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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祖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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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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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 老村时间

武陵山中、鄂湘边区、溇水河谷。

一块“飞地”,数千村民,进进出出,需要跨省跨县跨乡镇。千百年来,老村孤悬于溇水河千米高岸,僻远、幽深、宁静;而今,这里架桥、修路、兴业,曾经与世隔绝、沉睡万载的一方土地,已被春天唤醒……

2022年春节,我带着虔诚,满怀憧憬,与一群人走进湘鄂边革命根据地中心——鹤峰县,赴容美镇老村片区,一遂我二十年前的心愿。

1.拜老村

有人说,乡下人的家,是祖孙共居的老屋;城里人的家,是乡下老屋旁边长辈们的坟茔。

其实,家是一根插入心中的骨,支撑你一生的心心念念,无论怎样都难以剔除;家是一道有形无形的网,拦住身心逃逸,每向外多走一步,你都会双腿乏力;家是一条精钢打造的链,为何清明坟头的袅袅轻烟,在你心头久久不散?因为那是一根扯不断魂,绑缚着一个关于“乡愁”的概念。

2022年2月3日,正值农历虎年正月初三。次日,第24届冬奥会将在北京鸟巢盛大启幕。

“墨迹”上说,鹤峰县天气好转。一家人,两台车,去老村给健在的亲人也给故去的长辈拜年。作为客人,有幸被邀同行,也算是了却我20年前的老村梦。

早上,天还阴着,欲雨欲雪的样子,像妈妈逗小孩儿,偏着头,定着眼珠子,把笑压在下巴底,唯恐泄露。

敏哥深度近视,年前刚看过眼科,但开车无碍。

车的前方,不时有雪花儿,像密密麻麻的箭镞,旋转着光速射向挡风玻璃。当你还在怜惜她美丽生命壮烈殒碎的瞬间,她却施展超卓轻功,翩然荡开,调皮地打着转儿,在你眼前欢乐蹦迪。接着,倏地旋飞远处,一副决然远去的样子。刚收回目光,谁知她又像一位俊逸舞者,飞快转过几圈儿,踅转身,脸儿贴上玻璃,给你一个特写的灿烂。

六出们的兴高采烈,远比不过我此刻的心情。

2002年,我去鹤峰采写长篇报告文学《深山大搜捕》,其中一个细节,记忆犹新。当时,鹤峰县公安局刚由刑侦大队长转任政治处主任的肖警官告诉我,容美镇老村片区群众报告,说犯罪嫌疑人可能去了老村。那里1000多米高的溇水河大峡谷,其峻拔雄奇,在武陵山中,极其罕见。两岸几乎都是原始森林,数人合抱的楠木、香樟漫山遍野……

“原始森林?那太难了。”我正体谅着民警的艰辛,转念一想,大隐于市?“他怎么会躲在县城边上呢?”我说。

肖警官停顿了一下,理了理头绪,开口道:“说起来属于县城容美镇,但我们开车去老村,却需要跨省、跨县、跨乡镇……”

听起来太奇葩,我一脸迷茫。

肖警官解释,“由于山太高太陡,更因溇水阻隔,县城容美镇至今没有修通直达老村的公路。开车去老村,要绕道相邻的太平镇,从茅坝管理区南下,进入湘西桑植县五道水,经芭茅溪到庙嘴河,过苦竹坪、四方溪北上,穿越湖南省桑植县八大公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原始森林,5个多小时,大半天时间,才能转到老村”。

我有些蒙,好长时间被网在这云里雾里的路途。

肖警官补充说,“老村地理位置特别重要,它是走马、五里、容美与湖南桑植县芭茅溪乡交界地的一个交通要冲。守住老村,就等于扼住了犯罪嫌疑人从五里乡潼泉村向西南逃往湖南的通道”。

从那时起,老村就迷一样,扎根我心。一直期待着,有朝一日,去看看真切的老村和老村的真切。

十年后的2012年,老村河特大桥通车,容美镇修通了直达老村的公路。而后的十年间,交通部门在改造升级这条维系三四千人的乡村公路上,从未停下艰难前行的脚步。

我们沿着这条路,出县城,上八峰山,在“蹦蹦跳跳”的颠簸中,一路向南。

泰哥也是一位眼镜儿,在县上机关工作。他说,去年一直在改路,有可能是双向两车道,转弯处更宽,相当于山区二级公路。年底天气不好,没来得及硬化,大车一跑,起了坑槽。尽管坑坑洼洼,心是稳稳的,全没了过去车毁人亡的担忧。

敏哥说,过去,从县城到老村,也有大路。

我好奇,那大路长什么样子。

他说,所谓大路,就是一人多高的荒草地或乱石窠中踩出的几只脚窝。遇到大石头,双手抓紧石头的峰棱,侧身绕过去,才看得到下一个脚窝。

华哥姓侯,估计是西游记看多了,大家不叫华哥,清一色叫侯哥。谐音成趣,有戏谑调侃的意思。

侯哥说,从老村红木榨,下苏家屋场,到溇水河边,要半天时间,还要脚力好,不闪劲儿。然后,在艄公周大伯家集合,凑齐十来个人,便坐上横在岸边的小木船,由周家父子奋力撑过对岸。

溇水河流经老村段,称作老村河。“胖丫”说。

“胖丫”,是我看过她小时长得一塌糊涂的一张照片,随口叫来的诨名儿。虽然不认同,但也没反对。于是,本来不胖的“胖丫”,就这样一直被“胖”着。

“胖丫”说,每到发大水的季节,都是周大伯一家愁眉紧锁的日子。

老村河落差较大,河床礁石耸峙。上下几十里内,仅有一个渡口。过往行人,八方汇聚,半天时间,就有数十人来到周大伯家。春夏暴雨过后,河水倾天狂泻,飞湍急流之中,常见两三米高的巨浪。等待过河的人越聚越多,吃的喝的倒可应付一下,晚上还得铺床叠被,安排过夜。经常急得一家人顿足捶胸,无计可施。

一天下午,“胖丫”和爸也要赶渡,冒雨来到周大伯家。那时,老村河正发着性子,波浪涌起房子高。一边是波飞浪涌的渡口,一边是不断聚拢的人群。周大伯没法等待激流的消停,与儿子一商量,决定挺身犯险,把人们送过去。

“胖丫”们没得选择,纷纷坐进渡船。周家父子一人挺立船头,一人护住船尾。“坐稳了,开船啦。”一声吆喝过后,竹篙轻点,木船如离弦的箭,射向激流,树叶般飘上涛峰,冲浪似滑向波谷。起起伏伏之间,下行几公里后,才使出吃奶的力,将渡船撑向岸边一处荆棘丛中。

