶篆瑰丽多姿,历经千年风雨,魅力依旧。泰山是本书,它时刻打开着,让一代又一代登高望远者感悟石头上的深意。那些石刻完全可以理解为一张又一张纸的厚重幻化,所有值得珍藏的经典,会在一张又一张纸上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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