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邢祖巧的头像

邢祖巧

网站用户

散文
202007/07
分享

醉绿


 

经月雨水的洗涤,江南山村,一绿万象。

屋瓦绿了,墙壁绿了,檐下的水泥地坝绿了。人是绿的,狗是绿的,黑鸭是绿的。树上有绿色的蝉鸣,池塘有绿色的蛙声,土地里是小虫子们此伏彼起的绿色吟唱。

绿透的空气,伴着草木的舞蹈,苕花的馨香,在母鸡下蛋后“歌哒歌哒”那深绿而高亢的讴歌声中,洗浴着晚熟李子鼓起的红红腮帮。

绿色的空气,催玉米拔节,引丝瓜上架,将辣椒染黄,迟种的黄瓜羞怯出满脸粉刺,急吼吼流星赶月般“自我膨胀”,天天向上。

乡村的夏,写满脸庞,浸润每一寸肌肤,通透每一个毛孔。让你的身体乃至五脏六腑,生出绿的翅膀,托起绿的心情,在绿风中高扬。

置身满目苍翠,如醉酽茶,无边兴奋。

 

端午节,再到李家山。

曾在此禁足两月,对这里的屋舍、梯田、炊烟,有了一种很深的依恋。仰望山山岭岭,俯瞰沟沟壑壑,倍感亲切。

今年的端午节,是个端端正正的晴天。数月来仅见的一次,相当稀罕。如银的阳光,涂抹在玉米地里、李子树上,让茄子、豇豆、辣椒、西红柿的每一片叶子熠熠反光。

绿色以令人震撼的力量,将大地浸透,幻化成一块无边无际的翡翠,让绵延的山,幽森的林,深切的壑,浑然一体,变成无尽宝藏。走进李家山,就是走进环瑾抱瑜、富比王侯的人间天堂。

打望山野,只需要轻轻一瞥,立时绿透心底,眼睛瞬间瞪圆,再眯成一线,比月牙更弯;吸一口空气,清心洗肺,健旺生命,五内俱欢,心空比天空更蓝。

家兄说,今年蔬菜卖不起价,去年两块多一斤的四季豆,卖不到一块钱一斤。上午摘了20几斤,只卖19块钱。

一生只知道干活儿的老农民,看起来有点沮丧。

我说,今年不同往年,在城在乡,大家都难。出去打工的,有的厂子关了,原在城里务工的,有点可能至今还没上班。待在乡下除了打柴,就是种菜。供大于求,自然就卖不到好价钱。这是价值规律。但是,有人买,就是好事。有需求,就有希望。当大家都难的时候,同舟共济,就是担当。

一句话,经济,只会在需要里成长。

疫情期间,二侄子剪了枝的李子树,做出了积极回应,如“饭粑坨”一样的果实,紧紧箍着小枝丫,像极了一群拱在母猪怀里争抢奶头的小猪仔。新发的枝条,已经累成耄耋老人,喘着粗气,颤颤巍巍,令人担心。

往年的核桃果核小,遭人嫌,没有待客的品相。今年,那颗核桃树,发狠争了一口气。向左向右、向前向后向上,枝枝叶叶,如矛如枪,左冲右突,好一场混战。抢占生存空间,贪图雨露阳光,形成割据之势。树冠如一柄遮天蔽日的伞,盖住了家兄半截平房。那姿态的昂扬,气势的雄壮,仿佛意犹未尽,还要恣意疯长。

不得不说,这棵树已经成精,聪明堪比人类。还在花期,就开始了优胜劣汰的进程。一阵阵风残雨摧,没用的花,败絮般飘飘洒洒落了一地。挂果时,竞争更加激烈。直接引进达尔文主义,搞适者生存。那些没精打采的果,丢盔卸甲,如败北的兵,几天就不见踪影。只留下健康精壮的果实,像饭饱酒足的大肚汉儿,挺着圆鼓鼓的肚子,摇摇晃晃,一任树叶的抚摸,卖弄般摇曳头顶,搔首弄姿,愔愔自得。