生死时速,莫过于此。这样的经历,哪怕仅有一次,都像死过几回。

走老村的痛苦,似乎敏哥感受最深。

他说,过了河,更不好走。你得扶着长满苔藓的石壁,沿石头上古人踩出的脚板印,一步都不能错位,战战兢兢前行。在黑龙洞山脚下左转,勾身钻进上坪溪的沟谷。山洪过后,沟里淤泥没腿,当你费尽牛虎之力,爬出乱石沟的时候,一身疲惫,一身狼狈。

说着闲话,车过坪溪,一路盘旋急下,来到溇水河边。江坪河电站水库蓄水,抬高河面100多米。水面平静幽蓝,微波粼粼,宽处数百米,狭窄的地方也有百十来米。两岸皆千米高山,巍然顶天,非正午时分,难见水光滟潋。山青青、水碧碧,水山一色,相映谐然。

沿电站水库平行,一支烟的工夫,转过一道急弯,一座转体结构大桥,突然横在眼前。桥头有一高竖的牌子,蓝底白字:“老村河特大桥。”

老村河特大桥,位于鹤峰县容美镇老村和坪溪两大片区交界处,曾经是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通达工程最长、最高,建设任务最艰巨的一座乡村公路大桥。一位扎根老村的乡干部淌着热泪,挥动双手,用战抖的口音,一字一顿地喊出三句话:千年梦想,百年期盼,十年奋斗!

这是数千老村人的共同心声。甘苦自知,外人难悟。

大桥通车后,离县城直线距离不过十几公里的老村片区群众,要跨省跨县跨镇才能绕到县城的历史宣告结束。这对僻处深峡的老村人来说,是一个历史性巨变。但因路况不好,乘车到县城还要一个多小时。

过老村河特大桥,公路依山而上。不时有道路改扩建施工的大型挖机、铲车横断路途。施工人员解释说,沿途都在拓宽路基,裁弯取直,搞改扩建施工,这段时间会给行车带来不便,请大家多多包涵。过往车辆,不急不躁,平心静气等候放行。尽管耽误不少行程,但在小心翼翼缓慢通过时,都轻按喇叭,鸣笛示意,传递一份深怀的感激,表达一番由衷的谢意,让人倍感温暖。

那天,一行人下苏家屋场、上肖家台、爬红木榨,给老辈子拜年,也去了几所年代久远的坟头化钱焚香磕头。还去一个农家小坐,看到头顶上炕着的数千斤腊肉,大家惊奇不已,吞咽着口水儿,掏出手机,拍照纪实。

老村即将蜕变。我想,不需要太多时间。

2.泊老村

一沟明澈的水。

一道清幽的河。

一条奔腾的江。

这是澧水最大支流,因东汉至南北朝时期,沿岸居民被称为“溇中蛮”,故名溇水。

溇水两岸,深峡串串,危崖高悬,青山雄奇,古木森森。依靠内在伟力和亿万斯年的坚持,溇水在武陵山中,雕琢出一幅震撼心灵的山水长卷,照见了鹤峰先民顽强蕃息的生存轨迹,錾刻下土家儿女不屈向前的生命呐喊。

溇水,一生奔忙在回家的路上。

从鹤峰县下坪乡七垭村抬脚,溇水穿山走峡,歌嘹舞欢,直抵高峻的八峰山下。

遇山而阻,回旋抬升。溇水以倔强个性,拿命换前程。左冲右突中,涌进一个山坳。秋冬之际,清清凌凌,碧成天蓝;春夏之交,洪水狂卷,势成汪洋。森林没顶,山崖战栗,鹰隼瑟缩,鸟虫无助。植根在地的,一任浸凌;长脚生翅的,逃离安土,生离死别般挣脱对那方山坳的心驰神往。

又经亿万年不懈努力,溇水将八峰山西侧的山岭,凭空啃啮出两三百米的深峡,两岸刀切斧斩,陡直而立,一望眩晕,不敢复瞰。

在这里,溇水突破了南行第一道关卡。是为麂子峡。

继续南行,从麂子峡到江坪河段,溇水颇多险滩。著名的有黑龙洞、黄牯墩、让口河等。那些陡峻的岸,深切的峡,飞湍的水,人类难以企及。除了偶然现身的樵夫、渔翁和放排汉子,高峡之内,但闻惊涛怒卷之声。

撞开高山急峡,一路向低。因为,溇水知道,低处是她的理想,是她的宿命,是她的诗和远方,更是她必须抵达的家。

麂子峡以下,溇水南行20多公里,便是老村。

老村,是武陵山孤悬于溇水深峡的一面陡峭山坡。方圆十数平方公里,浮于云端,挂在悬崖。因为崇山绝壑的自然界限,老村不由自主成为一个与县城近在咫尺而又天偏地僻的所在。

老村河因蹬子坎太高,也因礁石太多,平日无法放排,放排汉子,只能静待雨季到来。

从老村发排入澧水,三四百公里水路,沿途皆峡谷,千余险滩,无数巨礁,像只只蛰伏怪兽,张着血盆大口,专待排客到来。千百年来,一条溇水河,不知葬送了多少放排人的命。如果成功,每一次都是奇迹。

春夏之交,溇水发怒了。

溇水之怒,源自大山之怒。

经月雨水漫灌,一座座高山变成了足月孕妇,挺起巨大的肚子。山的毛发、皮肤、肌肉、血管、骨头,都浸泡在水里,不断销蚀着它的阳性。群山成海,阴阳反转。

当水的阴柔,将山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大山将最后的阳气点燃,引发怒火滔天。剖胸裂腹,将体内积水狂泻而出,天崩地裂,排山倒海般倾入溇水河,瞬间淹没了十多丈高的凳子坎,形成冲天狂澜,吞噬一切,毁灭一切。

这时,溇水河爆裂的性子,足以震天撼地。然而,人类求生求存的本能,亦随之迸发。

溇水岸边,堆积如山的原木,蠢蠢欲动。仿佛山越暴怒、水越张狂,它越兴奋。

平日里,排工将杉条一根一根整齐排列,用野藤、竹片,牢牢捆缚一起。进入雨季,当洪水上涨淹没礁石、蹬子坎的瀑布形成巨大激流时,排工亲人们便聚到岸边,煮猪头、烤野味、喝烧酒。等大家吃饱喝足,完成了“烧开头”的所有仪式后,随着“开排了”,一声吆喝,他们点棹发排,解开缆绳,唱起溇水号子,开始了征服溇水的万险征程。

汉子们那,嘿左嘿左;

