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沈从文的“边城”不远,有全国距离最近的两座县城,以沅江上游的酉水河为界。数十年前,两县城相距7公里,而今,已经紧紧相连。
东边是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龙山县城,早年有一部好看的电视剧叫《乌龙山剿匪记》,乌龙山脉直抵酉水河畔,据说龙山县因山得名;西边是鄂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来凤县城,靠近酉水河边有翔凤山,相传这是一个凤凰飞来的地方,因名来凤县。
酉水河,自由自在游走于湘鄂两省边界线上。涨水时,掀起滔天黄水,尽显暴烈,轰走艄公,一口吞噬所有渡口,将过河的人,无情拦截。落床后,一弯清清亮亮的水,曼妙如少女,人见人爱;悠扬似情歌,婉转入云霞。酉水河,尽情展现出她原始的魔力和魅力。曲曲弯弯,千回百转,抑扬顿挫,景象万千。
一边有乌龙山,云起龙腾;一边有翔凤山,凤飞翩翩。两座山原本相连,后来酉水河截断龙脉,龙凤二山隔河相望,形断情牵,相思绵绵。它们默默吸吮河水,滋养龙身,润泽凤羽,相期再续前缘。
千百年来,龙凤两县深藏武陵山腹心,连荆楚而挽巴蜀,成为南来北往、东进西出绕不开的要枢,历史上称为“湘鄂川孔道”。同时,酉水河成就了两岸沃土膏田,物阜民丰,成为湘鄂边地之首善。行商要歇足,货物要中转,路过要住店。于是列屋为巷,由巷而街,聚街成城。两座县城的生命,经千年风雨,于磨砺中弥坚。
酉水河上,早年有许多渡口,至今仍保留有“官渡口”等古渡遗址。有渡口,就有艄公。在除了茶马古道就不知有道的岁月,除了赵州桥就不知有桥的年代,艄公,作为中国历史上最早从事水上客运的一批专职交通工作者,对于当地经济社会发展的历史作用不容忽视。
艄公,是渡口撑船人,更是在特定背景下,为地方经济社会发展打通阻隔、“活血通络”的历史的创造者。
酉水河的磨坡渡,属于来凤县翔凤镇黄茅坪村。那里,曾是方圆十里内唯一有人值守的老渡口。
40多年前,这里的老艄公田伯,成为一道流动的独特风景,影响了几代人的生活。
那时,因龙山县在湾塘修建水电站,库区回水,让酉水河突然“器宇轩昂”,牛逼哄哄地淹掉了磨坡两岸河滩,河水陡涨三四米。过不了河,地方就此设置渡口,每年补贴一点口粮作为报酬,请来田伯做艄公。
我打渡口经过时,田伯已经七十有一。黑而瘦的脸上一双眼睛深深的凹进去了,晃眼一看,有些怕人。河风鼓起他那宽大的衣袖和裤管,给人一种飘然欲飞的仙味。
田伯没读过几天书,也从不主动与人搭讪。腰背之间转了个急弯,几乎成90度。戴着草帽,迎风站立船头,双手撑起竹篙,侧面一看,就是一张发黑的铁弓。他先用竹篙将木船慢慢撑离岸边,让船头调转,再缓缓摇动大橹,驶向对岸。每天就这样周而复始,没了没完。
“喂!老伙计。这么大把年纪了,该交班儿了!”一位老头使劲儿对他说。
“我还动得嘛!”田伯细声细语的答。
“好固执的脾气!”
