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遍恩施,感慨最深的就是,高速公路建设者,用200多条隧道,五六百座桥梁,将这里的崇山绝壑“夷”平。
而今,往来恩施,再无攀崖涉涧之难,更无坠崖殒命之忧。用土家人的话说,恩施变“平”哒。
从此恩施再无山。
——题记
这里是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
扼巫峡之险,与渝湘为邻。大巴山、巫山、齐岳山、武陵山在这里挽手,喀斯特地貌发育,清江等数十条溪河流奔西东。河出暗流,山多奇峻。洞窟多特异,飞瀑如流云。大山岭、小盆地,高低错落,此伏彼起,锦绣绵延。
在长江中下游,没有一个地方比这里更优美。
自古以来,太美的地方,每多苦寒艰险。崇山之上,绝壑之间,无路难,行路难,修路更难。
实践证明,靠一双脚,趟不出一条路。
2011年以来,来自湖北交投集团的高速公路建设者,在这里开凿了200多条隧道,架设了五六百座桥梁,将恩施的高山深壑夷平。昔日的盘山路、挂壁路,是游客争睹的风景,崇山绝壑的落差,成了大山民族垂直上升的精神。
随着恩来、恩黔、利万、建恩、宣鹤等高速公路投入运营,这里冬雪夏凉的气候,绿浪滔天的生态,吸引着国内外游人。天上飞过来,动车载过来,自驾奔过来。恩施旅游,如水煮沸。井喷不是夸张,低调已无可能。
有进就有出。恩施的翡翠绿茶,玛瑙红茶,粉莹藤茶,金黄土豆,因其独特,因其稀有,更有便捷的交通,直播带货,电商加持,早已成为别样风景。
因为“平坦”,旅游的路,致富的路,发展的路,越走越宽……
1.天生绝地
恩施往北,是长江天堑。
崔嵬巫山,为长江截为两段。北段紧搂秦巴臂膀,神女无恙;南段扼住武陵脖颈,努目金刚。
巫峡成为巫山的断点,也是天下的痛点。
人言蜀道难,哪比巫峡险!
“五丁开山”以降,秦蜀之间,渐成金牛、子午、褒斜、傥骆、陈仓等孔道。诸葛亮北伐,皆凭这些孔道往返。
早在先秦,“不与秦塞通人烟”之地,便东移恩施。巫峡两岸,秦巴、武陵望衡对宇,咫尺天涯。
望天长啸,无论人猿。
再高的山,总有劈山的猛士。“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而面对巫山、巫峡的二重险阻,无数代冀图打通天险的人们,只能发出敲冰求火的哀叹。
巫山高,但有神女如云飘;巫峡险,唯见波涌碧浪翻。
数十年来,高速、铁路,皆绕开巫山巫峡。
恩施以东,南北向的二广高速远在荆州;恩施以西,四川达州才有包茂高速纵贯南北。其间,约800公里之地,再无南北大通道。
处二三级台阶之间的“门槛”上。缩小了看,恩施就是一个巨大寨堡。东瞰荆楚,西望巴蜀。
1943年5月,侵华日军欲打通入川水陆通道,集中10余万人进犯鄂西南,企图夺取石牌要塞,威逼重庆。中国军民奋起抗击,以誓死之精神,仗险御敌。在楚蜀间高高的“寨堡”前,打响了“鄂西会战”。
这场会战,激战一个多月,日军仍无法摧毁由十万大山构筑的“坚固防线”。
恩施有抗敌御辱的骄傲,也有山围壑困的无奈。
从恩施到武汉,走“318”国道,600多公里中,一半在高山深峡中绕行。
地势的千米高差,就是心里的万米落差。
一位沿海老板,来恩施投资,因坡陡弯急,路况太险,却步于巴楚屋脊野三关。
大山挡住了眺望的目光,遏止了淘金的梦想,冷却了投资的热望,也吓阻了旅人五彩斑斓的神往。
这个故事,对恩施来说,无异于一场地震。
交通制约,制约的远不止交通本身。
2. 沉重话题
从武汉坐船到巴东,再由巴东坐车抵恩施。
湖北省第三任省长张体学,从1957年4月21日始,在恩施大山里转了45天。
他是新中国成立以来,赴恩施视察的首位省长。
那时,恩施出山,只有一条路,经巴东,穿过长长的西陵峡,到达宜昌,再辗转武汉等地。
去恩施前,张体学得知,恩施地区的宣恩、咸丰、来凤、鹤峰几个县,还不通公路。刀耕火种,像鸟耕耘,亦如从前。工业品、日用品运不进去,土特产运不出来。
他要进山去,把脉恩施的交通。
5月30日,张体学抵达鹤峰。
峡谷中,巴掌大的县城,竟被大山箍成铁桶。出入的路,走峡攀崖,鸟兽难行。他心里很着急。
“这一趟来得好啊,对我教育很大。恩施不修公路不行啦!”张体学感慨。
1957年10月,宜都至鹤峰公路动工。
1959年4月1日,宜都至五峰150公里路段率先通车。
不久,五峰至鹤峰、鹤峰至来凤公路相继建成。
从此,结束了恩施南四县不通公路的历史。
又用许多年,国家相继建成“G318”和“G209”。两条国道线,一横一竖,直交于中国之中高高的寨堡上。
东门关,一道名副其实的“鬼门关”。一千六七百米高的关口上,209国道盘曲如肠。在关上几十道山湾深处,都有大小车辆的累累“尸骨”。
在第一个山弯里,一辆大货车坠下深谷,既看不到车,也见不着人。几天后,才在路边荆棘丛中,冒出一个人头,血肉模糊。只轻轻喊了一声“救命”,便气绝身亡。
野三关、石板岭、齐岳山,是318国道进入川渝的必经之地。也是古蜀地东出,绕开三峡的主要陆上孔径。
2003年3月5日子夜,大雾冰雪封住了“G318”。
一辆万州驶往珠海的大客车,载着53人,向恩施朝东岩疾驰而来。在“G318”1607公里处,冲下28米高的悬崖,造成16死37伤的特大交通事故。
前溯4年,1999年9月14日,一辆四川客车翻越“G318”恩施石板岭时,不慎坠崖,满坡满谷,都是行李、衣衫和死伤的乘客。恩施市出动武警民警和群众,搜救了几天。
野三关至齐岳山,不过200公里。那些年,其间发生重特大交通事故二三十起。一次次惨烈车祸,将“318”恩施段涂成了一道黑色“风景”。远离五彩缤纷,远离默默温情,远离人间大爱。
多少家庭毁于一旦。
多少夫妻形只影单。
多少孩子孤苦伶仃。
多少父母摧肝裂胆!
蜀道险,何止剑门关?行路难,岂止李白叹?