要用力哟,嘿左嘿左。

千金那个重担哟,嘿左嘿左,

一起挑哦,嘿左嘿左。

唱起那个号子哟,嘿左嘿左,

敢闯滩哦,嘿左嘿左。

……

上了排,就是生离死别。从放排到收排的几个月里,排工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出生入死,险象环生,就是排工的真实生活。

“胖丫”妈妈回忆,“蹬子坎”像一道门坎,更像一堵高墙,木排行至那里,像一片片轻飘飘的枯叶,瞬间飘过门坎,一头扎进汹涌激流,排工紧紧抓住排上的舵把,随排扎入水底,四五分钟,才浮出水面。那时,木排前后倒置,首尾错杂,排工九死一生。如果木排扎进河底被岩缝夹住,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蹬子坎下,多少扎入激流的猛汉,不过是溇水泛起的一粒沉渣,一个巨浪,再次打入水底,尸骨无存。

来老村放排的人,都发过毒誓:“放完这趟排,就是饿死,老子再也不干这种拿命换钱的活儿了。”

明清时期,老村先民,翻山越岭来,更多的从溇水来。他们顺流下,也逆流上。一个个木排、一支支木筏,穿过惊涛骇浪,摇摇晃晃来此泊岸,拴住老村的树,缚定老村的山。

被惊涛核浪灭了胆儿的排工,有的转行干起了伐木的营生,有的上岸选择稍缓的坡地,砍荒辟土,刀耕火种,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火坑腊肉酸白菜,老婆孩子热炕头,与老村、与溇水深峡生死相守。

“我从湖南走到湖北,什么都没得,只有清水长田一丘。”苏家屋场的主人不姓苏,姓李。他曾这样描述定居老村前,以溇水为家,在浪尖涛底放排求生的悲苦经历。所谓“清水长田”,指的就是这条波惊浪骇的溇水河。

老村,着一个“老”字,让你尽可想见溇水深峡中人类活动的悠久历史和与大自然苦斗的极端艰辛。

在老村,放排汉子的后人,聚集起5个行政村两三千人,在高峡陡坡之上,拼命打破自然进化的节律,行进在自我完善的时间流里,经年累月,从未消停。

溇水河南岸陡坡上,有一个相对平缓的台地,当地人称作红木榨,是溇水河在老村境内高出河谷1000多米的一个台阶,台阶上下仍有台阶。自下而上,逐级形成了苏家屋场、肖家台、红木榨、昌坪、小坪、大坪、天坪。红木榨往上,山势相对平缓。最高的天坪山,海拔2000米左右,有高等植物216科2408种,其中许多树种,皆为名贵红木。

红木榨之名,沿用已久,代代传承,却不知其原。据推测,当与此地原始榨油作坊有关。尽管不见油坊踪影,但红木榨之名绝非空穴中来。

红木榨,地处幽谷之上,隔天隔地,象耕鸟耘。自古以来,广种优质油料作物——油菜。这里的菜籽油,一直是城里人的稀罕物,多用作春节馈赠,十分紧俏。与此相应,这里的紫檀、黄檀、崖豆、花梨木等高山红木,更是一木难求。

用名贵红木,加工制作榨油机械,加上优质油料作物,岂不是世间难得的良缘绝配吗?拨开历史烟尘,我回到千百年前的溇水大河谷,自以为找到了“红木榨”的出处。

明代《天工开物》中,有各种榨取菜籽油的方法记述。这种老式的木制榨油设备,在我国盛行700多年。在我出生的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还经常见到这种木制的榨油作坊。

每到入冬时节,前往榨油的村民,便会背着、担着、提着大包小包的油菜籽,在油坊门外排队等候。遇到性子急躁的,还会与插队的人争吵起来,甚至拳脚相加。

当油坊里“轰轰”的“撞杆”声,以铿锵的节奏在溇水河大峡谷清脆回荡的时候,大家心里看到了希望,这才停止争吵。他们知道,每撞击一次,离他的机会就更近一点。他们许多人,都会在这不绝于耳的撞击声中等待两三天。

俗话说,“窑烧十里红,榨打十里空”。意思是烧窑的地方将越发兴旺,打榨的地方会日趋败落。

在古人的智慧里,空气、磁场、水土,关乎人的运势。故有“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之论。这门创于九天玄女的风水学问,意在倡导人与大自然的和谐相处。

榨油坊一般选址于水边。红木榨高悬于溇水河大峡谷之上,不能近水,只有靠山。绵绵不绝的“轰轰”声,让周边空气的流动、鸟兽的活动,山体的水脉、树木的纹理,甚至人的精神和心理,都在无休无止的撞击声中发生不经意的改变。

因此,榨油生意再好,一般不会轻易创办。但是,对于从溇水河上岸的排工而言,为生存计,打榨总比放排来得轻松,至少没有性命之虞。

红木榨以谭姓最望。这里的谭姓先祖,十八世纪早期,便从湖南东山峰来,从溇水河上岸,筚路蓝缕,以启山林。200多年来,他们使一身蛮力,演绎刀耕火种的历史,形成了片片良田,打造出座座屋宇,成为定居红木榨的大姓望族之一。他们的先辈,都是河神、山神一样的存在。

溇水深峡之上,始作油坊者,定是谭姓某一位前辈。大胆揣测,红木榨,当是这里一个历史悠久的榨油作坊,只是淹于历史烟云,销声匿迹已久,无从考证罢了。

后来,请教一位从红木榨走出去的老人,他纠正了我的臆断,而且得出了一个令人信服的结论。古来榨油机械,多为枫木制作,而非红木。溇水河谷从未见过能做榨油机的大红木。还有一个重点,在老村土话中,“红”与“枫”混淆难辨,久而久之,“枫木榨”便误传为“红木榨”。

3.守老村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也忘不了一方水土。

1972年农历三月初二,红木榨谭家老二,穿上草鞋,从右边的屋角下山,花半天时间,下到河谷,再沿谷底溯溇水而上,走出深峡,就读于恩施医学专科学校。

据说,他是老村走出来的第一位大学生。

走出红木榨,谭家老二成为“谭医生”。那时,长女“胖丫”已经五六岁,“胖丫”脚下还有二妹和老三、老四一对双胞胎妹妹。全家的日子,黄连水里泡着,苦得没边。

时间挨到上世纪八十年代,红木榨光景一变。

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胖丫”妈妈,更热衷于劳动。突然间,换了个人。她放开手脚,大开大合,越发彪悍。栏里有牛,圈里养猪,田里栽稻,坡上种烟。