他撑一船过去,又撑一船过来。从早到晚,每天往返四五十次,直到晚上九十点钟,才能挥汗坐在船头歇会儿气。
据说从前的田伯是最耐不住寂寞的人,他既喜欢赶灯会看热闹,也是玩灯耍把戏的好手。然而打他爱上这渡船、这大橹、这竹篙之后,他的一切乐趣、整个身心都系在渡口了。人生七十古来稀。许多人都劝他下船回家,含饴弄孙,享享天伦之乐,他却说:“趁我还动得,摆摆渡怕么子,只要大家不嫌我慢。”
劝的人少了,理解的人多了,他干的更欢了。周围寨子的人过河时喊他一声田伯或田满——真正叫什么名字,十有八九是不知道的,远一点的人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要过河时只要“开船罗”这么一喊,小船便摇过来了。
正月里拜年客打这船上过,总忘不了给老人带上一份礼物,老人张开没牙的嘴笑着,看着客人将糍粑一个一地往河里丢。酉水河代表老人毫不客气地接受着这新春的赠礼〔1〕。
这是我记忆中,酉水河老渡口唯一的艄公形象。作为老一辈交通人,田伯是为龙凤两县续接龙脉的功臣。我对那“一张铁弓”的特殊印象,至今铭刻于心。
艄公,酉水河上一个代表特定时期水上交通发展的历史符号,不仅载入史册,也应获得新生。
来凤县城,旧称“小南京”。一闭眼,就可以想见盐街、江西街、常德街熙来攘往的兴旺和客商云集的盛况。这些外地商贾,长期在此贩运、中转、经营着食盐、桐油、棉花、布帛等生意,以至祖祖辈辈定居此地。江西老俵多的区域叫江西街,操常德方言的那一片叫常德街,集中贩盐的地段被称为盐街。这些古老的街道名称一致沿用至今。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盐街,我的印象最为深刻。狭窄的街道为穿行其间的“土麻木”和自行车拥塞,轮毂交接,铃声震耳,灰尘满天。不但为你演绎摩肩接踵的情景剧,还不时爆出阵阵叫骂声,惊掉眼珠。
两边商铺,屋舍低矮,容颜破败,难写繁华。
我曾短暂上班的县教委,就在盐街转角处,是盐街唯一的行政单位。进进出出,打盐街过时,仿佛穿越百年以前,让人不得不感慨:时间过得真慢!
那时,湖南龙山县城,亦如来凤盐街,灰黑的房屋,破碎的街道,凋敝的民生,一览无余。有人说,这一切,皆因酉水河截断连接两县的许多条龙脉所至。龙脉断,生气竭。
60多年前,来凤、龙山两县,合力在翔凤山和乌龙山之间的酉水河上建造了一座团结桥。其时,虽不敢言明将龙凤二山连成一体接通龙脉的意思,但桥址偏偏定在凤山之首,龙山之尾,不得不令人有此联想。
接龙脉,是武陵山区酉水河沿岸的民间习俗,属于堪舆学也就是风水术的范畴。来凤县那座特别著名的“接龙桥”,原本就是接龙脉的桥,后来附会出来的带有其他色彩的意项,皆非其本意。
以山脉喻龙,是中国堪舆学的专利。山如龙,龙如山,绵延起伏而成脉,既形象又生动,对于一个擅长形象思维的感性民族来说,最易于接受。
传统堪舆学中,将“龙脉”视作一种特殊的地理形态。龙就是地理脉络,土是龙的肉、石是龙的骨、草木是龙的毛发。昆仑山是公认的“万山之祖、龙脉之源”,是龙中的祖龙。根在昆仑山,发荣全世界。龙脉的布局结构和分级类似一棵大树,有根、有干、有枝、有叶。龙脉灵气聚集之地,就是风水宝地。
古代中国,代表世界上先进生产力和先进文化的发展方向,同时诸多小国臣服,加上封建文化和帝王思想睥睨天下的锢疾,所以自称为天朝上邦。龙脉的意思,正合于天朝上国的思想脉络。居高临下,俯瞰世界。
“夫脉者,血之府包。”脉,本义是血管,引伸为事物的连贯性。龙脉阻断,血脉不通,一个地方就没了生气,生气不济,就是死地。因此,脉断了,须接上,于是各地有了为数不少的“接龙桥”。
团结桥,是跨越酉水河的第一座接龙桥。大桥一通,人畅其行,货畅其流。血管通了,龙脉就活了。比之于艄公撑篙横渡,这座桥的通达效率堪称惊人。
