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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祖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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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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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有仇?

闪电如鞭,不停地抽打无边云层。银汉决堤,倾河而下。轰天的雷鸣,掀起一阵阵恐怖的声浪,撕开我的耳膜,将我脆弱的心智碾成齑粉。我的思维,整个儿地瘫痪了,一塌糊涂。

两个晚上,噩梦缠魂,几度惊醒。只要窗外一丁点动静,立马竖起耳朵,睁大眼睛,瞪着黑漆漆的窗外。

山垮塌了,毁屋毁坏了,大地到处是裂隙。就这些素材,胡乱剪辑成片儿,反复播放,恐怖万分。

离开李家山,我就忍不住对一个朋友述说起周末到李家山遇见的震撼心灵的遭遇。

什么历史记录?在天地和谐被撕裂的时候,都是扯淡。

李家山100年没有发生大滑坡的历史,今年夏天,终于改写。

家兄房屋左边,原本是一丘肥沃的稻田,稻田下面还是稻田,就是我曾经形容过的像老人额头上的皱纹的那些梯田。其中有一丘田,因其地形奇特,印象特别深刻。

我一直觉得它应该是一个上好的屋场。在那里建一幢漂亮小楼,屋顶盖着灰黑瓦片的那种。当然,一定得有翘角的屋檐,也可以雕梁画栋,虎踞龙盘。那样的气势,才镇得住那样的地势。

哦,忘记告诉你,那是一宗有两亩大小,两边配有天然“扶手”,后有过硬靠山的椅子型地块。

你就当是张椅子,坐上去,挪挪屁股,扭扭腰身,感觉感觉,一定比太师椅魅力强大很多,虽然比不上龙椅,但上位的感觉肯定让你翩翩起舞。

端午节去李家山时,正遇上坎下70多岁的老袁头给那丘田里的秧苗施喷农药,我还奇怪地问他,刚插秧怎么就打上农药了?老袁头不厚道,对老天不信任,“不打药,只能望天收啊”。我心里好一阵痛。我一个交了二十多年的要好朋友,多次规劝我,你每天都要吃一勺子米饭,大米是主粮,蔬菜要吃、肉要吃,但米饭才是养人的根本。吃一肚子菜,粒米未进,等于你什么都没吃。但是,见到老袁头直往嫩黄的秧苗上喷药,我就想揍他一顿家伙,毒害成年人还不行啊,连那么稚嫩的禾苗都不放过,真是罪该万死。

天啊,我又想起小时候的往事来了。那时候,每到逢插秧时节,我都是快乐孩子中的一个。父亲上过中央军校,据说在滇缅战场扣动过打击日寇的扳机。不知道是不是右食指习惯性弯曲,亦或是什么其他原因,反正他是不能插秧的。那总不能不参加劳动吧。于是,他成为一众社员中唯一可以挺直腰杆干活儿的人。干什么呢,耙田。耙田你不懂吧,就是把水田整平,镜面儿一般。这样,插上秧苗后,虽然没了波浪起伏的美感,但也不至于因高低不平而让一部分淹死一部分渴死。

这与我的快乐有关吗?我莫名其妙起来。是的,我想起来了。父亲是五类分子,因为上过军校,尽管内战刚打响就屁颠屁颠地从重庆回到了咸丰丁寨乡下,尽管没有内战染在手上的鲜血,听说还是被我大妈家里人“软禁”了。据说我父亲青年从军走得急,跟我大妈定亲的时候,往她家大门口丢了一挂点燃的鞭炮就匆匆上路,去了成都。我大妈姓刘,出身望族,大家闺秀。那时候婚姻很严谨,一旦订婚,就得从一而终。在我父亲从军的那些年,她在家做了一柜子鞋子,有单鞋,有棉鞋,底子有厚的薄的,专等我父亲回来穿。把我父亲关起来,估计跟今年春天那一场人人经历过的禁足差不多。但不同的是,还要他把那一柜子鞋子一双一双试穿一遍,看看合不合脚,看看鞋底子硬不硬,鞋帮子软不软。

我还是跑偏了,这与我小时候的快乐根本无关。因为,我不是大妈生的。

哦,你别恼,这次我必须言归正传。

生产队长说,所有小孩子可以朝田里拉尿,童子尿是最好的农家肥,越多越好。被童子尿淋了一头的秧苗长势更好,稻子更饱满,千粒重更高。于是,我们一群男孩子,像得了巨奖,拼命喝水,不惜撑破尿包,然后对着耙好的水田齐射。

因为是比赛,先咕噜咕噜一阵猛灌,然后使劲憋尿,直到浑身难受,才如喷枪一般,尽情释放出来。哎呀我的个哥呢,我拍拍朋友的肩膀说,那个舒服劲儿,甭提了,帅呆。

舒服是建立在痛苦基础上的。

这是我打小总结出的第一句有哲理的话。当着朋友的面儿,我又卖弄上了。

倒片儿,再倒。哦,回到那个太师椅强大的稻田上来。哦,是的,我很沮丧,那丘田没了。就是老袁头胡乱喷药的那丘田被消灭了。为一场我认为巨大,而当地“权威人士”认为无关大局的滑坡。这场滑坡,怎么能是无足轻重呢?滑坡的起点,离山顶百米左右,滑坡体长度三四百米,宽六七十米。泥石滚滚而下,天崩地裂一般。上面罗家屋场开裂了,房屋几乎坍塌。不能住人了。罗仔毛决定到下面搭建一个临时性窝棚聊以度日。他哥哥罗大毛要他去民政局要救济,不敢去;要他住到村委会,也不敢。一个人五十多岁了,怎么能够越老越畏缩呢?从小听惯了的俚俗格言说“人老骨头硬越老越攒劲”。他是怎么啦,浪费那么多粮食,终于把他养老了,结果书生一样啊,百无一用。