栏里、圈里、田里,让家中有粮有肉,一家人吃饱喝足,坡地里的白肋烟,则是棵棵迎风招展的摇钱树,让口袋不瘪,年有余钱。

层林渐黄,秋风生寒。

老屋旁边,那棵冠盖如云的核桃树,逐渐成为“胖丫”姐妹的焦点。阳光筛过枝叶成阵的巨伞,一枚枚青果,逐渐染黄变黑,表皮炸裂,随着风剪叶落,成为“胖丫”姐妹眼里摇摇晃晃的期盼。

某天下午,一位身形佝偻,双目深陷,蓝衣蓝裤的老人,不住地用拐杖沿路敲敲点点,慢慢来到核桃树下。他蹲下身来,头点着地,左手紧握拐杖,右手5指伸开,在地上摸摸索索,像在寻找着什么。

这是一位双目失明的老人,他在悉心搜索、拔除地上的杂草。三四个小时后,以核桃树为中心,方圆十米内,光光生生,杂草、荆棘,丁点无存。

回到家里,老人自言自语道,这下好了,几个孙女可以放心捡核桃了。然后,从衣袋里掏出了几粒为秋风摇落的核桃。深黄带黑,沉实饱满。他眯着眼睛,张着没牙的嘴,呵呵笑着,高兴地呼唤孙女们:吃新核桃啊,这个可香啦。

老人是“胖丫”的爷爷、谭医生的父亲,在红木榨生活了七八十年,是这里公认的最有文化、最受尊敬的人。“胖丫”说,爷爷以惊人的记忆力,靠讲古说书,吸粉无数,在红木榨有许多拥趸。

“死”在老村人嘴里,是一个晦气的字眼儿。“胖丫”可以骂别人“死”,但别的孩子却不敢造次,从不敢用“死”字伤及爷爷。即便随口骂出了声,也会秒改“爷爷不能死,死了没人给我们讲古了”。

爷爷不仅能说书讲古,更是一个有担当的好劳力。到了白肋烟收获的季节,“胖丫”家一准儿人气爆棚。因为,爷爷的故事天天开讲。

堂屋里,爷爷居中而坐。他手捻稻草,搭头、交叉、搓揉,动作连贯,一气呵成。摸摸索索间,一根三股交织,黄金亮色的草绳,便盘成一卷。

爷爷一边搓草绳,一边讲故事。聊三国,说水浒,张飞打岳飞,打得满天飞,邻居们听得津津有味。

渐渐地,每当“胖丫”家绑烟的时候,邻居便不请自来。爷爷搓草绳,邻居帮忙划烟筋、绑烟叶,环环相扣,像工厂里的流水线,一干就是两三个小时。

当大家七手八脚将烟叶挂在屋檐下的时候,妈妈就会在厨房很敞亮地吆喝起来:“不吃面条不准走啊!”

性情爽直的邻居们,也就毫不客气地接过妈妈递过来的大碗面条,吃得呼呼啦啦、欢畅淋漓,很快,一大锅面条便被剿灭。人人出过一头热汗,毕恭毕敬与爷爷道过别,这才吹着口哨,兴高采烈地离去。

不光是绑烟,犁地播种,薅秧除草,每到妈妈农活干不完时,邻居都会自发结集,一天就搞定。尽管不开工钱只管饭,他们都满心欢喜,笑声能从对面山崖上蹦回来。

这人缘儿,都是妈妈努力挣来的。“胖丫”很是得意。

苦寒之地,维持生计,多靠男生。家里没养男孩,那叫“绝后”,总被人看不起,甚至成为嘲笑辱骂的对象。

“妈妈生了四个女儿,家里最不高兴的是奶奶。”

“胖丫”说,妈妈生她时,奶奶清早起来看了一眼,然后沉默几天。生老二时,奶奶就睡在隔壁,问是个么子?是个姑娘。她又捂紧被子继续躺着,都难得起来看上一眼。妈妈怀上老三、老四的时候,检查出是双胞胎,奶奶忐忑了一两个月,生下双胞胎后,又满怀希望地问是不是儿子呀?听说生了两个姑娘,便大声嚷嚷起来,“生姑娘也上瘾啊,一生一窝了”。

刚开始,红木榨邻居们背地里也嚼嚼舌头,说三道四:“生了四个丫头,这谭家老二一房没希望了。”但妈妈靠着实诚为人,热心处事,抵消了绝大部分非议,一直没人敢欺负她,后来,还当选大队妇联主任。

有一次,奶奶背个背篓出去。妈妈问,您干啥呢?嗯,肖家台有一个私生子,我把他背回来。妈妈说,您这么大年纪了,还要替别人养孩子?我背回来你们养。哪个背来哪个养,我是不得养的!从此,奶奶打消了抱养男孙的想法。

与奶奶一样,“胖丫”说,爸也是有想法的人。

红木榨五队一家,生了五个儿子,想要个姑娘,送子娘娘死活不答应。爸应邀去他家商量后,准备接个儿子回来,把老四给换过去。妈妈还是不答应,“我生么子养么子。你们哪个接哪个养,反正我不养”。妈妈还把脸一横,蹦出一句:“我生的也不给别人养!”爸一脸沮丧。

爷爷和奶奶感情不好,经常扯皮。后来约定,伯伯家养一个,“胖丫”家养一个。一抓阄,奶奶归伯伯家养,爷爷落到“胖丫”家。爷爷乐了,奶奶哭了。但奶奶聪明得很,一直不住到伯伯家去,而是将“胖丫”姐妹轮换带上,这家亲戚玩一周,那家亲戚待一旬,过着新鲜而惬意的日子。后来,奶奶病了,走不动了,又回到了“胖丫”家,再也没走。

刚开始,奶奶生活还能自理,后来连大便都拉在床上。有时候甚至拉不出来,都是妈妈抠出的。

奶奶过世前,对妈妈说,“你四个姑娘比别个屋里四个儿子都要好哦。以后你的日子就好过了的”。

奶奶温和的话语和慈祥的笑容,抵消了生活留给妈妈的所有不快。

5.出老村

谭医生刚毕业那会儿,就想回老村。

因为,家在那里,女在那里,心在那里。

腊月,分配工作时,县卫生局人事股长问他,你有什么要求?没有要求,服从组织安排!

