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兆生
无论是城市还是农村,老街的存在形式无外乎两种:一种是保存完好,修旧如旧,供人们参观游览的古街老街,它无疑是幸运的;一种是在城镇化的大潮中荡然无存,没了踪迹,被高楼大厦取而代之,只能珍藏在当地人们的记忆中,存活在他们的念想中。我家乡会同的老街便是后者。
依山傍水泥土路,青瓦土墙木板门。赣南农村乡镇的老街虽不像其他地方的老街那样颇具特色和风格,但也质朴实用,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前会同的老街便是如此。会同老街呈“Z”字形,是宁(都)——会(同)——湛(田)公路的必经之地,又是全乡群众赶圩的唯一场所。老街东西走向,地形狭长,有上截街和下截街之分,它全长不足五百米,上截街宽约五米,公社办公楼和供销社商场隔街相望,下截街宽约四米,除街尾设有银行、粮管所、卫生院外,全是民宅。
五十年代以前的老街模样我一点也不清楚,但那首“街头煮酒街尾香,一坛米酒醉街坊,看场电影到夜半,街上学生睡课堂”的顺口溜,我却记得很真切。听老辈人讲,建国前会同的街道还要更短更窄,一色的青石板路,暑夜人们穿着木屐鞋走在街上“噼啪”作响,街两边的屋檐用根扁担就能搭起来,是名副其实的“一线天”。那时,街上只有几爿杂货店、饮食店和铁匠铺、弹棉花铺、木器店,群众交易的商品也都是农副产品、竹木制品和农用工具,五日一圩,人流物流少,中午不到就散场了。
老街街坊中有两个很有名气的人,一个叫三观保,他不务正业,吊儿郎当,喜欢搞恶作剧,三十多岁还没讨上老婆,他出名的“事迹”过去很多年了,但有两次人们还记忆犹新且津津乐道。一次是冬天的半夜敲一杂货店的门买烟丝,店老板开一小窗递出货物张开手掌收钱,三观保将火笼里的火屎夹出一块与铜板一起放到店老板的手掌里,烫得店老板嗷嗷大叫,闹出了铜钱银子会烫手的笑话。
另一次是“打平伙”,现在时髦的说法叫“AA制”聚餐。老街有个叫“罗瞎子”的人虽然眼睛看不见,却喜好与人打平伙,一次六七个人打平伙吃狗肉,刚好三观保和罗瞎子凑到了一起。三观保欺罗瞎子看不见,从炖好的狗肉里找出一块狗B和一根骨头串起来,放在靠近罗瞎子盛狗肉的大碗里,罗瞎子拣这块大狗肉夹进嘴里,嚼了半天就是嚼不烂,吐又不是吃又不是。其他人边吃边看,边看边偷笑,四五块狗肉早已下了肚,罗瞎子却还在边嚼边喃喃自语:“你哇冇烂吧,又脱了骨;你哇烂了吧,又咬不动……”看得众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差点把满嘴的狗肉喷将出来。罗瞎子不愠不恼,只说了句“连我老瞎子也捉弄,尽做些短命事。”还真应验了罗瞎子那句话,据老辈人讲,罗瞎子虽看不见年纪又大,却熬到了建国后,还住进了敬老院,而三观保年纪轻轻,建国前就染病死了。在会同,至今还流传着“罗瞎子打狗肉平伙”的典故。
另一个名人是开小吃店的杨开龄,大家习惯把他的“杨”姓隐去,都叫他“开龄”。他是我的表姨父,人长得高高瘦瘦,六十开外一口牙齿就掉得没剩几颗了,但一头白发却还浓密。我小时候每逢圩日的头天晚上,母亲总会带着我到他店里去坐坐,帮忙给他包清汤,听他俩口子天南地北聊天。那时老街有好几家小吃店,却数他家的清汤最好吃,皮薄馅多,鲜香柔滑,别家的清汤下午一二点钟还没卖完,他家的清汤中午不到就收摊了。这还不是他出名的原因,而让他真正出名的原因,是他时常向人们炫耀的一次经历和见过的世面。
他年轻时即民国时期去过一次省城南昌,说是坐了一天一夜烧木炭的汽车去的,坐得是灰头土脸,一身像散了架似的。在南昌的几天里他看到了很多新奇的东西,至今我只记得他讲的两件事,一是说南昌的楼房很高,抬头看得脖子生痛,帽子都掉到地上了。二是看到了洋人,个子高高的、鼻子高高的,红头发、蓝眼睛,说话叽哩呱啦,脖子上吊根领带,脚上的皮鞋乌亮乌亮,还向他“哈喽”打了招呼。他说起这些新鲜事时,脸上放着光,比手划脚,绘声绘色,生怕我们听不懂。而我呢,瞪大眼睛,竖起耳朵,像听戏文一样,生怕漏了一句,那时在我幼小的心目中,除了我的老红军父亲,就他算得上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也难怪,在那个年代,普通的乡下人不要说去过省城,就是去了一趟县城也算了得。