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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祖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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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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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寨笼烟

 

地名之变,关乎传承。

没有文化的地名,仅仅就是一个地名,它承载不起满地乡愁。

我的家乡在鄂西南咸丰县丁寨乡。但是,不久前回到那里,看到原来乡政府大门口的牌匾竟然叫做曲江镇。

曲江历史悠久,“丁寨”不满千年。但是,无论是物质发展或文化传承,“丁寨”作为曲江流域数百年来历史文化和社会进步的标志,至今尚无其他文明可以替代。

据文献记载,丁寨丁氏祖公丁德,原籍淮安府山阳县,即今淮安县,与朱元璋出生地凤阳县,隔洪泽湖相望。

1352年,丁德随朱元璋起义。1389年转战至蜀,任重庆卫中所副千户,翌年,钦任施州卫大田千户所副千户,管辖今咸丰县城及周边。不久,其子丁富袭职。丁富其他弟兄子侄,就近择胜地而安居。

那时,如今的丁寨坝子还是一片泽国,不宜居,他们选中了天上坪,在光竹岭扎寨。

光竹岭上,竹木葱茏,土地肥美,永无水患之忧。丁氏族人,在此筑寨定居,“丁寨”由此走进历史。

清初,丁寨坝子,水涸泽干,土地平旷,宜于农耕。丁氏族人便从高高的光竹岭,迁至留鹤山(今牛角山)下。四下拓荒,刀耕火种。随岁月更替,渐至人丁兴旺。“丁寨”之名,亦随丁氏属地扩张,声名走远。

岁月流转,文明积淀。丁寨,逐渐成为曲江流域以丁氏为代表的各姓氏人们在这里繁衍生息的文化标记。她并非一个具体的村落或寨子,而是曲江流域的泛称,是鄂西南流传数百年而不衰的最具典型性的乡土文明之一。

据咸丰县可搜可查的资料记载,改名前,丁寨是该县唯一以姓氏命名的乡镇。近70年来,这里先后被命名为丁寨公社、丁寨区、丁寨乡,辖区共有曲江、渔塘坪、天上坪、黄泥塘、湾田、高坡、春沟、十字路、双拱桥9个村121个村民小组3万多人。

随着乡级行政区的更名,丁寨,这个存在约650年的古地名,一个深刻于当地人意识中的文化符号,将淡出记忆。

 

丁寨素有“文化之乡”的美誉。

1840年建立培英书院,曲江两岸学风渐兴。举人、贡生、秀才每每新出。同时,造就了名重华夏的秦国镛、秦家柱父子。秦国镛,为中华航空第一人;秦家柱,乃抗战时期中华蓝天第一神鹰。

1938年,燕京大学毕业的秦渤峰,回乡办学,任丁寨小学校长。从此,丁寨文风日盛,名重一时。

湖北四大名医之一的秦子文先生,亦是丁寨名士。其徒李冬轩、张国平、秦家樾等,曾长期活跃在咸丰医界,高超医术和高尚医德,得武陵山区土家族群众一致好评。

丁寨林麓口,自古为入川孔道。当地武秀才秦钟岳,曾于村前桥梁石柱题联:“岸转涪江,倒流西北三千里;桥通楚塞,横东南十万峰。”有人评价说,此联吐属不凡,武秀才有此文养堪称才兼文武。

丁寨境内有曲江河、野猫河,分别从西南、东南汇于西北,吞入天心孔,经川洞,于断明峡复出,流入唐崖河,再汇流乌江,于涪陵并入长江。

曲江,通常特指天心孔以上河段。两岸冲击平坝,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山清水秀,人兴地望。丁寨“内八景”和“外八景”等自然风光和“风雨凉桥”等人文景观,交相辉映,叹为观止。

丁寨“内八景”是文峰塔、奎文阁、忠孝节义祠、美善堂、曲江楼、麻元桥、万寿宫、禹王宫。“外八景”是曲江柳色、板桥钟声、蒜坪积雪、竹岭笼烟、仙掌捧日、石笋朝天、狮岩雄距、龙岭蜿蜒。

丁寨乡贤曾题“板桥钟声”云:“巍巍庙貌景难描,此寺清幽号板桥。常见凤鸣林麓口,长留鹤舞笏山腰。层峦直上来飞虎,古洞当前立野猫。遥望龙山鳞甲满,他年变化入云霄。”秦钟岳亦有诗云:“山如驰马驰巴蜀,水修游龙下瀑泉。”由此可知丁寨之形胜。