春节期间,他在那口水已枯竭,废弃有年的鱼塘边逗留。塘底如锅,清清浅浅的一汪残水间,一串刚踩出的脚印清晰可见,脚窝里水还泛浑。我断定他一定抓过鱼。可是他的坦诚令我惊讶,他投毒了。为吃到几条寸余大小的鱼虾,他竟然不惜投毒。真是人心险恶,罪莫大焉。我质问了他,他说这点毒何足惧哉,你哪天吃进肚子里的大米蔬菜鸡鸭鱼肉没有毒。我患上了大恐惧。本打算漫山遍野去挖鱼腥草的,竟然丢盔卸甲跑了回来,锄头都是家兄上山扛回来的。

是夜,我梦见他屋场开裂了。结果一场大滑坡,不幸应验。

大滑坡造成百合种植商巨大损失,约数十亩进入收获期的百合或被卷走或被埋葬或被毁坏。家兄说,他罪有应得。邻居们也颇有微词,说他动用挖掘机耕整田地、兴修道路,扰动了这里的原生态地貌。那些没有完善边沟设施的机耕路更成为暴雨袭来时山坡上的汇水沟。

山洪沿路奔袭,遇啥灭啥,庄稼、树木、房屋、猫狗鸡鸭一样不剩。家兄本应存进微信零钱通里的李子,被彻底摧毁了。小雨中,滑坡体上未被埋葬的一棵李子树的枝桠不断流泪,滴滴答答,如泣如诉。像在呼救,也像是追问。我一棵只知道奉献人类的果木,凭什么要承受天谴?如果不毁灭我,我的一生不知道还要绽放多少花朵,结出多少果实,这个损失由谁承担。

丰收在望的百合被深埋地下,我听到她们在抽泣,在惋惜,偶尔还有一两句低声叙语,那个碎掉了她们生命的过程,给了她们很大震撼。原本,那个夜晚是安宁的,她们正屏住呼吸积攒能量,何曾想,山摇地动的那一刻,泥沙俱下,如岩溶奔流,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她的茎杆枝叶,瞬间星消云散,灰飞烟灭。

天明时分,滑坡体旁边来了几位村民,见面没有一句埋怨的话,而是相互道贺,仿佛国际赛事拿得金奖。人没事儿,就是大喜。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村民商量说,还是应该向上面报告一声。但那个时候,最焦急的并不是这里受滑坡影响的村民,而是成天疲于奔命般接警处警的人。东乡山洪袭来了,西镇小河超过警戒水位,南村洪水淹没村庄,北庄老人被困孤岛……

当这些人接到李家山滑坡报告时,心情平静,语气平淡,应对平常,全没惊讶、担心、关怀一类的感情色彩,这让家兄愤愤不平。人家开口第一句就是问死人没有?没有死人,但不敢住人了,随时可能发生更大滑坡。那就暂时不住嘛,万一没有去处也可以暂时住着,晚上别睡觉,或轮流睡觉,注意观察。那不得行,你们得来人看看,还有没有危险,采取措施抢险救灾。那现在来不了,你们等着吧。

那就等着吧。大半天过去后,终于来了几个人,四处看看后,还是先前的那几句话嘱咐他们,最后加上一句,你们自己加强观察,为防止次生灾害发生,无论采取什么措施,上面都支持。然后又针对村民对百合种植商的指责,特别强调一句,这是自然灾害,怪不得别人。

家兄和其他人,迅速与上面的人统一了口径。如果再问,百合种植商有没有责任,他们一定责怪天老爷雨下得太多。

接着,李家山开展了一场自救行动。家兄将他几十年来做过若干次尝试都没能搬动的大石头搬动了,而且顺利堵住了屋后一道消水的缺口,把山洪逼进旁边的大水沟,不然有可能房屋不保。坎下的张家老夫老妻俩,扛起挖锄开沟排水,将水引向远离自家房屋的去处。村子里的人,灾难面前,保家始终第一位。

那天晚上,嫂子从泥沙中掏出一棵被掩埋了的百合。拔出来一看,小拳头一般大的果实。洗净,煮到肉锅里,一会儿肉汤就变成乳汁一样的颜色,稠稠的,带点苦味,还称得上鲜美。我大胆吃了一块果肉,哇塞,苦啊。我下意识发问,这苦怎么由我来品尝啊?

我又看了一下墨迹天气,今天大雨、明天暴雨……

又一个闪电,从我的头顶轰破天宇,比焊接弧光强大千万倍。眼前白哗哗的一片,连脑子里也是断片儿时的惨白,晕头转向中,怵然惊惕。赶快退回屋中。

老兄啊,我又拍了拍朋友的肩膀,这老天和大地有仇了吗?

也许,人们不该对大地索取过多。

也许,乡村本该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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