南辕北辙,他被分到下坪卫生院。去报道时,县城到下坪的公路还没有修通,断断续续,有时搭一截拖拉机,多半路程只能步行。

那时候,“胖丫”五六岁的样子。一天,打电话找人带话说,他想“胖丫”了。家里便请两位亲人,携“胖丫”进城,住了一晚,第二天才送到下坪。

一周后,谭医生决定回一趟老村。于是,在一个阳光初露的早上,他换上时髦的中跟皮鞋,肩上背了一背篓接济家用的物品,做了一次历练“胖丫”的长途跋涉。

一路上,走走停停。“胖丫”走不动了,就抱着走一段,手抱酸了,再哄着她走一程。

回忆起来,那次跋涉,是“胖丫”懂事的开始。从下坪出发,没走多远,“胖丫”就嚷嚷走不动了,脚走坏了,要累死了,要背要抱。渐渐地,看着为背篓系子勒得龇牙咧嘴的爸,竟不再嚷嚷,坚强地迈开小碎步,东倒西歪走回老村。

我们的“胖丫”乖伤哒,“胖丫”好能干啊,“胖丫”最坚强啦!数十年后,“胖丫”都记得,那天回家时,父母对她的赞美。也许,正是那人之初的鼓励,让她坚强走过职场和人生的每一次颠簸。

半年后,撤区并社。谭医生调往坪溪,任城郊区大坪公社卫生院长。一干就是12年。

“胖丫”渐大,一晃到了上小学的点儿上。那时候,农村生产队都有一个识字班,由队里选拔一位能识文断字的农民担任小孩的发蒙教师。“胖丫”家堂屋竟成了她启蒙的课堂。一个学期后,队办学堂无疾而终。

接着,“胖丫”就挎着书包,和队里的大小同学,沿陡峭、狭窄、崎岖、危险的鸟兽小道,下到肖家台念书了。书包里除了铅笔、书本儿、作业本儿,还有妈妈为她准备的午餐,通常是两个洋芋或番薯。

每天早上八点多出发,连滚带爬十多里地,九十点进教室。那时,穷得连一分钱一个的米粑粑都买不起。饿了,就掏出“午饭”,与几只流浪狗对望着,将洋芋红薯的薄皮儿,轻轻撕下,扔给望眼欲穿的狗狗们,博得它们一个摇尾或一次欢叫。无疑,那是一天中最高兴的时光。

下午四点多钟,“胖丫”放学了,背着搭在屁股墩儿上的书包,一路爬行,满头热汗,气喘吁吁回到红木榨。

夏天,太阳还高悬西边山顶,迟迟不肯谢幕。她有时间逗一会摇窝儿里的妹妹玩耍,然后给洋芋削皮儿。当小木桶将要盛满时,对门山坡的地里,妈妈直起腰来,大喊一声,“胖丫”,等着啊,回来就给你们炕洋芋吃。

冬天天气短,屋背后的笔峰山,挂不住滑落的太阳,一阵寒风刮过,太阳倏地一下,就跌落进溇水河里了。

“胖丫”放学回家,天已大黑。变的是时光,不变的是“胖丫”的工作。那时,洋芋、番薯,轮番上演,成为主食。削皮儿,永远是她的家庭作业。

读到五年级的时候,学校安排了早晚自习课,“胖丫”的家,离学校四五十分钟路程,赶不上自习时间,只能住校。

那时候,村办小学没有厨师,住校生食宿自理。学校空出一间教室,老师自己动手,用石头垒了几眼土灶,二三十个学生每周回家一次,带上口粮、柴禾,自己烧饭吃。

那时,“胖丫”幺姑有个女儿,在同校读一年级,因离家太远,便随“胖丫”一起住学,自然,也食宿一起。

“胖丫”不仅生活自理,还要照顾表妹的饮食起居。每天上坡拾柴、烧水做饭,她都是当家作主的大姐。

那时,“胖丫”脚下已经有了三个妹妹。家里是老大,在校也是老大。一副女儿身,从小便被呼做“大爷”。

那时,溇水的高峡,挡住了人们对高处的向往。老村走出第一个大学生后,再也没人得以通过读书,走出深峡。

初一下学期,有战略眼光的爸,谋划让“胖丫”进城读书。不能说,他是老村第一个抬头看天的人,至少,他让一家人,生于峡谷长在峡谷,心思飞出了峡谷。

1985年国家落实知识分子政策,谭医生和家在农村的娘儿5人成了县城居民,并在城里有了固定住所。“胖丫”也在县城读完初中,考上了中专。

渐渐地,妻子在城里找到了工作,女儿们也大了,都成了家。谭医生一家,成了完完全全走出老村的一家人。

可是,直到退休后,他依然利用住宅旁的空地,种上菜蔬,养满盆栽,还造了几座微型假山,营造出老家的氛围。几十年间,心心念念都是老村。

至今他也没闹明白,城里到底有什么好。

5.捂老村

安居即家。

人以亲情环绕的心安之所为家,正如鸟有巢、兽有穴、江河有湖海。家是世间万物的归宿。

溇水河右岸陡坡之上,斜挎着苏家屋场。

苏家屋场对面的山,称为“羊角岩”。在老村人眼里,一座高过白云的雄浑大山,不过一只羊角大小。老村人以生僻的幽默,暗喻出一个哲理:山外有山。

诚然也。在溇水两岸,羊角岩的确算不得什么。充其量,就是溇水两岸一个平平常常的台阶。比它高了去的地方多的是,红木榨、小坪、大坪、天坪等等,不胜枚举。

屈指算来,大抵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事了。某一天,苏家屋场一位标志青年,也就是“胖丫”幺舅,戴上大红花光荣参军了。再过几年,又戴上更大的红花光荣转业。然后,摘下大红花,极其光荣地被安置到县人民武装部。继而,回到老村乡担任武装部长、乡党委书记。

2001年,他49岁,为老村发展,光荣地干满了整整30载。为回到妻儿身边,把“半边户”的日子过圆,也为享受“三五”干部的优惠条件和政府奖励的三级工资,光荣退休回到苏家屋场,陪着老伴儿养老,捂住光荣时光。

从此,这个一生光荣的老村人,攀崖砍柴、上树逮鸟,赶山围猎、下河摸渔,成为生存常态。

眼前,为高可入云,雄浑巍然,气势逼人的大山阻隔,一眼望去,除了山就是崖。

溇水河两边的高山,撑起了行将垮塌的天空,老村才没有天塌地陷。壁立千仞的高岸,成为一只硕大的画架,挂着一幅沉郁、厚重而又黄绿相间的水墨丹青,接地连天。两侧沟壑间,有大片大片的楠木和香樟,如云漫卷的树冠,将天空染成墨绿,厚重森严,微风轻拂,暗香流韵。脚下,尽管江坪河电站水库回水,抬高溇水河面100多米,依然只能看到树梢之上的一方小小水潭,外人全然难知,那是一个巨大电站的水库。

一个三层小洋楼,经由低矮的木瓦房改造而成。据说,那位年轻的老干部和安居城里的儿子媳妇,是不同意改造的。“半边户”妻子说,房的样子,就是家的样子,房子洋气,家就洋气,人就洋气。无论子女散落到哪里,回家,都是一件从心底向往的事。