据说,央视焦点访谈第一次提及恩施,就是交通事故。
此后,恩施交警专门在两省边界,设置强制休息点,严禁大型客车深夜过境。那次造成50多人死伤的车祸,竟让恩施交警受到了表扬。因为他们严管重罚,客车司机被迫在万州将超载的18名乘客通过长江三峡转运至宜昌。
否则,伤亡数字将被沉痛改写。
警方无奈中感叹,立功受奖跟我们无缘啊。死伤太多,考核不过关。
进出恩施的国省道,成了楚蜀间的危途,旅人闻之色变。
直到2011年,这里还是一块被世界遗忘的土地。当年,恩施全州GDP仅为418亿元,全省垫底的劣势,数十年不曾改变。
在恩施,打通安全快捷的出山通道,已经上升到了与维护人的生命安全同等重要的地位,成为历届历次人大政协会议热议的沉重话题。
3. 神奇意境
清江大峡谷、梵净山、张家界、长江三峡,凤凰古城、腾龙洞、坪坝营,还有沈从文小说中的茶峒等等,它们不在一个省份,却有同一个身份——武陵山区。
大大小小的山岭,密密麻麻的沟谷,层层叠叠的森林,向世界彰示了中国生态“绿心”的精准定位。成渝、长株潭、武汉都市圈,环伺周边。放眼宇内,再也没有一个地方堪称“国际旅游胜地”。
然而,中国最大的原生境中央花园,最大的集中连片贫困区,竟在在武陵山区完美合体。美与穷,相反相成。
2009年,国务院成立“武陵山经济协作区”,加力推进土家族、苗族聚居地区发展。2010年11月,湖北武陵山少数民族经济社会发展试验区破壳。范围包括恩施八县市加上宜昌长阳、五峰两个土家族自治县和神农架林区。解决恩施的宣恩、咸丰、来凤、鹤峰等县区不通高速问题,被提上重要议事日程。
崇山绝壑,曾挡住了日寇凌厉攻势,保住了中国半壁江山;但也是筑路人眼里的“土木工程禁区”。这里,自詹天佑始,遏制了几代中国工程人“破禁”的梦想。
路基高挖深填,桥梁高墩大跨,隧道长大深埋。2004年,在詹天佑未能闯过的“禁区”,沪蓉西高速公路项目穿山越壑,一炮打响。在中国土木工程界,石破天惊。
金龙隧道,8600多米,湖北第一长隧;龙潭河特大桥,墩高178米,同类桥梁墩高世界之最;四渡河特大桥,仅桥面到谷底净高560米,比当时世界最高的法国米约大桥还高290米……
同期开工建设的宜万铁路,在隧穿齐岳山时,崩破一个巨大水囊,蓄势万年的数十万方静水,瞬间打破平衡,喷涌而出。挖掘机、装载机,枯枝败叶般飘出洞口。还有十多条鲜活生命,作别日升月沉的世界。
在东西方向,中国工程界做出巨大努力和牺牲,终于突破了“禁区”。然而,南北向的巫峡、巫山,早已超越秦冷、天山、横断山,冠古凌今,成为普天之下的天障和天堑。
天障、天堑,拦截了人类的脚步,甚至于走兽的喘息,飞鸟的羽颤,亿万斯年。
然而,有这样一群人,不喜蹈常履平,专擅攻坚略险。他们被称为“基建狂魔”。在中国,他们已经形成一个庞大的群体,如中国中铁、中国铁建、中国建筑、中国交建等等许多世界500强大型特大型企业集团。当今世界建成的许多重要“铁公机”都出自“狂魔”之手。
2010年11月9日至11日。恩施至来凤,恩施至咸丰。一拨来自武汉的高速公路建设专家,往返于那里的山山岭岭,详听汇报,细勘路线,考察恩来、恩黔高速公路项目。
此时,距湖北省政府成立交投公司仅11天。
当年12月18日,以BOT模式建设的恩来、恩黔高速公路,作为湖北第一批交通扶贫项目,在宣恩王家堡隆重开工。
彼时,距湖北交投成立仅51天。
不多一刻,不少一分。2011年同月同日,恩广高速湖北利川至重庆万州段、安来高速湖北建始县陇里至恩施市罗针田段,分别在利川市和恩施市举行盛大开工典礼。
四条高速公路落地恩施,只用一年时间。创造了中国高速公路建设的“湖北速度”。
通湘达渝,兴州富民。这就是湖北省解决交通扶贫问题的恩施方案。
四年后,北起恩施市罗针田,南至来凤县翔凤镇,全长86公里的恩来高速全线通车。
伴着筑路人铿锵的脚步,恩施7个县市,跨上高速公路飞旋的车轮。穿山过峡,履险如平。
“陇里”成为安来高速重要节点。无论重庆怎样规划,湖北都将从这里出发,赴会一场盛大牵手。
2019年2月19日,重庆人发起攻坚大决战,一桥跨巫峡,一隧穿巫山,南指渝鄂界上的巫山绝顶。
一条12.3公里的特长隧道,将在省界下洞穿巫山。
2020年7月16日,北起建始县陇里,南至恩施市罗针田,全长74公里的建恩高速正式开通。
至此,陇里至渝鄂界沙坝村的建始北项目10公里路段,成为安来高速最后的断点。
2020年疫情期间,参建各方协同,线上线下结合,建始北项目预工可、工可,初步设计、施工图设计,土地林地及各个专项报批,无阻无滞,一气呵成。
2022年1月14日,建始北段一标奉建隧道,借湖北省重大交通运输项目集中开工活动重大利好,实质性开工;7月16日,二标完成合同谈判,7月22日,下达开工令。
从此,在二广高速和包茂高速之间,一条北接重庆奉节,指向陕西安康、直至宁夏银川的高速公路大通道,南北对攻,合龙可期。
一枚遨游苍穹的卫星,瞥见一条高速公路一头挽起大洋,一头牵着大漠,我相信它不会吃惊。
如果,你是一位安来高速建设者,当太平洋的浪花,温润了西北大漠风尘的时候,你一定惊异于亲手创设的这个神奇意境!
4.笑容拉满
在张南高速宣咸段施工现场,我们见到了湖北交投鄂西建设公司的工程管理专家——总监理工程师老张。
老张,大名张孝伦。寸头干练,两眼精神。他大脑里有一张不断更新储存的芯片,工程建筑、天文地理、文学音乐等信息,信手拈来,跳跃,跨界,精准。其惊人的记忆力,完全不似50多岁的人。
“山区高速,多桥多隧。有点路基也是高挖深填,边坡防护难度极大。”他粗臂一挥,你们看,在山岭、沟壑之间,我们路线上的桥梁、隧道、路基,就是钢琴三重奏嘛。
“建桥梁,就像弹钢琴。”在我们惊愕在目光中,他一一掰弯指头,有装配式、悬浇式、钢箱式桥梁,还有跨村道、县道、省道、国道、城市主干道乃至运营中的高速公路桥梁。这不就像钢琴吗,几乎囊括了全部乐音。
再说隧道。在他看来,隧道是大提琴,音色浑厚丰满,性格开朗,旋律抒展,最能表达深沉而复杂的感情。溶洞、暗河,突水突泥,集地质病害之大全。完美诠释了“土木工程禁区”的论断。
在恩施搞高速公路路基,不同于平原、草原、沙漠地带,高挖深填,半桥半路,涵洞通道,无处不有。七八级边坡,比比皆是。每遇雨季,上下边坡,哪天突然就跨了。地质灾害,就像神鬼魔怪,防不胜防。他说路基施工,好比演奏小提琴,没有高难度技巧,那四根琴弦,肯定hold不住。
工程管理上,我们也有“三重奏”。叫做方案管总、三同步、三同时。老张说,干工程,要树立方案优先思维。没有方案,就是瞎搞、胡来,就是蛮干。蛮干的结果,就是返工、就是整改,甚至是推倒重来。
“三同步”,就是环保水保、三改工程、生态复绿要与主体工程同步。许多工程,没有做到“三同步”,主体完工后,留下环保、水保、三改大量欠账,封不了网,交不了工,不能通车,不仅延误工期,还得承担巨额罚款,甚至让企业蒙尘。何谈工期,何谈效益?
