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所在的中学来了讲师团。讲师团的老师们讲标准的普通话,特别是那几个女老师,名字好听,声音也好听,举手投足间自信满满。她们的衣着简洁大方,总给人干净清爽的感觉。
我的县城闭塞,县城中学升学率低,每年能上本科大学的只有个位数。一位年岁较长的英语老师,在课堂上含着泪劝大家要好好学习,自愧他们那代人在文革期间基础知识没有学扎实,只能以“半瓶醋”的姿态教我们死读书。
讲师团成员中,许多老师毕业于国内重点大学,他们流利的英语口语,文史课上引经据典,课堂生动有趣,唤起了同学们的活力。课后,他们快步走过校园,手里夹着讲义,还有经典文学名著,他们也像特殊的学生,是小小中学的一部分,但又显得卓尔不群。小县城的中学生感受到新奇的学习体验,他们是校园甚至是我们小县城的风景。一天课间操,几个女老师谈论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哈哈大笑成一团。有什么故事让她们那么开心?有同学了解到,老师们在模仿电影《哦,香雪》中的台词。
有种强烈的好奇心,我也想看《哦,香雪》。
没机会看电影,我看到了小说《哦,香雪》。故事中的山西台儿沟,简直就像我们的小县城,香雪和她的伙伴们,恰和我们年龄相仿。我的心被触动了,仿佛我就是香雪,火车停下的一分钟里,没有犹豫跨上去,提着鸡蛋去寻找那个心仪的文具盒。
几个月后,讲师团成员返回省城,校园里少了那些活泼的“北京话”。老师们也像乘着一列时光火车,在我们的中学停了短短一分钟。
小学时,我和我的同学大多没有正式的文具盒。有的用装庆大霉素注射液的纸盒;有的用中药盒;有的直接把笔装在书包里,半天掏不出来。我酷爱各种文具,直到高中时,班里只有我一个人使用文具盒。即便现在,我也常常流连于文具店,像观赏艺术品一样观赏那些新奇的文具。揭开文具盒,看到满满一盒笔,心间荡漾着童年时无邪的笑。
纯朴的香雪拿一篮子鸡蛋换取文具盒,我懂得她的心思,她不在乎文具盒的外表。那个文具盒,有魔力,她不只是个看起来漂亮的东西,它里边装着认知世界的神器,装着通往更广阔世界的力量,是她值得追逐的美好。
每次读到香雪独自一个人走夜路那段,莫名地激动。紧张又惬意的一段路,一个文具盒,一种求知的欲望为她壮胆。
高中时上早自习,我一个人走一段黄土坡,黄土坡上没有路灯,我害怕。我也和香雪一样,害怕黑幽幽的山,害怕叫人心跳的寂静,害怕草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家里出发时,我在小本子上记一首古诗词。走夜路请放声歌唱,我只敢默默地背诗。“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背到这样的句子时,我笑自己胆小。风起,吹动了草丛里的小虫,我有什么可害怕的?心中想着诗词,就不去假想黑暗中的未知,不知不觉走到有路灯的大街上。
高考时,我的理想是做一名老师,像讲师团中,那个叫江的可爱老师。填写高考志愿时,我清一色填写师范院校,而最终,我与师者无缘,成为财务人员,终日与数字打交道。
如今,不论在纸质文学选本还是电子书或微信中,只要遇见《哦,香雪》,我就会从头再读一遍,像反复听一首歌。
孙犁先生给作者的信中写道:
“今晚安静,在灯下一口气读完你的小说《哦,香雪》,心里有说不出的愉快。这篇小说,从头到尾都是诗,它是一泻千里的、始终一致的。这是一首纯净的诗,即是清泉。它所经过的地方,也都是纯净的境界。
“读完以后,我就退到一个角落里,以便有更多的时间,享受一次阅读的愉快,我忘记了咳嗽,抽了一支烟。我想:过去,读过什么作品以后,有这种纯净的感觉呢?我第一个想到的,竟是苏东坡的《赤壁赋》。”
保持对世界的好奇和热爱能让人年轻,求知欲也是一种力量。母亲病重期间,以猜字谜为乐,她沉浸在文字中,分散对病痛的关注。如今,我的小县城依旧没有通火车,而互联网时代,学习条件好到前所未有。网络上,电子书,名校、名师的讲座丰富,诗词歌赋、书画音乐、上下五千年、天文地理各种学习资源包罗万象。在中国大学慕课听遍名校课程,哔哩哔哩网站有个专栏叫“我在B站上北大”,听起来就令人心潮澎湃。
工作中,整天被数字裹挟着,我没有放下文学梦,业余,我读书写小感悟,以丰富生活。我偏好阅读那些有诗一般语言的散文或小说,故事可以像诗一样讲述,也以此当作自己锤炼语言的方向。
美好的东西似清风明月,去发现它们,去追逐它们。香雪永远是我心中的纯净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