其实,丁寨还有一处自然风光,似乎为古人忽略,即曲江坝子上的牛形山。牛头牛尾牛身,特征分明,栩栩如生。“牛头”前一公里处的方平坝之上,陡然出现一凸起的圆形土丘,约有两亩地大小,当地名士称为“犀牛望月”。直到上世纪80年代仍特征分明。“牛尾”处,俗称“牛摆尾”,牛尾一摆,一片平畴土地,顿然显现。那里,三面为曲江环抱,犹如半岛,曲江之“曲”,惟妙惟肖。

牛形山右侧,有一条建于清朝早期、由青石板铺就的老街。东头曾建有奎文阁,上书“古西北江”四个大字。据说,清贡生刘忍斋将其改为“曲江村”。早年在街西头还建有曲江楼,上下三层,木质结构,至今依稀可辨。

文峰塔已灭,无遗存可寻。培英书院,则记忆犹新。上世纪80年代,培英书院依旧保存于丁寨中学校园内。虽然破蔽,其一门一窗,一椽一瓦,一梁一柱之间,仿佛仍有“文化之乡”的旧年光景,依稀映现。

当时,因教室紧缺,校方将培英书院大堂一头隔断,成教室一间,供高203班之用,由我的恩师刘宗禹、秦家会、朱忠志、张祖泉等执教。这间教室,倚“培英”恩师力撑,得“书院”文气熏陶,竟然开创了丁寨高中高考升学之最。遗憾的是,随着校园改造运动升级,作为“文化之乡”的最后遗存,培英书院销声匿迹。

没有人类活动,就没有历史和文明,即便沃野万顷,依然贫瘠。文化历史的贫瘠,比之于土地贫瘠更可怕。

一个没有历史传承的地域,是一个没有传说,没有民俗,没有文化,没有故事,没有乡愁的所在。乡民如无根浮萍,精神无所皈依,思想苍白如纸。

在我记忆中,作为“文化之乡”的丁寨,是丁、秦、徐、魏、邢等姓氏,在此共同创造的近代文明。“文峰塔”“文昌宫”“培英书院”,共同构成“文化之乡”的人文地理标志,当然,也包含了抗战时期西迁来此的学校,更有中国第一位航空学校校长秦国镛,壮烈殉国的对日空战英雄秦家柱等等。而曲江两岸,只是承载历史和文明的土地。爱家乡,更当爱家乡的历史文化,爱上这里的故事和乡愁。因为,她能告诉你来自何处,走向何方。

人类创造历史,也存在于历史。丁寨文脉,不能随曲江流走。如果找不到文化的根,剩下的只有迷茫。

 

2020年7月的第四个周六,我与一同学从位于丁寨的咸丰火车站旁,上土地坪,登光竹岭,入天上坪,踏访“丁寨”故地。

当地名士魏廷焕曾作《竹岭笼烟》诗:岭头竹树几千竿,如箦差堪比渭川。价中南金人不识,韬光养晦竟笼烟。

光竹岭,是丁寨八景“竹岭笼烟”的正宗所在。“烟”,特指这里的雾。常年云遮雾罩,故曰“笼烟”。

《史记·货殖列传》有“渭川千亩竹”的记载,这可能是关于竹的最早传闻。孟浩然亦有诗云:“竹渭川遍,山连上苑斜。”“南金”,则指南方出产的铜,借指贵重之物,也用来比喻南方的优秀人才。

魏诗以景抒怀,道出丁寨“南金”之贵和韬光养晦的品质,就像雾霭笼罩着“渭川千亩”的竹枝一般。

去天上坪,必经土地坪。土地坪的山腰上,叫半坡。我小时候打柴的活动半径,第一步就跨到半坡;随年岁增长,再到土地坪,由土地坪再到天上坪。

天上坪,是我记忆中打柴或者挖野菜的最大活动半径,是一天活动范围的极限,而且必须起早贪黑,天不见亮就出发,天光收尽才回家。

被称为“光竹岭”那架山,也就是明清时期“丁寨”故地,我们不叫光竹岭,叫黑山。远看黑魆魆的,朦胧、神秘。其实,这是一座物产丰饶的大山。在那个饥饿成为人间最大恐怖的年代,这里是丁寨坝子上人们最大的向往。春有野花野菜,夏有野李野桃,秋有野栗野枣,冬有野兔野猪。甭说野猪不好对付,在黑山之上,还活生生出现过一位“打虎匠”,名镇遐迩。