至于“三同时”嘛,就是房建、机电、交安、绿化等三期工程,要与主体工程同时设计,同时启动,同时投运。否则,路修好了,却不能通车啊。
他说,工期与质量、安全、环保、水保,是工程建设的五个轮子,只要“五轮驱动”,走完全程,就可以交工了。
“方案管总,技术先行;安全为天,质量为本;主附工程,同步推进;生态环保,坡绿水清;党建引领,创建文明。”
老张说,在张南高速宣咸段项目,各参建单位就凭着这40个字,一路干下来,创造了山区高速公路项目执行工期与施组工期基本吻合的一个经典案例。
像一首诗,押韵,规整,朗朗上口。旋律铿锵,提气振神。他们真的把高速公路建设,当成了一支曲、一首诗,用心用情用力演绎着它。
我们的车在宣咸项目桥下便道上穿行。
几人合抱的墩柱,密密麻麻撑起桥梁。我们说,行走在这样的大桥上,心底才踏实。
老张说,这只是露出地面的部分,还有十几米、几十米不等的钢筋混凝土桩基,深埋地下。
工程建设,都是用看不见的部分,支撑起看得见的部分。
说到桩基,早有“挖孔桩”一说,就是人工开挖桥墩深入地下的基坑。
一台升降机,一个“夫妻档”,就是一个作业班组。
升降机像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立柱是公鸡的腿儿,斜臂是公鸡的身子,斜臂顶上的滑轮是公鸡打鸣儿、啄虫的喙,俗称鸡公吊。
“鸡公”的喙,衔着一根钢丝绳,一头拴着一只铁皮桶。上班时,丈夫站在桶里,扭住钢绳,一路旋转着下到深坑,凿岩、开挖、爆破。妻子则掌管着“鸡公”的开关,将石块儿和放炮、收工时的男人,旋转着,晃晃悠悠“啄”出地面。
通常,一个“夫妻档”,需要数月才能完成一根桩基挖孔作业。有时,妻子一不小心,晃下一颗酒杯大的石子儿,就要了男人的命。
有这样一个故事。一个“恶毒女人”,在挖孔桩作业中,接连害命谋财。通过不断“失手”,不断结婚,收割死者钱财。十数年来,坏了多条人命,竟致数十万。
故事的另一个版本,则演绎出不同结局。
一个苦命的女人,来自贫困深山,没有文化、没有手艺。在家乡谋不到生计,就跟着丈夫和村里一众男女,来到了挖孔桩工地。
炎炎酷暑,她陪着鸡公吊,被太阳烤糊,好似烧残的树兜;隆冬时节,瑟瑟缩缩蹲在坑口,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像只企鹅。没有漂亮脸蛋,没有妖娆身材。唯一的社交圈子,还是那些挖孔桩的男人。
第一个丈夫被她“失手”了,工地上另一位单身男人成了她丈夫。同样原因,第二任丈夫也没了。还是同样原因,她找到了第三任丈夫。没多久,她又“失手”了……此后,那些干工程的男人,视她如厉鬼。
“恶毒女人”从此失业,“鸡公吊”也逐渐被工地除名。
2021年刚刚启幕,五六台新式“武器”,开进了张南高速宣咸段项目李家河等互通施工战场。像坦克,像挖机,像吊车,但都不是,它叫“旋挖钻”。
因是首次进山,一台台“旋挖钻”,像新女婿过门儿,牵着村民眼睛,远远围观。
一夜之间,高高的钻桅竖起来了,实沉的钻头,像金钟罩,精准叩住了钻点。马达启动,钻头旋转着沉入地下,然后抓提抛渣,得心应手。
“旋挖钻”直上直下,单纯、专注,尽情直遂。只需简单往复,一个溜圆的深坑,即宣告完成。
没有爆破的轰响,没有飞石的震荡,没有村民的惊遁,没有石块坠落的性命之忧,没有对田园、溪流、树木、野花、小草的侵凌。无争无吵,无烟无尘。
山是绿的,水是清的。花开绿树绽红,花落黄果镶金。机械化换人,智能化减人。心有万物,岁月静好。
为什么要推行机械化作业?
老张喉头带磁,锐化过的声音,脆生生儿的,有棱有角。
过去啊,都是人工挖孔。鸡公吊、发电机成本高,基坑放炮安全事故多,对老百姓影响大,增加协调难度。
上冲击钻,也要发电。“轰轰轰”的冲击声,响彻山谷,噪音、泥浆污染,很难适应环保要求。
用旋挖钻就大不一样了。不受便道、电力影响,没有泥浆,没有噪音,不污染空气,不破坏水体,不影响环境,不招致投诉。短的桩基一天一根,长的桩基两天一根,提高工效二三十倍。
“旋挖钻进山,在鄂西项目群开了先河,在湖北山区高速公路施工中也不多见。”老张的笑容,把脸都拉圆了。
先进工装,对于控工期、降成本、优质量、保安全的意义,老张用两个字概括:“完美”!