房前屋后,那些生金储银的土地,不再撂荒。层层梯田,种上了养阴润肺、清心安神的中药材——百合。墨绿的茎杆,亭亭玉立,长势旺盛。

我曾一度纳闷儿,那好看百合花,何时遍开岭上。

年轻时,很喜欢百合花。粉红的花瓣很美,很张扬,很煽情。最感性的是那些男女搭配,关系暧昧的花蕊。居于中心的雌蕊,白皙而健硕,如胖胖的杨妃,多么美妙的女子;雄蕊自然是英俊青年,个个都是潘安,闲散而浪漫。他们顶着满头紫色的花粉,有事没事儿就绕着雌蕊“放电”,手舞足蹈的样子,煞是得意。

也许,太迷人的东西,不堪大用。于是,药材种植商,摧花折枝。一时间,百合,花容失色。

被掐了巅的百合,如受挫的公主,痛苦思索,也像剃度的僧人,潜心修行,壮蔸坐头,以图正果。枝节上,没了花,都背上黑色“包袱”,像顶着一个个能量包,有始无终地给她的根茎赋予生机。

参与田间管理的种植商说,开年后,已经施肥三次,从耕种到收获,每亩要开销了六七千元,好些村民已经拿到了三四千元工资。虽然成本不菲,好的是市场需求量大,丰收的愿景,触手可及。

家兄说,今年新冠疫情病害大,但是庄稼争气。茄子、辣椒、黄瓜、桃子、李子等蔬果,一天天疯长,仿佛有意给人们打气。一份绿色的激励,一种碧玉般的宝藏,为疫后乡村赋予了无尽希望。

有一害必有一利,天道法则,亘古不变。

 

绿色,令人镇静,改善睡眠。

李家山拥裹一片深绿,在日渐安静的夜,沉沉睡去。

记得新冠疫情袭来之前,得到财政支持的电影下乡,热闹过一阵子。乡村老人,最先响应。因为,他们还残存半个世纪前坝坝儿电影的记忆。渐渐地,从观众寥寥,到放映员成为现场唯一,乡村的文化繁荣成为一种讽喻。

在乡村,手机打破了传统,缔造了新的掌中文明,与城市一样,成为唯一可观可感可诠释的文化。无分老幼,无分时间,无分地点,哪怕水深火热处,抑或新婚燕尔时,手机比妈亲,夫妻像路人。一机握在手,如观飞燕舞。如痴如醉的神态,处变不惊的沉着,临危无惧冷静,视死如归的坚定,无与伦比。

绿和青春,本该同频。但是,与浸透土地的绿色相悖,乡村里的人正在老去。家家户户除了花甲和古稀的老人,已经难见年轻人的身影。愿意干活儿的年轻人,都走进了城市。挣钱,成为他们唯一的兴趣。即便挣不到钱,也不愿回乡务农。漂,无分天南地北,仿佛已经成为农村青年新时尚。劳动、创造,火热情怀,渐行渐远,化作迷惘,糊住眼睑。

漫步李家山新筑的水泥路上,一任绿色浸润周身。醉绿的状态里,有时迷茫,有时清醒。

我的一位傅姓朋友,正在探索乡村传统文化复兴问题,另一位同仁则建起土家族民俗博物馆。他们说,乡村文化复兴,是大国之忧,未来之忧,是一个需要各方合力推进的系统工程,不能脚痛医脚、头痛医头。乡村振兴,其中一个重要课题,就是传统文化的复兴。深以为是。

李家山当阳的一面山坡上,一丘稻田里,两位年轻人弓着身子,好像在拔除杂草,伺候秧苗。家兄说,这是邻居张家打工返乡的兄弟俩,他们尝试用牛粪、猪粪、草木灰等农家肥种出有机稻米。前几个月没怎么下雨,田里蓄不了水,急坏了兄弟俩。好的是近期雨水充沛,岭上的梯田被雨水浸透,这才插上秧苗。不到一个月,就满田泛青。

我眼前一亮,仿佛看见秧苗分孽时痛苦而欢快的表情,听到秧苗摇曳中滋滋碰撞的声音,还有张氏兄弟心中那份蓝图、美好的愿景。

我想,他们一定试图用行动回答一个疑问:在乡村,种粮到底能不能赚钱?当然,他们心里还装着另一个更大疑问,农民都不种粮以后,谁来养活农民?