记得那时下截街还有个周姓老者,年轻时做过挑夫,据他说到过石城贩烟叶,福建的建昌(建宁)、汀州(长汀)挑食盐,也一直作为谈资挂在嘴上,使人们刮目相看。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乡村公路普遍经过圩镇和村庄,给当地货物的装运和人们的出行带来极大方便的同时,也给过往司机带来了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有时还给行人畜禽构成了威胁。会同老街弯多路窄,好在那时车辆少、吨位小,但有两件事我印象特别深刻。
那时湛田山区盛产竹木,因离县城较近,城里盖房子的人家大都选择去那里装运木材。路过会同老街时,若是装的五六米长的杉树,老司机凭着娴熟的技术,一番腾挪进退,还是免强能够转过老街两个弯道扬长而去,要是装的是八九米长用作瓦梁的杉树,那肯定要吃尽苦头。我就看过一辆满载杉树的汽车从街头颤颤巍巍地开过来,瘦小的车身被压得喘着粗气,来到第一个拐弯处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累得汗流浃背就是转不了弯,几十根杉树的树尾像高射炮一样翘在车头的上空,硬是将井冈山牌汽车卡在拐角处进退不能。无奈之下,司机只好找来了几个老表,将几十根杉树一根根卸下来,再一根根搬至停在第二个弯道外的汽车上,两个多钟头下来,他们一个个都累瘫在地。也许是紧张劳累过度,也许是担心这笔不菲的劳务费最后出在雇主还是自己的身上,司机坐在地上竞抱头“哇哇”大哭起来。大家见状上前一番安慰,最后每人抽了他一包两毛六的“东风”牌香烟,还带他到家里吃了顿晚饭,这就是那个年代朴实的老表。后来那个司机与其中的杨姓人家结了亲家,在宁(都)——湛(田)公路改造移至街背时,司机还到工地上挑了两天的泥土。
遇到第二种情形的司机就没那么幸运了。那时会同还没有影剧院,周边也没有晒谷坪,公映电影只能在街上放映。记得有一次放《地雷战》《地道战》的电影,早早放了学的我们这些小学生为抢占最佳位置,不顾大冬天呼呼的北风,下午四点多钟就从家里搬出几条长条板凳到街上占位子,不多时半条街就被密密麻麻的凳子塞满了。孩子们生怕别人挪动位子,几个钟头都不愿离去,嬉笑声、吵闹声交织在一起,老街上比赶圩还要热闹。
这时,人们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辆车头挂着大红花,车厢里吹着唢呐、敲着锣鼓到湛田接亲返回县城的汽车驶近老街停了下来,司机拼命地按喇叭,车厢里的人使劲地敲、使劲地吹,催促孩子们搬凳让道,见无人理睬,车上跳下来七八个人想自己动手搬凳。街上的孩子本来就调皮,他们哪肯买账,呼啦一下几十个小孩围上前去,使那些大人们束手无策干瞪眼,这样僵持了一个多小时,新郎新娘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直到公社干部们出面,新郎买了几斤喜糖、几包香烟分发,才得以放行。迎亲的汽车走后,孩子们为凳归原位,老街上又陷入了一片混乱,而那对新郎新娘在迎亲路上会同老街发生的小插曲,恐怕也一生难忘。
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会同圩镇改造向西扩展延伸,建了新街,而老街却一直无人问津。原居民有的搬离,有的作故,他们的后代也有很多到外地工作经商务工去了,一派萧条冷落的景象,几十年来,老街就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在时光的侵蚀下,愈发的显得憔悴。五六年前,老街的居民自发对老街进行了大规模的改造,动工前,我特地去到老街看了看,向这条留下我童年记忆和欢乐的老街作最后的告别。
长长的、窄窄的老街,就像长长的、窄窄的胶片,几百年来,录下了老街多少难以抹去的人和事,至今历历在目,让人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