5.突水突泥
鄂西南,多喀斯特地貌。
徒步山中,三五步就是一个天坑、溶洞或缝隙。
初次闯山,步步惊心。
这是山的表象。山体之中还有一个更神秘的世界。
老张说,一座山就是一个完整的岩溶系,如人体血脉,经络五内,遍布四肢,畅通百骸,洋洋大观。
恩施大山里的天坑、漏斗、溶洞、暗河、裂隙,构成了神奇而诡异的地下迷宫,更像一个硕大的“蜂房”,令工程学界叹为观止。宜来高速宣恩至鹤峰段,就曾遇到湖北高速公路最大隧道溶洞——太平溶洞。仅处治就耗时六年。
在豆腐里打隧,在蜂窝煤里打隧,在“蜂房”里打隧,这些说法,远无法概括恩施山区隧道施工之难。
老张告诉我们,张南高速宣咸段项目,将以13条隧道,洞穿这个神秘的地下世界,其间,作业队伍和监理人员,与隧道内的溶洞、突水、突泥、裂隙等一个个幽灵发起的电子战、信息战、攻坚战、肉搏战,惊心动魄,简直就是一部魔幻大片。
咸丰县城背后有条小溪,名曰瓦窑沟。沟里,时不时传出闷沉沉的炮声。附近居民,早已习惯并喜欢上这样的“炮仗”。那个时期,苏麻湾和白地坪隧道正日夜掘进。
他们知道,又一条高速公路即将进城。
瓦窑沟两面山体,时而断崖陡立、斧截刀斩,时而荆棘加覆、叶黄如金。溪水清洌,入骨寒彻。风过深峡,呜呜有声。
2022 年1月11日,苏麻湾隧道左洞出口段,隧顶一个巨大溶腔,骤然崩裂,突发涌水突泥。
9点45 分,浓稠的黄泥水裹挟着大小石头,炮弹出膛般射出裂口。泥流飞溅,乱石蹦腾,如江过急峡,船走陡滩。阵阵恶风,伴着撕裂耳膜的轰鸣,摇动山林,呼啸长天。
后来经过测量,隧顶崩开了一个直径约30米的巨大豁口,瞬间毁灭了开挖台车和100多米外的挂布台车,并致二衬台车受损变形。掌子面没顶,泥石回掩隧道150米。
所幸,无人员伤亡。
几天前,老张与隧道专家陈禹成暗访苏麻湾。
“隧顶渗水浑浊,可能有溶腔。”陈禹成判断。
“一座埋深两三百米的隧道,如果隧顶存在一个巨大的水囊或溶腔,无异于头上顶着一个巨大水库或炸药包。稍有差池,就是灭顶之灾。”
对重大问题,老张更善于形象地表达,这样能加倍警醒他人。
两位工程专家,拧眉成蚕。当即做出部署:“加强超前地质预报,加长加密超前钻孔,仔细观察掌子面变化。”
他们反复叮嘱,坚决不要带血的进度。
从那时起,苏麻湾就是老张和陈禹成心头闪烁的“警灯”。
不想,就在第三天,突水突泥,这个来自幽冥深处的“捣蛋鬼”,仿佛收到邀请,如约而至。
苏麻湾隧道,设计为分离式隧道。两个洞子,若即若离,平行延伸。隧道进口端位于咸丰县忠堡镇,穿过土地关、白地坪后,出口已是县城高罗山镇。
隧道左线长1847米,右线长1802米,最大埋深270米。属重点监管的长大深埋隧道。
首次突泥量2万多立方米,现场仍不断有泥水涌出,每天约 2500~3000立方米。
汶川大地震、玉树大地震,更早的唐山大地震……让我们熟悉了“余震”这个概念。同时,我们也看到了,在余震不断的缝隙中,总有勇不畏死的战士,逆进现场,舍生救援的震撼画面。
然而,在埋深数百米的地下,隧道内的地质病害,常常令施工方措手不及。大家只能在等待中,一任它继续为祸,直到渐露颓势、彻底消停。否则,没有其他办法,令其刹车止步。我们很难知道它什么时候发生,什么时候结束。
与地下灾害不同,地震等原生灾害发生后,借助可以辗转腾挪的空间,尚可以冒险救援。隧道内发生的灾害,却令人无计可施。因为,空间受限,视线不清,探测不明,随时可能葬送生命。
苏麻湾隧道左洞施工,如发条松弛的钟摆,停止了周而复始的循环。
人类征服自然的伟力,也时常为自然所征服。
这个时候,着急的不只是施工队,更有老张、陈禹成和监理驻地办的质量、安全、进度管理人员。
工地上出现任何问题,他们都是答题人。
避险趋安,是一线工人生存的不二法则。那个时期,老张他们脑子被“安全”两字撑满。焦首朝朝,煎心日日。
那天,老张、陈禹成和罗工再次进入清淤现场。
在强光电筒探照下,乱石缝里、黄稀泥中,不断有水汩汩流出。陈禹成交代:“清理到距离掌子面30米时,清一天,停一天,要安排专人观察掌子面动态,一旦有小石块掉落及稀泥流出,果断撤离。”
现场观测的工人说,溶腔很安静,不会有大的问题了。
但经验告诉老张他们,安静抑或死寂,不过是幽灵犯困时的小憩。当它缓过神来,睁开幽蓝的眼睛,立身而起,便将掀起又一波恶浪。
3月中旬,咸丰再降中雨。19日,溶腔内一块约3立方米的石头坍落,并涌出淤泥 2800 余方,同时,溶腔右侧水流增大,每日达到2000~3500立方米。3月25日,第三次突泥清理完成后,溶腔右侧水流量激增到每天5000立方米。4月14日后,又有三次淤泥涌出,每次约1500余立方米。
苏麻湾如患“崩漏”,淋漓不净,令人极厌。
老张和陈禹成5次进入突泥现场,反复踏勘,多次研讨、比选,为灾害处治拿出了最优方案。
第一步,塌腔找顶、排危、加固。
“找顶”,就是找到溶腔顶部稳固的岩层,清空腔内残余,排危除险,加固失稳部位,避免再次坍塌,保障处治施工和后期运营安全。
这个过程,漫长而艰难。
大功率LED照彻前方,挖机巨臂抬起,踩着太空舞步,向上慢伸指爪。机械够不着的许多角落,则需人工排险。
当工人置身溶腔下,用钢钎捅落危石的时候,一颗颗心脏,常被头顶溶腔压得憋不过气来。他们清楚得很,那就是一座悬顶的大山,如果压覆而下,他们就是一张肉饼,薄薄的,透明。
为杜绝事故发生,工程管理人员要不断变换位置,悉心观察,哪怕一根细如毫巅的蛛丝,都让他们肉跳心惊。
老张说,救人性命,某些时候就全靠这心惊肉跳的“一哆嗦”。
每逢雨天,溶腔顶仍大量出水。同时,可视范围外,那些未知的孤石、危石,像厉鬼,蹦蹦跳跳,常令人惊魂出窍。每到这时,处治施工就得暂停。
2022年夏秋,鄂西南严重干旱,给溶洞处治提供了绝佳机会。工人趁势加快处治进度,埋设排水管、回填洞渣、安装砼泵管、浇筑护拱、清除回填洞渣、完成支护。
每一个细节,都拉伸着老张他们的神经。紧张、焦虑、失眠,反复轮回了二百多个昼夜。结果,也正如他们期待的那样,隧道处治圆满收官。