得益于她的坚持,苏家屋场的家,一直都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人逢年过节的中心。

釉面瓷砖贴墙,油漆大门,玻璃窗扇,新落成的房屋,在深山峡谷中,绽放“面子”的光彩;厨房后面的偏房里,那只四平八稳蹲着的柴火炉,还有紧贴炉膛的那只两边开门儿的“烤箱”,却散发着“里子”的馨香。

陡坡上,土地瘠薄。但是只要肯出力,就一定有好收成。比酒杯儿大一点的洋芋,比拳头小一点的番薯,最受尊重。他每天将番薯、土豆,烤出满屋子的香味儿,用火钳夹出,捧在手里,翻来覆去轻轻拍打几下,揭掉香气爆棚时撑开的焦皮,盯着深黄带黑、浓香扑鼻的薯肉,不忍下口。直到垂涎不止,才带着敬重,将软糯香爆的美食,按顺时针方向一一揭开,送到嘴边,闻香咀嚼,分享给咕噜噜叫响的胃肠。食罢,口齿留香,三日不绝,一生长想。

老一辈人,故土难迁,眷恋老村。在沉睡大山中劳作,在寂寞深峡中安眠。树上啾啾喳喳的鸟儿,是他们不请自来的歌手小甜甜,婉转悠扬地合奏四季新曲;溇水河底漫卷而上的白雾,是新娘的婚纱,是避虫的蚊帐,是过滤尘埃的纱窗,还是云里雾里烧酒绵绵的无尽遐想;溇水河的鳜鱼、洋鱼、鲤鱼、刁子、甲鱼,纯野生,肉多刺少,扯去椎骨、龟背,便可放心大口朵颐。

老人不老,老村常新。得大山滋养,那位捂着人生光荣、捂着老村时光的老干部,二十多年不见其老。而今,依然脚跨摩托,两轮生风,上坡下坎,如履平地。春夏攀崖戏猴,打柴摸鱼,冬春林海戏耍,雪中冲浪,还是那么遂心应手。那气势,要陪伴大山万年。不然,心有不甘。

在三层小楼旁边,还有一栋反传统的崭新瓦房。正屋瓷砖贴墙,厢房木板贴面。瓷砖釉面洁白,木板本色金黄。下午的阳光,将雄浑大山披上了一件黄色大氅,也将屋顶深蓝色的琉璃瓦,反射出针尖儿一样的锐利银光。

屋主人是位胖子,正在瘦身求变,他期待不久便会重塑身形,就像他曾经低矮破敝的老屋,旧颜也能换新。

山风不寒,人心更暖。

在瓦房前面那方小小的场坝里,一场露天宴饮,盛大开启。这是他们邀聚亲友的创新方式。

两排预制砖,间隔三四十公分的样子,在水泥坝子上,划出两道“平行线”。“平行线”之间,十只铁锅,一溜摆开。燃烧的木炭,带点轻烟,淡黄的火苗,东歪西倒,飘飘摇摇,不屈不挠舔着锅底,如醉汉抱着酒坛。

沸腾铁锅中,蒸汽袅袅,淡香扑鼻,氤氲天际。猪头牛脚,山羊河鱼,生鲜干腊,一应俱全。那些铁锅的味道,昏厥天上飞鸟,迷醉溇水鳜鱼。大冬天里,竟从香樟树上,引来两只模样可爱的鸟儿飞落檐角,喳喳合唱。

新一代人,喜欢老村,但决不留恋。他们工作生活在县城、州城、省城,或别的大都会里,但无论千里万里,逢年过节都要历经千辛万苦,跋涉千山万水,一路狂奔向老村。

6.回老村

一切都会消失,一切都能淡忘,唯有家和回家的路刻骨铭心。

几十年来,通过读书,从老村走出来,又能为老村人生产生活的细碎小事帮得上忙的,就三个人。一个在州城的银行,一个在鹤峰县城的银行;“胖丫”在州城一家医院工作。

一穷二病,是悬在农村千年的两大问题。脱贫,要发展经济,发展经济需要启动资金,两个在银行工作的人帮了大忙。然而,穷与病如影随形。治病要钱,天经地义,但有时候偏偏与钱无关。患上重症,一两百公里,来到恩施州城医院,却挂不上号,入不了院,或者办完入院手续,还得等床位。这些恼人的事接二连三,让僻处老村的人苦不堪言。“胖丫”分担了为一部分老村人解除病痛的麻烦。于是,“胖丫”和那两位银行职工,成为留在老村人心中的一道风景。

2012年,老村河特大桥建成通车。容美镇去老村有了直达公路,不必经过太平镇,更无须绕道湖南省。

大年三十儿,谭医生说,老村河特大桥通车了,是个大喜事,全家回老村团年,以示庆祝。但“胖丫”说,遗憾,要留守单位,加班奉献。可带班领导说,一年忙到头,家里老人就盼着一家老小吃个团年饭。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

受老村河特大桥通车的鼓舞,“胖丫”决定第一次驾车回老村。下班后,做好交接,她从恩施州首府恩施市出发,独自开启一场“探险”之旅,也希望带给家人一份惊喜。

过鹤峰县城,上八峰山顶,驶过楔进山崖的挂壁公路,一路急弯盘山而下,进入溇水河峡谷依山傍水、崎岖破碎的乡村道路,赶往老村。

坪溪,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她的小学、初一,都在这里度过。那时候,从老村到坪溪,全程沿溇水河谷溯流而上。花大半天时间,来到群猴出没的黑龙洞下,再左转进入一个乱石嶙峋而陡峭的幽深山谷。

从滚豆岭半山腰望下去,两个陡立的山岭之间,硬生生撕裂出一道沟谷,溪水飞溅,哗哗有声。荆棘掩映之下,竹鸡松鼠嘶嘶鸣叫,山谷益发幽静。这条沟谷,石如累卵,蛇虫更欢,但却是老村人去县城和她们去学校的捷径。

黑龙洞下边,上世纪八十年代,公社建起一条极为原始的机耕路。盘山而上,比走“捷径”,要多绕几公里。她们往返学校,皆走幽谷。听着叮咚泉水,伴着鸟语花香,一路攀援而上。当他们睁大眼睛,绕过危石,避开蛇虫,小心翼翼从乱石堆中冒出头顶时,坪溪到了。