说到打虎,先勾起了一桩名著全国的打豹往事。

1975年3月29日,神农架林海,万木峥嵘,百花吐艳。海拔1600多米桂竹园山口,19岁的女民兵陈传香,赤手空拳打死一只金钱豹,一时轰动全国,家喻户晓。报纸、广播、年画、连环画,铺天盖地,还上了小学课本。

黑山上的打虎猛士,也姓陈,当地称“陈虎匠”。老虎,过去一直被视为山民生命最大的威胁。打死老虎,功莫大焉。打虎杀豹的英雄,都是一战成名,武松如此,陈传香也是。只是,除了传说,一直找不到“陈虎匠”的记载。

“匠”,就是民间有独特技能的手艺人。十里八乡能称之为匠的不多。陈虎匠,能称之为匠,更多的是寄托了人们对这位颇有“丁寨”遗风的陈壮士的崇敬和怀想。

土地坪上,我一位同学与人合作,尝试种植魔芋。今年试水,三亩地,大部分成活。最成功的两行,是他们做的一个试验,用高山覆膜技术,做到了苗齐苗壮。

但是,那块魔芋地的周围,都是烤烟;上得光竹岭,弥漫勾勾叉叉、山山岭岭的,还是烤烟。偶尔看见的一位农民,一定是烟农。我想啊,“竹岭笼烟”的烟,难道指烤烟?农业农村农民未来的路,似乎也有些烟雨迷茫。

产业的纯粹、单一,可能导致农村经济发展的不可持续。就像丁寨文峰塔的倒掉、文昌宫的毁灭、培英书院的拆毁,这也是一种残缺。

半坡以上至光竹岭,在饥寒加身的岁月,那里的人,可谓富在深山的一类。黑山上的汉子,无论人的模样如何,皆可轻易娶走平坝上的姑娘。当姑娘似有忤逆的时候,只需要媒婆一句话,立马回头是岸。“去山上,才不会饿肚子。”于是,无论阶级成分好坏,那些骄傲的平坝姑娘,通通向往着这黑山顶上。

一到春荒时节,平坝上的人,便借着打柴的机会,到黑山顶上的人家歇脚讨水喝,实则是蹭吃蹭喝。或者,硬是过不下去了,就开口借粮。黑山上的人,站高看远,胸有丘壑。借出来的是玉米,还回去却要大米,而且不打折。这一借一还之间,粗粮变细粮,实现了超值交换。我记忆中,就有年关里,粗粮债主强要细粮的情形。人不同,故事一样。

径直一公里,从光竹岭过去,刚拐弯儿,有一处民房,新整修了顶棚,盖上了树脂瓦。在旁边一幢新修的屋顶上,一下子数出七八个人来。水泥预制砖墙已经封顶,檩条已经安装,正在做盖瓦的准备。

业主是一年轻夫妻。交谈得知,家有学龄儿童,村里学校早已不复存在,只能到十几公里外的中心学校就读。每天负责接送,一去一来就是一天,要耽误一个整劳力。为接送孩子上学,他们一直未能出门打工。

精准脱贫,山上村民实行异地搬迁安置。他们在不远处,住进了新居,水电路管网,一样不差。今年疫情,各行各业都受影响,他们决定把老屋整修一下,然后在老屋旁边盖一个养猪场,十间猪舍。计划年饲养三至五头母猪,仔猪作为发展之本,每年出栏两次商品猪。

参与养猪场建设的青壮年男子,都是光竹岭上的村民。他们清一色留在了村里,尝试发展新兴产业,让光竹岭上的宝贵资源,不再“韬光养晦”。

这时,已近中午,雾霭散去,阳光普照。这山这岭,露出别样神采,绝非曲江岸边看到的“竹岭笼烟”。

遥望山下,曲江岸边,文昌宫里,文人雅士正吟诗唱和,婉转如歌;培英书院里,先生领读,学生齐诵,书声琅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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