我们驱车高速,一脚油门儿,瞬间加速至100迈。惬意穿山,轻松越壑,奔驰裕如。可有谁知道,一个小小的地质灾害处治,竟要历经千难万险。
原本,隧道两支作业队伍,都铆足干劲,向合同界点对攻。为避免对突泥涌水处治的干扰,老张、陈禹成研究,由宣恩端单向掘进,挖到突泥涌水处,在完成处治的溶腔旁实现贯通。
2022年9月4日晚,和风煦煦,宵月似金。
当天,苏马湾突泥涌水处治完毕。
同一天,由宣恩方向掘进的施工队伍,将掌子面敲成一张纸。约定时间一到,工人捅破那张纸,蜂拥而过。
黑的脸,白的牙,红的眼,笑声震天。
那一刻,时针指向21:30。
老张、陈禹成,是亲历者,也是见证人。
那个深秋里,瓦窑沟满眼鎏金。
6.闯过暗河
2020年9月28日,福清人王启春第一次来到瓦窑坪。
来凤至咸丰的公路,盘着山坡打转儿,一上一下要一个小时。尽管有机耕路与来咸公路相连,瓦窑坪依然是来凤县最偏僻的地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世上子民,多住瓦屋。
历朝历代,老百姓结柱梁以为屋,遮风雨必用瓦。制造瓦片的工厂,叫做瓦窑。在老辈人记忆里,屋上的瓦片,就是最早的“中国制造”。
瓦窑坪,历史悠远,却名不见经。在武陵山中,仿佛叫瓦窑坪的地方,都籍籍无名。
乾隆35年,也就是公元1770年,老粟的祖上从贵州某个山旮旯迁徙到来凤的三堡岭下,屈指算来,五六代人了。
老粟叫粟永贵,75岁,妻子刘氏72岁。51岁的儿子粟泽文为照顾二老,就在坡底下的三胡集镇开了个早餐店。
“这里啥都好,就是交通不方便。”
老少仨异口同声。
王启春第一次进村,粟泽文做向导。
从来咸公路往下走,粟泽文边走边说,这条机耕路,是我和大伯粟永忠修的,花了17000元,政府刚硬化过。
打隧修路王启春的,知道村民修条路有多难。
刚走进老粟家,粟泽文就急忙解释,父亲腿脚不行了,二等残疾。2013年去三胡赶场,不小心摔断的。六七年来,再没到过集镇,也不知道他镇子上的早餐店啥样。
听说从福建大老远来,打隧道、修高速,老粟夫妻很是热情。在他们脑子里,立刻浮现出拦拖拉机去三胡赶场的画面。他们想啊,从福建来,这千山万水的,得走一两个月吧,太不容易了。在老粟夫妇眼里,修高速的王启春,已经是自家人了。
那时,工地临时住房尚未修建,施工便道也不通。老粟吩咐妻子,把最好的房屋腾出来,让王启春他们住下。房屋不够,就在屋前坝子上竖起两个“救灾”帐篷,枕几块砖,又找来木板垫上就当床。
说起福建一带的“打洞人”,鄂西南大山里,出生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人,都略有记忆。那时候,山里很穷,农民更苦。但是,大凡炸山修路,凿崖开渠之类的苦活累活危险活儿,都是福建人干。苦惯穷怕的山里人,反而没人愿干这拿命换钱的活儿。
只要悬崖峭壁上,响起钢钎大锤强烈撞击的“砰砰”声,耳麻心悸中,不用问都知道,那是福建人在打炮眼儿。都说,只有他们乐意干那“不要命”的活儿。
说起来,王启春就是那一类人。
福清人最能吃苦,也很有头脑。因为产业单一,养不活人。为生计虑,他们不下海就进山。
闯山的人,背着太阳,奔西南、赴西北,成为中国“基建狂魔”的根基。水利、铁路、高速公路许多隧道工程,都是他们干出来的。
2021年5月23日,瓦窑坪右洞。
16时,上台阶开展超长水平钻作业,突然发生钻空现象。
“是的,右洞掌子面左侧,左侧钻空。”手机紧贴耳根,王启春一边拭着额头汗珠,一边给陈禹成报告这一突发情况。他相信,前方有一个幽灵,活生生找上了他。
“补钻几处,探实情况。”得知这一情况后,老张支招。
还是空钻,未见突水突泥。
“左洞也先停下,摸清情况后,再行施工。”陈禹成始终把安全放在第一位,创下了六七十条隧道,无一例死亡的打隧记录。他把对生命的尊重,都体现在方案中。
老张和陈禹成现场查看后,判断隧道底板下有一个面积很大的溶洞。没有突水涌泥,是个旱洞吧。他们判断。
一如他们所料。溶洞揭露后,顶部松散的岩石,在气流改变的作用下,纷纷坠落。王启春说,能清楚听到暗河里激起的水声。
半个月后,坠石溅水激起的声响渐弱,该是进洞一探究竟的时候了。曾经在花果山隧道,一显身手的那个黑洞探险队,再次以身犯险,探赜索隐,窥究暗河。
宽度20至25米,高度15至20米,长度约80米。右侧拱腰有一处岩溶过水通道。流量随季节变化。
原来,是一条暗河。
“左洞按既定计划实施,迈过右洞溶腔后,从侧面开挖一条横洞,继续掘进右洞。同时,研究制定暗河处治方案。”老张和陈禹成,思路高度一致。
又是迂回前进。
在恩施修高速,王启春一干12年。作为湖北交投旗下隧道施工队长,他领衔干过恩黔高速最长的花果山特长隧道,利万高速最长的大庄特长隧道,鹤峰东高速王家隧道、杉树坪隧道,利咸高速马家井特长隧道……
2011年7月,王启春担任花果山隧道黔江侧施工队长。隧道穿越多座彼此相连山体,地勘、设计与实况出入很大。围岩极不稳定,出现大小溶洞100余处。
掘进10米、20米,又是一个溶洞,工程量上不来,成本下不去,计量资金连吃饭都不够。
2012年,在建大型工程,普遍遭遇资金瓶颈。他所属项目部承建的4条隧道8个洞口,只有他的两个洞口没有停工。
在王启春勒紧裤攻坚挺进时,2013年1月2日,隧道左线发现一个连绵70多米的特大溶洞群,且有间歇性坍塌,给王启春带来极大困扰。
特大溶洞扯动各方神经。为保工期目标,指挥部提出迂回绕行方案,从右洞打一条车行横洞,在特大溶洞前方,再开作业面,跨越拦路虎,继续挺进。指挥部隧道工程师陈禹成说,把特大溶洞抛到身后,边掘进边研究解决溶洞处置问题。
按照陈禹成的方案,王启春大胆涉险,平安过关。
科学发现,在如今的宇宙中,还有95%是看不见的暗物质和暗能量。在“悟空号”的记录下,科学家发现了一些从未预测到的迹象,它可能就是科学家长期寻找的暗物质。