继酉水河上历朝历代若干艄公之后,在龙凤两县之间,团结桥便成为第一位不用撑船横渡的新式艄公。
在酉水河上,还有若干条龙脉,期待这样的“艄公”续接。
“龙”与“凤”的美好意象,总能给予两县爱面子的土著和客居于此的人们若许联想。古今之人一个德性,损人无底线,夸人无上限。早年的盐茶贩子自夸其商队骡马为凤臆龙鬐,夸新婚夫妻曰跨凤乘龙,赞人生子一定会说凤表龙姿,哪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飞黄腾达就夸他骑龙弄凤,小孩读书肯用功有才华被称作龙跃凤鸣、龙驹凤雏,当地品格高尚受人敬仰的人常被称为麟凤龟龙,文章写得好的青年才俊则被称作龙章凤姿。最得意的是开餐馆的小老板,自夸也好,人赞也罢,反正都离不开烹龙炮凤、龙肝凤髓、龙心凤肝、龙肝凤胆这些“攀龙附凤”的附会之语。
沉醉于“龙凤”构筑的虚拟世界,来凤人与龙山人互相以“出省”为荣。湖北请客必去湖南,湖南休闲必到湖北。商店、旅馆、餐厅,各种消费都可以互开两省发票,隐蔽悠然,逍遥自在,无惊无险。若干年后,猛然抬头才发现,“自我”的频道里,已经找不到外面的世界。
2011年春,陕西安康至湖北来凤高速公路恩施至来凤段,在团结桥上游一公里处,将酉水河大桥修到了龙山境内,把“团结”两个大字矗立在酉水河的湖南一边。一道北起巫山之北、穿越秦巴山区、连接西北大漠,南至东南海洋的千里龙脉,奔来酉水河边,根龙、干龙、枝龙、叶龙,清晰呈现。血浓于水,血脉相连。
从此,一位现代化的高速“艄公”双腿横跨,两手平伸,坐落于酉水河上。
2014年,龙山人在团结桥下游一公里处,建起“湘鄂情大桥”,一步跨过酉水河。一条湘鄂路,从龙山县城修到了来凤县城,对接上来凤县武汉大道。以“情”字为艄公,将城市发展的龙脉互联互通。用心用“情”,将“团结”两个字加粗加重,谱写了一曲民族团结的欢乐颂。
古渡没了,艄公更多了。
2019年12月26日,随着黔张常铁路的通车,来凤县和龙山县,彻底结束了不通火车的历史。一条长339公里的钢铁龙脉,再次跨越酉水河,将龙凤两县紧紧连接在一起。
不久前,夜宿来凤县酉水河边。文化广场的歌舞升平,河水暴涨的无尽喧嚣,和平相处,互不惊扰。
正值雨季,酉水河满床浑黄,淹没了磨坡、官渡口等老渡口遗迹,也卷走了关于艄公的许多记忆。江西街、常德街、盐街等破败街市,在不经意间消失,寻寻觅觅,不见残存。
艄公,作为撑舟过水,横接酉水两岸交通脉络的使者,已经淡出历史舞台,渐行渐远,难觅踪影;桥梁,作为跨越酉水河,连接两岸龙脉的凝固诗行,正担当起经济振兴和社会发展的艄公使命,助力武陵山少数民族经济社会发展试验区龙凤呈祥。
恩来高速公路,湖南龙山湘鄂路,黔张常铁路,已经从不同方向以桥的形象跨越酉水河,连接起经济振兴的千里龙脉,让藏诸深山的龙凤两县,一个凤凰涅槃,一个龙飞冲天。
酉水沿岸,正在蜕变。
全国最近的两座县城,亲密无间;截断的龙脉,再续前缘;那些建桥人和谋划建桥的人,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真正的艄公。他们将“情”融入发展洪流,划着新时代武陵山经济社会发展试验区“龙凤先行区”的大船,破浪起航。
注1:酉水河沿岸有吃糍粑的习惯。糍粑放不了几天,就会霉变,需要用水泡着,而且只能用酉水河水浸泡。因此,拜年客都将作为礼物赠予田伯的糍粑,直接丢进浅水滩。11月至次年3月,酉水河为枯水季节,水温较低,糍粑在河底可以待上两三个月。田伯需要时,用竹篙如梭镖般尖锐一端将其刺中,再取出来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