这是李家山上大面积撂荒或水改旱后仅剩的几块稻田之一,张家兄弟俩则是李家山为数珍稀的种粮人。

乡村传统文化的缺失,犹如土地撂耕,也好比农民不再种粮,都是乡村的一种大饥荒。和人一样,乡村广袤的肌体,外有四肢、内有五脏,全身有血液周流,同样需要均衡营养。缺失任何一种元素,都会生出看得见、摸得着的病,尽管非疑难杂症,却难以治根。

然而,不应悲观。一种久违的东西,正在潜滋暗长。我相信,绿色是救赎的路径,乡村的未来,一定万般光明。

 

母亲九十有一,是李家山当之无愧的老寿星。

醉在绿中,感觉她的手脚更麻利,精神也比往年健旺。摔断过两次的左腿,走起路来,四平八稳,大有直奔期颐的气概。

清早,母亲起床,第一阵响动,是砍碎生火的柴草,然后是锅铲摩擦铁锅的悠扬,寂静的一刻,一定是老人用餐时间,除了轻风过檐,听不到一丝轻响。

早去的父亲,曾经是当地最有学问的人。被毁掉的丁寨文昌宫里,有他围桌驱寒,挑灯夜读的真实故事,也有族中老人关于他在抗战时期湖北省立第七高中毕业后青年从军的依稀记忆,更有滇缅作战时作为后方支援部队入缅作战的神奇传说。父亲一生是个迷,有幸的是,内战甫起,就听从族人召唤,回归咸丰这片深绿。如此,才得以伴着曲曲弯弯的曲江河,倚着满布苍松翠柏的青龙山,于万古寂寞中长眠。

记得小时候,父亲教导我们,寝不言,食不语。他常说,钟鸣鼎食之家,也听不到吃饭时说话的声音和碗筷的叮当。母亲一直在践行,给我们以榜样。

端午节,是个难得的晴天,老人心情大好。她勾着腰,拿着扫,屋里屋外,犄角旮旯,仔仔细细清渣除尘。

打扫院坝,她不用大的扫帚,而是用一束高粱扫扫儿,将墙角檐下的树叶杂草,一点一点地扫拢一处,然后轻轻扫进撮箕里。

乡村夏天的蚊虫,格外猖獗,母亲从不用蚊香。每到傍晚,她会将撮箕里的垃圾,慢慢提到房屋旁边堆好、点着,直到浓烟悠扬,弥漫过核桃树,将房屋密密匝匝笼罩。

她的动作,始终慢慢悠悠。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她自己的节奏。

端午节,是神圣的。只上过几天夜校的母亲,知道有屈原,却不知道有《离骚》,大抵也不知道屈子离世的汨罗江。但是,她依然在端午节那个端端正正的午时,炒了一个肉丝,煎了两只鸡蛋,祭奠了古人和她心中值得纪念的人。

母亲大半生的苦难,集中体现为物资的匮乏。一件衣服穿几年,一把米粮一锅粥,两间房屋还漏雨,一床破被几人愁。那些年,什么都缺,唯一不缺的就是乡村的绿色。

醉在绿中,赋予了她率真的个性,倔强的脾气,健旺的生命,超凡的精气神儿。

数年前,也曾接她到城市生活过一段时间。由于不识字,不会用手机,每天只能凭窗观景。天空下雨她难受,太阳出云她难熬。进进出出离不开电梯,她老抱怨为什么总要在那铁屋子里站一会儿。如果她一个人出去了,回来乘电梯时,看到别人出电梯,她也会跟着出去。走到别的楼层与自家同样的位置,摸出钥匙就去开门,结果着急上火啊,弄满头大汗,就是打不开门。有时,还会自言自语道,门外那张桌子、那把椅子,咋就不见了呢,难道这么一会儿就被搬走了么,搬到哪去了呢?真是活见鬼了。

在她心里,城市是最不自在的地方。如果要她在那里生活一辈子,那会比死还难受。好说歹说,挨到春节,回家过年后,再也不去任何地方。哪怕与我家兄不睦,也绝不离开李家山。

这些年,家兄终于“懂事”了,仿佛明白一个道理:家有老人,就是珍藏了一种传统、一种文化,利及子孙。从此,不再与母亲置气。

自然界充满了适者生存的法则,也懂得天道轮回,损益交替。但是,对于传统文化,人们已经断崖式遗忘。这是近几十年乡村最难以弥补的损失,比之于疫情带来的损失,影响更广更深。

疫情之后,乡村绿色发荣。田间、山野、乡村里的原住民和我,醉在绿中。

半醉半醒之际,我似有所悟:绿色是上天的赐予,但是,乡村更需要人类的创造。

因为,乡村不只需要绿色。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