然而,在高速公路施工领域,我们还没有“悟空号”那样一双慧眼。尤其是大埋深隧道底下,随时可能出现的溶洞、暗河、突泥突水、岩溶涌水等等,这些地质结构的突变,给隧道施工带来极大安全风险。
张南高速宣咸段瓦窑坪隧道,就遭遇了这样的“暗物质和暗能量”。
然而,在山体数百米埋深下面,不光有“暗物质和暗能量”,也同样流淌着精神和智慧的岩浆。
经过老张等专家会诊,“在蜂房里打隧”似乎变得不再艰难。他们以燕子筑巢、蚂蚁搬家的方式,对暗河溶洞空腔一侧,进行分段回填,夯实基础,浇筑钢筋混凝土“围挡”,施工初支和二衬,最后完成暗河处治。
暗河空腔太大,做填实处理,不仅耗时费力,而且增加巨量投资,关键是破坏了地下水系。
参加过石首长江大桥、跨丹江口水库大桥建设,老张喜欢拿水打比方。他说,相当于在江边、水库边打桩基,总不能把江填起来、把水库抽干啊。这就得先建一个围堰,把水挡在外边,然后该干嘛干嘛。
瓦窑坪的“围堰”有点高,且为半弧形截面,与平峰山2号隧道出口端半明半暗的隧体相同。一半凸露于外,一半掩藏于山。只不过瓦窑坪这个人工隧体“明”的部分,外侧却是一个巨大的溶洞空腔,暗无天日。
洞内大功率LED灯珠,逼退幽冥深处的阴晦,照彻暗河。水面微漾,银光闪烁。沙滩一如海滩,漫步其间,竟然映现出月光下的浪漫。
老张和陈禹成,随王启春施工队一道开进洞内。技术人员,监理人员就位,卫星定位系统启动。测量定位,放线施工,务必精准到不差毫厘。
王启春谨遵方案,小心执行。夯实每一寸填方,筑牢每一块片石,收拾好每一滴施工废水,坚守质量安全环保水保标准,将半个隧体浇筑成金刚不坏身,同时,悉心恢复地下水系,力求做到秋毫不改。
2022年4月12日上午,经过1年3个月日夜攻坚,瓦窑坪隧道左洞跨越暗河,顺利贯通。
王启春带领施工队,完成了蜗牛攀崖、寸进为欢的跋涉,打败了地下深处的“暗物质和暗能量”,迎来春天。
恩施高速公路隧道深处的溶洞、暗河、突泥突水等地质病害,犹如“幽灵粒子”,在工程界“臭名昭著”,但却一直没有简便的办法攻克它。最后还得用风钻、斧凿、钢筋、混凝土,积寸功达盈丈,积跬步至百里。但实践证明,只要守住坚毅的精神,承挫的意志,飞跃必来,突破随之。
王启春是福清闯山人的代表,也是湖北交投优秀的施工队长,更是中国“基建狂魔”庞大阵容中的一分子。几十年隧道人生,铸就了他实实在在做事做人的秉性。
但他并不喜欢“狂魔”这个说法,在他看来,所谓的“基建狂魔”,一点不“狂”,更没有“魔性”。他们就是耐着性子,做挑山工,担着数不清的问题、困难和矛盾,一步一步往山上赶。
肩上勒起的血痕,就是他们的奖章。
其实,张孝伦、陈禹成等人,都有很多枚这样的奖章,只是极少示人。
7.康庄之光
2011年以来,湖北交投在恩施先后建成6条高速公路366 公里,完成投资377亿元。目前,有宣咸、鹤峰东、建恩北、利咸4条在建高速公路,共171 公里,总投资 336 亿元。以沪渝高速、安来高速、宜来高速为骨架,初步形成了“三纵三横”恩施高速公路网。
而今,高速公路网格中的土地和山山水水,正在发酵。
中国最年轻的自治州,开始与世界共舞。
在此,我们分享几个故事。
故事一:“唐崖”版图
2015年7月4日,德国波恩。
第39届世界文化遗产大会召开。一座始建于14世纪,沉睡八百多年,中国保存最好的土司城——湖北唐崖土司城遗址与湖南老司城、贵州海龙屯遗址,携手申报,成功登榜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世遗”唐崖,千年“皇城”。这是继武当山古建筑群、钟祥明显陵之后,湖北省第三处世界文化遗产。
“荆南雄镇”牌坊,耸天而立,有凛然气象;“石人石马”雕像,雍容大气,存土司仪范。唐崖土司城,历近千年风雨,虽满目沧桑,却因新晋“世遗”,名播远方。
原来的尖山乡,也更名唐崖镇。
沐“皇城”余光,唐崖河蜚声宇内,有武陵山百里画廊之誉。土家、苗、羌、侗等少数民族,在此繁衍生息,男耕女织,哭婚舞丧,风情浓郁。秋月春风,山温水软。
一条河,主宰山水,哺养人民,孕育文化。
唐崖河,源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星斗山下,吻着土司皇城的墙根儿,劈开群山,凿出高峡,倒流三千八百里,一路向西,汇入乌江。
它像一位老道的雕琢大师。功力深厚,手法精湛。造就了雄奇多姿的山形地势,氤氲出云雾缭绕的生态环境。相传,老土司覃鼎夫人田氏,便是制作贡茶的高手。
以土司皇城为中心,咸丰境内13条盐茶古道连通八方。
近千年来,唐崖河畔培植选种的白茶、绿茶、红茶、老鹰茶叶茂根深。她们共同的名字,也叫“唐崖”。
打“土司”门前过,唐崖河上游,有个二仙岩,海拔近2000米,绵延百里。云雾缭绕,状若仙境。
李丹的家,叫中塘村,就挂在二仙岩的半崖上。
要上大学了。凌晨三点,父母各背一口尖山土黑猪下山,伴着大黑猪一路的长歌短吟,歇过五道气,“夯吃夯吃”六七个小时,到达土司城边的尖山集镇。
卖掉土黑猪,回崖的路,全靠星光照明。
大学4年,只回过一次家。
2010年,李丹大学毕业,在一家高尔夫公司就业。
身材高挑,面容姣好。带着山里娃的野性,大山赋予她一副运动的气质。
熟悉她的人都说,在体育方面,当有更好发展。
李丹却不这么想。
父母苦,家乡穷,二仙岩天偏地僻。她的志向不在体育,而是赚钱。逮着机会,就给高尔夫俱乐部会员沏一杯唐崖芽茶。
茶是父母寄来的,说找到山外男朋友,就是见面礼。
“见面礼”泡完了,“醉茶”的成功人士不乐意了。这才追着泡茶的小姑娘问,香茗来自哪里?寻遍广州,为啥买找不到?
第一次听人夸咱的茶好,李丹笑而不答。一一留下了他们的联系方式。
2014年底,湖北恩来恩黔高速公路通车,恩施的宣恩、咸丰、来凤县三县第一次有了高速公路。
春节前,李丹辞职回到家乡。
你疯了?干嘛回到这鸟不拉屎的山旮旯!
