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在古城

在大连，有一家饭店，名叫巷子里的小酒馆。说是巷子里，实际上开在闹市中。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真把饭店开在巷子里，谁人知晓谁人去？

闹市中的巷子里，确有其特点。姑且不论菜品如何，单说酒水便与众不同，店家主营绍兴老酒。东北人喝酒，大约只在意两种酒，热辣辣的白酒和清爽爽的啤酒，绍兴老酒当家并不多见。小时候，家里厨房倒是有瓶装的黄酒，不是用来喝，而是炖鱼炖肉时调味用。

喝酒之人，通常不会委屈自己。下班后，约上好友，直奔巷子里而去。几样小菜刚摆下，一坛女儿红便上桌了。圆圆的黑色瓷坛，有些粗糙，令人想起李逵、张飞若干人。五斤老酒，四个人均分。老酒的酒精度不高，一般15、6度，绵甜适口，但后劲大。这不，酒后刚出店门，小风一吹，便踉跄起来，醉了。

实际上，喝酒前我原本有思想准备，只是见到女儿红不能自持。好多年前，我去过古城绍兴，小住二日。接待我们的老王非常热情，领着我们在古城中这转转、那瞧瞧。明净秀丽的山水，雅致的园林，古朴的建筑，幽深的街道，厚重的文化，处处给人以视觉感官上的静谧和心灵深处的慰藉，深深领悟绍兴古城的悠久和古朴。

傍晚，好客的主人在会稽山下，用上好的绍兴老酒招待我们。那晚醉了，究其原因，一半在酒，一半在城。

去绍兴，并不是专程而去。到宁波办事，途径绍兴。在此之前，对绍兴的了解，仅限于中学课本上读到的鲁迅作品，电视里看到的连续剧《绍兴师爷》，再就是令人垂涎的绍兴老酒。

金秋十月，北方已是落叶漫卷，绍兴依然碧绿繁茂。

乘上乌篷船，徜徉在稽山镜水之间，夹岸青山，碧波粼粼，片桨拍水。近处的河道、舟楫、堤岸，远方的田野、村落、山影，好象一切都漂浮在水上，真的是船在水中行，人在画中游。这景色，让李白挥毫，“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竹色溪下绿，荷花镜里香”。

凡风景名胜，一是天地造化，一是刻意打造。不讲点故事、不大肆传播，再好的景色也叫不响。安徽的徽州因为钟意黄山，更名为黄山市，少了古韵，却挺起大美黄山的旗帜，八方宾客纷至沓来。山东的泰安，以泰山为傲，我去过几次，都被毫不客气地拉去爬泰山、看日出。然而，绍兴似乎不太在意逶迤和绮丽。山水秀丽，却有几人能说出名山是啥？秀水何名？

从山水间走出，回到城里。城内东南隅，一处门脸不大的园林外，几对新人正忙乎着拍婚纱照。在大连拍婚纱照，通常是去滨海路，海天一色，磐石如坚，寓意爱情海枯石烂。在这小园子外拍婚纱照，与爱情何干？寓意几何？抬头看，见沈园二字，才豁然开朗，想起这里曾演绎一段催人泪下的古老爱情。

800多年前的某一天，南宋爱国诗人陆游漫步沈园。他走过孤鹤轩，驻足葫芦池，穿行于幽深、古朴、雅致之间，却不料邂逅前妻唐琬。双目对视，往事重忆，令陆游百感交集，提笔在园壁上题写下一曲新词《钗头凤》。唐琬也不胜伤感，和词一首，有“世情薄，人情恶”之句，情意凄绝，不久之后便忧郁而死。“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站在园壁前，读一读哀怨、凄婉的词句，那段尘封已久的爱情扑面而来……

正暗自伤神，替古人伤感，老王催促我们上车。他浓重的地方口音，还是让我听清楚了，下一站兰亭。王羲之，《兰亭集序》，洗墨池，一大堆文化元素扑面而来，时光一下子追溯到1600多年前。东晋永和九年，农历三月初三，王羲之邀请41位名人雅士于兰亭雅集。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曲水流觞，饮酒赋诗……

忽的想明白了，绍兴人不太在意山水，是因为青山秀水之下，小巷门庭里，有说不完的故事，藏匿无数厚重的文化。一条深巷，一条小河，一座石桥，一个门台，似乎都是一个个文化符号，凝结起丰腴的文脉，唤起人们对历史的追忆。在这里，到访者游山玩水自是一乐，但拣拾古朴文化的果实，更是最难得、最惬意的雅趣，这正是绍兴保持古风古韵的核心所在。

有些遗憾，没有问问老王，曲水流觞那天，古代先贤们喝的是绍兴老酒吗？我想，应该是的。

岁月沉淀为绵甜，文化蒸馏得适口，就是太容易醉。

在绍兴，于我而言，不能不去的地方，至少有三处，百草园、三味书屋、咸亨酒店。

从小特喜欢读鲁迅的文章。初中那会儿，便捧着《朝花夕拾》《且介亭杂文》看个没够。当然，有些内容也没看懂。印象最深的，当属《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百草园在鲁迅故居的后面。一畦菜地，一棵高大的皂荚树和一堵矮矮的泥墙根构成了百草园。虽谈不上景致优美，但站在矮矮的泥墙边，寻访鲁迅这位文化巨人的足迹，仿佛可以听到油铃虫和蟋蟀的鸣叫，依稀看得见“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的闰土，穿长衫站着喝酒的孔乙己，要“革命”的阿Q……

离开百草园，行不多远，便是三味书屋，一个被鲁迅称为全城中“最严厉的书塾”。古色古香的宅子，除了被鲁迅刻了一个“早”字的书桌，几无看点。可我眼前却是另一番热闹：“先生，‘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人声鼎沸的读书声中，有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的……先生笔下的学堂，快乐得快要赶上德云社了。

咸亨酒店不用专门去参观。它在城市中心地带，逛累了，歇歇脚，便进去喝碗酒。酒店同样保持着古色古香的格调，门口有一塑像，站着喝酒的孔乙己与几个小孩子。但凡进店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念到“多乎哉，不多也”。茴香豆是必须点的，绍兴老酒也是要喝的，能不能醉，得看喝酒人的情感。

把酒来喝，古往今来。朝拜禹王庙，怎能不叹服大禹治水锲而不舍的精神；登临府山越王台，怎能不感慨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洗雪国耻”的壮举；驻足轩亭口，怎能不钦佩鉴湖女侠秋瑾慷慨赴死的凛然正气……

这样的城，酿出这样的酒，能不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