黑龙洞,原本是一个直径三四米的小山洞。因悬崖峭壁上驻扎着一群猕猴,经常出入洞穴,给这个无奇山洞,平添神秘色彩。当地人添油加醋,穿凿附会,制造了一些鬼神魔怪,生拉硬扯“塞”进黑龙洞。经年累月,越传越神。经过这里的人,总感觉阴风惨惨,恐惧莫名。

黑龙洞下的机耕路,刚好两个车轮儿宽,擦山崖而过。数百米高的陡坡下,是一壁离谷底数十米高的悬崖,山体内凹,形成岩屋。一直以来,都是路人的最爱。遮阳挡雨,屏风避雪。每到这里,都会小憩。在沟里叮咚流泉中洗洗手,或用随身带着的小毛巾擦把汗。积蓄力量,攀爬最后也是最难行走的那段乱石危途。

一个周日下午,“胖丫”和两个小姐妹结伴儿返校,各自背着一个星期的口粮,有番薯、有土豆,也有玉米棒子,还有父母为她们用罐头瓶子盛着的油辣子、渣广椒,走走歇歇,来到了岩屋下。两同学放下背篓,抢先坐在岩屋石墩光滑处,一边擦着汗,一边尽情呼吸山间空气的清凉。

就在那一刻,“胖丫”突然感到脊背发冷,心慌不宁,一种不祥预感袭上心头。直觉告诉她,这里硬是不对劲儿。长辈们围炉夜话的那些鬼神故事,在心中眼前变换上演,一种从未有过的胆怯和恐惧砸得五内生疼。仿佛有神明警示,这里即将发生一场重大灾难。

“胖丫”没坐下来,而是加快速度离开。两姐妹忙喊她放下背篓,坐一会儿再走。她却以命令口吻,大声催迫赶快离开。不容置疑。

两姐妹拗不过,背上背篓,沿着山谷尾随而上。当他们爬完那段数百米长的乱石沟,迎面看到一台“神牛25”拖拉机,载着满满一车人,疾驰而来。

驾驶员是熟人,以前也偶尔坐过他的拖拉机。因此,经过面前时,那师傅还特意与她们打了招呼。

这下可以歇会儿了吧?好。大家就在路边石头上休息。刚坐下来,就听见轰隆隆几声震天大响,像高墙突垮,像山体崩塌,像车翻悬崖。

是不是垮山了?不像。拖拉机翻下山了吗?不会吧。然后,六只眼里,全是惊恐。

她们不敢、不愿相信的事,只过去一会儿,就有了确报。拖斗里的十几个人抛落半山腰,被荆棘树丛挂住,幸免于难,而驾驶室里的三个人,包含司机,与拖拉机一起,悉数砸向她们准备小憩的岩屋前,全部罹难。

一场惨剧,满坡哀嚎,画面血腥,毛骨悚然。尽管过去了数十年,依然令人寒毛倒竖。

车走悬崖,不敢开快。途径黑龙洞口时,两只猴子人立于护栏之上,伸手讨要食物。此情此景,越发心惊,她只想尽快逃离这个令人充满战栗回忆的所在。伴着无数的陡坡和急弯,终于跨过刚通车的老村河特大桥。这时,才喘过一口气来。

赶回老家时,年夜饭刚刚上桌。

“大姐回来了!”然后是一双瞪圆的眼睛。

进门那一刻,她依然蒙蒙的头脑,被一声惊叫唤醒。接着,准备入席的家人,齐刷刷回身,呆望着她,然后是一群人惊奇发问:你怎么回来了?!

除夕的团圆饭,是老村人最高最大最上等的快乐。因为她的回家,老爸说,酒里漾起的都是幸福。

7.兴老村

2017年10月18日,“十九大”于北京开幕。国家发展进入新时代,僻处深峡的老村也有了新的历史方位。

那时,宜来高速鹤峰至宣恩段,正在与老村一河之隔的分水岭上日夜攻坚。奇峰关特大滑坡正加紧清除,太平特大溶洞也制定了处治方案。更难得的是,宜来高速鹤峰东段前期工作已经启动,省里、州里,还来了不少领导,在燕子镇隆重召开了项目建设推进会。鹤峰发展,将全面焕新;老村出山的时间,也将不再漫长。

沉睡的老村人,大清早就醒来了。一些先行者,打起精神,迎着朝阳,走向无人问津的山谷、流水潺潺的溪畔、荒草没天的湿地。他们说,等待改变不如主动求变。

从红木榨往上走,进入老村片区大坪村委会所在地昌坪,那是溇水河峡谷顶上,一个比苏家屋场大几千倍、比肖家台大几百倍、比红木榨大几十倍的台子地。

2018年冬天,在村委会对面的山谷里,一栋土家族风格的木质别墅,依山凌水而起。墙壁木色金黄,十分夺目;“两面水”的屋顶,为雪厚覆,白得刺人。两个阁楼的窗玻璃,折射出幽蓝的光,像极了两只深邃的眼,仿佛洞穿你的热望,向你发出深情邀请。

屋前,一潭碧水,清清亮亮,绿水晶一般,光滑平静,倒映出“金屋”的轮廓和屋顶积雪的边框。临崖处,一挂悬瀑,飞珠溅玉,哗哗有声。沿山谷向上看去,山势陡拔,墨绿的树,深黑的岩,洁白的雪,参差错落。黑中留白,气韵生动,颇有中国画的韵味。

依山临水所在,还建有大量园林景观、旅游步道和民居特色的庭院,全景式展现出一个休闲度假基地的雏形。

据说,那是村委会引进湖南一商人投资开发的旅游设施,目标人群是夏日来此休闲度假的城里人。

深山奇景,惊艳心神。那样的山,那样的水,那样的屋,简直就是神仙居。只可惜,还没有更多人发现溇水河这千米高岸之上奇妙的世外风光,给大山一个拥吻。

先见者,已经踏上这方僻远净地。相信这里,一定成为繁华乡村。

2022年2月4日晚,北京。

以“不点火”代替“点燃”,以“微火”取代熊熊燃烧的大火。冬奥会开幕式上的点火方式,传递了低碳、环保的绿色奥运理念,这在百年奥运史上绝无仅有。

那一夜,北京,惊艳全球。

受冬奥会开幕巨大鼓舞,由一只皮卡车打头,领着我们去滑雪。上天平山途中,又加入了一只越野车。

仅凭“天平山”三个字,满心里都是这样的情景:置身入云高山、平旷雪原,穿上滑雪装、戴好盔形帽、缚紧防风镜;踏上滑雪板,手握滑雪杖,在一个长长缓缓的坡道之上,驾驭身躯,滑雪冲浪,风一样掠过。两支雪杖如翼,尽情张开,贴雪飞翔……