同学朋友不解,父母面无表情。一声微叹。
李丹没有解释,双手捧心,捂住在广州时,父母寄给她的那一包芽茶催生的梦想。她祈愿,家乡交通的变化,能带给她好运。
不久,李丹出嫁了。由中唐村,嫁到大村。一年后,到小村出任御硒源茶业公司总经理。
中塘出生,大村成家,小村创业。
闯过大广州,把玩了4年高尔夫的美女,兜兜转转回到家乡,结结实实做了个串起大、中、小三个村子的村民。
随多条高速公路开通,恩施绿茶迎着游客,闯出山外。恩施玉露、鹤峰翠泉、咸丰唐崖、宣恩贡茶,风姿绰约,精彩纷呈。
大江南北,恩施茶,绿城一片海。
不走寻常路,李丹的公司发展白茶。
她说与绿茶错峰,规避同质化。
大村、小村、中塘村,都有公司的茶叶基地,总数达1000多亩。探索形成“公司+”产业发展模式。合作社+农户+工厂+销售,一条完整的产业链,凝聚起三四百户茶农。每年采茶高峰期,公司聘用季节工1000多人。
三个村儿的父老乡亲,可拿着土地租金安享闲适生活,也可拿份工资在茶叶工厂做一名务工蓝领,即便是植茶散户,也能有几千上万的现金收入。
一只杯,一壶水。
杯,洁净透明;水,沸过而温。
洗杯,烫杯,润茶,闻香。
茶叶遇水苏醒,伸着懒腰,摇头蹬腿儿。一芽一叶,状如兰花。洁白、柔嫩,珠圆玉润。
抿一口,淡淡奶香,由唇齿及心脾,由鼻尖儿至颅内。
闭上眼,转转头,沉醉……
李丹曾参加国家级农业职业经理人、湖北省农业产业领军人才培训。她一边泡茶,一边讲述。你一边品茗,一边聆听,感觉正在观赏一场奇妙的茶艺秀!
近年来,咸丰白茶趁势而上,全县白茶种植面积14.5万亩,全国第五、湖北第一。全县有李丹那样的茶企125家,产值数十亿元。
恩黔高速,东联沪渝高速,西接包茂高速。从咸丰出发,武汉、重庆、长沙,半天抵达;到赴东南沿海市场,也不过一天时间。
李丹的“唐崖白茶”版图越来越大。用她的话说:大村、中村、小村,占全;广州、上海、杭州,在线。
而今,即将建成的张南高速宣咸段,30分钟车程,又实现了来凤、咸丰两座县城同城化。去年底开工的利咸高速,更是一线串起大村、小村和中塘村。
李丹双手合十:感谢高速路,感谢新时代。
故事二:拉直湾田
源于坪坝营,曲江河像一柄巨斧,左砍右削,雕琢出崎岖高耸的岸、随河婉转的山。白虎长啸,青龙沉吟。山与河结伴,在随性狂欢中,硬是将数十里满目秀奇的湾田峡谷,一一铺展,生动呈现。
两岸青山,护佑曲江河的安宁,也随山就势,造出层层梯田。
那些梯田,如镰刀,似弯月,丰颀纤巧并存,长柄短把各异,皆面曲江铺陈,都随山势蜿蜒。
这天,魏艳的电话,又被游客打爆。
中午时分,见到魏艳时,她双手双脚不空。进进出出,都是小跑,一晃就不见了。
据说,暴雨受灾村民,安置在暑假腾空的村小,她去送餐了。几十个人,一日三餐,全免费。
一个多小时后,她回到“青年公社”。
……
坪坝营国家森林公园,以罕有的原始森林体验,四洞峡生态旅游,吸粉无数。据说韩日常有回头客。
当然,那是在恩黔高速开通后。
交通之变,游客最为敏感。
2011年,咸丰县接待游客176万,增长32.6%,实现旅游收入12亿元,增长191.8%。哪一年,恩黔高速全线开工。
到疫情爆发前的2019年,咸丰县游客人数达到677万人次,实现旅游综合收入61.73亿元。
即将建成通车的宣咸高速,一头连着坪坝营,一头连着张家界。湾田村刚好在宣咸高速咸丰南互通与坪坝营之间。
湾田附近,还有恩黔高速咸丰东、咸丰西两个高速公路进出口。再向东,恩施许家坪机场,1个小时车程;向西,有重庆黔江舟白机场,半小时可达。最近的黔张铁路咸丰站,更近在咫尺,20分钟一个往返。
2021年6月,魏艳创办“青年公社”,选定湾田。
在外打拼多年,魏艳有了点积蓄。都市繁华的高楼,入不了“法眼”。家乡为高速公路、铁路串起来的那一方山水,才是她的心心念念。
很长时间,魏艳在思考。
过去没有路,祖祖辈辈喊行路难,出山难。现在高速、铁路都有了,我们拿什么出山?!
出与进,是双向互动。山里走出去的不仅仅是人,大都市走进来的也不仅仅看山。
交通好了,游客来了。一壶白开水,两包方便面,手机储满峰壑,零负重踏上归途,那是对筑路人的辜负。
没有选择。魏艳决定办个农场,踏踏实实做农民。发展种植、养殖、休闲农业,哦,还有电商,搞直播带货。
展示湾田的“弯”,电卖湾田的“田”。让游客走高速来,乘飞机来,搭火车来。看一“湾”风景,摘一“田”秀色。也让特色农产,插上高速公路的翅膀,为都市送去口腹之欢。颠覆其味蕾,拴牢其鼻尖儿。
“这不是一个人的事业。”魏艳说,她要领着村民一起干。
然而,走遍村子,院坝上晒太阳、伸懒腰的,都是空巢老人。
是啊,随打工潮兴起,百分之九十的青壮年为挣钱而离乡。只留下妇孺老人,守着空空的屋,看着荒芜的地。
大山再度沉沉睡去。
魏艳想,乡村振兴,不能没有青年!