我们因神往而欣喜。

同行的越野车司机,是鹤峰县容美镇老村片区大坪村委书记,一位中等身材,敦实沉稳的年轻人,与皮卡是朋友。

大坪,在小坪和昌平坪之上。海拔1700多米,夏天最高气温不超过24摄氏度,紧靠湖南八大公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生态环境得天独厚。山场广阔,土地资源十分富足,可规模化发展种植养殖业。

利用好这些优势,大坪定将逆势崛起。

环视群山,大片土地,荒草一统,既无庄稼亦无树木。闲谈中得知,这位村支书,正计划与皮卡租赁部分荒地,发展烤烟、白肋烟,并拿出部分土地种植优质马铃薯。烟叶种植的肥料、薄膜、烤制技术,均依托烟草公司解决,个人主要负责田间管理。还可安排十多位不能外出务工村民就地就业,增加收入。村支书的点子、思路,并无新奇处,但能实实在在带动乡村发展。

3月初,他们已经开始行动。租赁了荒地,落实了资金,并就合作模式达成一致,月底正式开工。

我想,乡村振兴,亦或是“农村就地现代化”,都需要从具体事儿做起。说得好听,不如做得实在。许多时候,我们想得太多,把说了当做了,结果一事无成。真的不如这位村支书和皮卡车来得实际。

在我的眼前,青青翠翠,列队成阵的烟树,气度宽宏,洒脱豪迈。每一棵烟,都是一位千手绿兵。挺胸抬头,拔背直颈,提气凝神,向四周尽力伸长手臂,张开手掌,迎着阳光迎着风,无畏于未来,不倦于生长。每一只叶片煽动的微风,汇聚成金色风暴,撑起了村民鼓鼓囊囊的衣袋。

而不羞于柔弱的马铃薯,既没有挺直的杆,也没有张扬的叶,更不会翩然劲舞,只一心孕育头顶的小花儿、脚下的果实,直到成为世间的赢家。你看,那紫红色的小花儿,像点缀山野的星星,小精灵般跳动着,时而振臂摇头,时而花蝶翻飞,分外迷人。她们喜乐的心情,透过地下的果实,由乡村传染给城镇,由城镇蔓延到都市,成为永不褪色的人间美味。

野生箬叶,在大坪漫山遍野。但品相不佳,加上山势陡峻,采摘难度大,利用价值极低。没有飞檐走壁功夫,谁能摘金夺银?据说,那年五六月间,一位村民采摘箬叶时,坠落一丈多高的悬崖,摔伤致残,令人唏嘘。

去年底,村支书引进县城一家农业公司,与农户签订种植协议,专门生产优质箬叶。约定由公司提供种苗和栽培技术,负责收购产品。全村三分之一农户,将增收数千元。

想象着荒芜土地的嬗变,想象着日新月异的乡村,着实令人振奋。

天坪山,高出溇水河谷1500多米,位于湖北省鹤峰县与湖南省桑植县交界地,是八大公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海拔最高的一片原始森林。为便于管理,保护区管理处沿沟谷建有简易公路。我们心仪已久的“滑雪场”,就是山顶鄂湘边界处的那条简易公路。

鹤桑界上,为白雪合围。在一个山垭口,几横几竖,立起一个开放式省界牌楼。仿木制作,大气而简约。牌楼上的横匾两面,分别大书“量合乾坤”“桑鹤一家”,表达推襟送抱,亲如一家之意。

公路覆盖了厚厚的白雪,车轮碾过,吱吱有声。路外溪沟,处处泉眼,四季涌流,波纹绵柔,如锦缎般丝滑。水色晶莹,流韵清奇,如听一曲弹奏明快的钢琴演奏。

一只皮卡车,一根钢丝绳,串联起四只废旧轮胎,覆上旧羽绒服,便是我们土法自制的“滑雪板”。我想,这是世间最环保的冰雪运动了。

四人盘腿落胎,有皮卡车牵引,上坡下行,相当安稳。乘客或双手覆膝,或张开手臂,喝彩舞蹈,所欲随心。望一眼头顶,听琼枝玉树的宁静;撒一把积雪,剪雪舞空中的梦境;喊一声天地,悟置身纯净的人生。

滑行7公里后,上游的小溪,在这里打结,凝成方塘。水色深蓝,轻雾袅袅,仙气腾腾,不似人间。

再往下行,山路左边,绝壁如斩。层层叠叠的“凌杆儿”,傍山而立,似玉如晶。数十万支冰柱,形成数百米长的巨大冰幕。小的像大指,粗的如胳膊。冰幕与凹进去的山体之间,形成冰屋,侧身进去,能听到滴水叮咚,可看见奇妙幻景。这时的天平山,晶莹剔透,恍如北国冰雪大世界,可以肯定地说,这是江南北纬三十度最难得一见的雪山冰宫。

滑了最过瘾的雪、赏过最瑰丽的冰,呼应了全球瞩目的冬奥会,全身心贴近过二十年前关于老村的想往,我带着心的满足,脚的兴奋,身的轻松,与敏哥、泰哥、侯哥他们一路笑语欢声,下到溇水岸边,在苏家屋场,酣然入睡。

次日上午,从老村出来,入鹤峰县城,上圃子大桥。回首一望,由衷兴奋。

八峰山上,湖北宜来高速公路鹤峰东段正加紧施工。麂子峡两边悬崖上,红彤彤的铁塔高过云端,塔顶上十数道胳膊粗大的缆索,正在吊装拱肋。一座主跨 310米的中下承式高低钢桁架两铰拱桥,即将如虹飞架。据说,这座大桥,在同类型桥梁中,中国不多,湖北仅见。

从麂子峡口往上看去,由低而高,四座大桥构成“天梯”,寄托人们攀高入云的意念。

最低处是供市民休闲散步、结构原始的人行吊桥;往上看,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建成通车的鸦来公里大桥;再往上,是近年新建的G351绕城公路大桥;最高端的便是建设中的宜来高速溇水河特大桥。

麂子峡口,就像老村的一道大门,从这里筑一条直通老村的路,20几公里,半小时可达,溇水河谷的奇绝风景,不知要醉倒多少人;八峰山,则像老村的一堵照壁,遮挡城市喧嚣和烟尘,留下清凉和富庶,也留住老村的优势和个性,作为顾彩笔下古桃源的一部分,置身溇水河大峡谷的老村,将千载繁华、万世洁净。

据悉,起于麂子峡口,沿溇水河谷,直抵苏家屋场的旅游公路,方案正在制定。我相信,老村未来,势头正劲。届时,将真正进入乡村振兴的老村时间。

依江沿河,向水而生,但人类有别于江河,他们的目光是向上的,因为世间一切美好,都在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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