于是,把农场取名“青年公社”。
她要吸引年轻人返乡创业,把湾田带回青春时光。
不久,8名大学生加盟“青年公社”。她又聚起脱贫监测户18人,留守妇女30余人,办起农家乐,建起荷花池和儿童游乐场。还直播带货,销售土蜂蜜、小土豆、土腊肉和唐崖白茶等特色产品。
湾田,无论弯的田,还是田的弯,越来越诱人。
土家族待客习俗,有客在,天晚了,当留宿。无论亲疏。
流连湾田的游客越来越多。魏艳决定兴办民俗。
无疑,这是改变湾田的又一拐点。
在山沟野岔里办客栈?过去一万年都没人敢想。
魏艳在老同学陈华忠家碰壁。
“赚了是你的,亏了我承担。”
“好!”陈华忠双手击掌,我来吃第一只螃蟹。
几天后,湾田第一家民宿开张。取名“静雅居”。
魏艳立刻直播展示。不想,静而雅,打中城里人的七寸。不到一周,静雅居日日爆满。
接着,同学尹刚开起了“湾田人家”;同学杨用开设了“良梦之家”;村民杨中华家的“峡泉口”也随之上线。心热眼红的唐辉凯、梁明华家也腾出空房,整饬一新,交付魏艳统一运营。
目前湾田共办起民宿6家,客房36间。5到10月,入住率百分之九十,暑假更是一房难求。
线下体验,线上购买。看曲江通幽,住乡村民宿,摘湾田瓜果,品农村家宴。
今年,湾田民宿客,多数经由“青年公社”老游客介绍过来。他们还没出发,魏艳就收到了信息。魏艳也总能踩着约定的时间,亲自到高速路口迎候。一路开道,回到湾田。
疫后旅游的井喷,让魏艳穿上了“红舞鞋”,停不下来。她又办起了直播培训课,让留守妇女、空巢老人,把手机当农具,为乡村发展助力。一年来,已经培训五百多人次。
卖完湾田的“弯”,再卖湾田的“田”。带火了乡村游,带热了村民的心。魏艳说,加盟“青年公社”的部分村民,月入四五千,日子越过越甜。
魏艳的自媒体短视频平台,也成功引流上万人次赏湾田、食湾田、宿湾田。“青年公社”创办三年来,总营收达到800万元,直接带动村民增收600多万元。
今年又有三名青年回乡发展。
湾田因“青年公社”益发年轻。
如今,高速公路拉直了大山与外界的联系,让乡村与都市浓缩在一起。当差异不再是时空距离的时候,人们反而更喜欢多一些“弯”。
让湾田就这样弯着吧,弯着更美。游客说。
故事三:电商牛人
走遍恩施,感慨最深的就是,高速公路建设者,用众多的隧道、桥梁,将这里的崇山绝壑“夷”平。而今,往来恩施,再无攀崖涉涧之难,更无坠崖殒命之忧。用土家人的话说,恩施变“平”哒。
高山深壑,变为平阳大坝,从此恩施没有山。
“平”起来的恩施,乡村进步,文旅繁荣,经济振兴,将变得惬意而轻松。一批电商达人,将土家特产卖到了全国,推销到世界各地,成为乡村振兴的顶级“大牛”。
宣咸高速,一头系着咸丰,另一头挽起来凤。
我们在来凤县城郊,见到了两位电商牛人。一位是“藤茶姐姐”杨艺琼,全国藤茶产业的“大姐大”;一位是“土家腊肉大王”向超,恩施腊肉电商“第一人”。
早年,杨艺琼办过养猪场、贩卖生猪,在鄂湘渝边区,曾是穿乡走寨、叱咤风云的猪贩子。深山里,只身押车夜行数百公里,再运转常德、广州等地;关隘处,常与不法分子斗智斗狠,“文攻武卫”。闻名遐迩的不是“女猪贩子”的名头,而是她的彪悍,“根本不像女人”。
恩来高速开通后,乘着便利交通,她做起了服装批发,还赴重庆做了某品牌总代理。2016年,迎着大健康和电商风口,她又关掉门店回到来凤。打特色牌,念“山”字经。在万山丛中的革勒车乡、百福司镇建起藤茶基地7000多亩,集采摘、观光、休闲、娱乐于一体,打造起一座现代农业观光休闲旅游基地,还建起了两座藤茶加工厂。解决两个乡镇7个村400余人就业。2021年,恩施州人民政府授予她“巾帼英雄致富带头人”荣誉称号。
杨艺琼说,电商的“电”,讲究的就是快。快下单、快发货、快运输、快送达。这些,都离不开高速公路。随着鄂湘渝边区一条条高速公路开通,来凤藤茶插上了腾飞的翅膀。作为来凤藤茶代言人,杨艺琼也一跃成了鄂湘渝边区藤茶产业的“大姐大”。儿女放弃了澳洲的生活和事业,回到“藤茶姐姐”身边一起创业,共同缔造最美乡村。
目前,她经营的来凤藤茶,已覆盖上海、江苏、杭州、福建、广东、新疆等十多个省份,还远销马来西亚、斯里兰卡和阿联酋等国。
从猪贩子到“藤茶姐姐”,56岁的杨艺琼,人生事业因路而变,越活越优雅。
恩施特色美食,排第一位的,是腊肉。随便进一家餐馆,店家主推佳肴都是土腊肉。
新鲜猪肉腌制后,经过长时间烟熏火炕,散发一种特殊香味儿,勾人食欲,特别上头,是南方山区一道特色美食。其中,尤以恩施腊肉为上品,被赞为“土家鲍鱼”。
游客喜食腊肉,但厌烦它表层的油污和不便携带。看看、闻闻后,依依不舍离去。
“土家鲍鱼”,被长期困在大山里。
土家青年向超,在游客转身离去的瞬间,发现了一个巨大商机。2018年,他开始走村串户采购优质土腊肉,将前后肘、前后腿、排骨、五花、后臀等各个部位的腊肉进行等重分割包装,通过淘宝、直播带货,逐步将恩施腊肉推向全国。
为提高腊肉品质,他还尝试与村民或养殖大户合作,订单养殖,收购、宰杀后,采用标准化熏制工艺,自行加工土腊肉,逐步做大了市场规模。去年,直播带货年销售腊肉100多万公斤。今年,他凭借鄂湘渝边区高速互联互通的优势,将恩施、利川等地,也纳入了货源地。他说,今年他的公司外销腊肉有望达到全县腊肉产量的一半,坐上恩施腊肉电商头把交椅,营收增长10%。
“土家腊肉大王”的名号越来越响。
进入高速时代,变“平”了的恩施,每一个旮旯角落都在蝶变。
2009年,沪渝高速逐步建成,分段通车。是年,恩施实现生产总值294.26亿元,比上年增长12.8 %,增速是进入新世纪以来最快的一年。接待游客663.59万人次,增42.1%,其中,入境游客25.13万人次。实现旅游综合收入29亿元,增长20.9%。
2015年是恩来恩黔高速公路实质性通车的第一年。当年,恩施实现生产总值670.81亿元,比上年增长9.1%。全年接待游客3700.50万人次,增长19.4%。旅游发展指数高出全省平均水平。旅游综合收入由51亿元增加到250亿元,是“十一五”期末的4.9倍,年均增长37.6%。
至疫情前的2019年,恩施高速公路建成及通车里程达到588公里。当年恩施完成地区生产总值1159.37亿元,比上年增长6.6%。恩施腾龙洞大峡谷地质公园晋升为国家地质公园,全州游客满意度连续三年位居全省第一。全年接待游客7117.71万人次,旅游综合收入530.45亿元,占全州GDP的半壁江山。
近年的一份恩施州交通事故研判分析报告显示:交通事故发生主要集中在城市道路,占总死亡人数的33.33%;其次是县道、乡道,各占总死亡人数的20%。
高速公路榜上无名。
一份关于湖北高速公路交警的报道这样写道:利万高速开通7年保持“零亡人”。恩施高警支队一份报告也显示,辖区自2018年2月26日至2019年11月12日,恩施境内高速公路零亡人记录保持了624天。
张孝伦说,恩施高速公路方兴未艾。今年他所在湖北交投鄂西建设公司要确保完成投资77元,力争完成81亿元,相当于过去几年任务之和。
今年上半年,湖北省高速公路总里程达到7693公里,交通投资增速全国第一,同比增长88.4%。
同时,家界至南充高速公路宣恩李家河至咸丰段,犹如一条鳞甲丰满的黑色“巨龙”,已经跃起于武陵群峰之间。目前,正全力正冲刺通车目标。
恩施山区将再添一条康庄大道。
(写于2023年8月中旬,改于9月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