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清欢半日闲

又是周六。雷克萨斯载着四个老汉，沿着沈海高速一路向北，目的地是一个小镇。

说是老汉，不过是60后，年近花甲而已。一起长大的七个发小，不离不弃地学习、工作、生活大半辈子，自称“七个葫芦娃”。我们四个老汉在“七个葫芦娃”中，依出生月份排下来，恰好是四五六七娃。我是四娃，在机关工作。五娃开个小公司，从事电梯安装维修业务。六娃也是公务员，在市场监管局工作。七娃是警察，现在还奋战在公安一线岗位上。

我们要去的小镇，坐落在辽南名山望儿山下。行政区划上归属营口市鲅鱼圈，距离大连150公里，自驾车两个小时便到。小镇有一个很洋气的名字思拉堡，但“洋装”下面才是小镇真实的内里——双台子，如同农村给孩子起名“狗剩”“二狗子”一样，粗糙得很，也朴实得很。

在中国，南北方小镇各有千秋。余秋雨写过《江南小镇》，说闭眼就能想见，“穿镇而过的狭窄河道，一座座雕刻精致的石桥，傍河而筑的民居……”的确如此，我曾去过乌镇、周庄、西塘，小桥流水，枕水人家，沧桑之慨。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小镇，又是另一番景色，吊脚楼、碾房、渡船……，去过的凤凰古城人，都会有一种浑朴奇险、人杰地灵的感受。那么我们要去的双台子小镇什么样呢？

双台子小镇，既无小桥流水，又无源远流长的文脉，甚至连看家护院的大黄狗都不见踪影。一条用来泄洪的河道把小镇一分为二，除了星罗棋布的温泉酒店，小镇与北方村镇并无二致。一个大院围拢起来，圈起一排低矮的平房，散发着浓郁的乡村气息。目光越过平房，可以瞥见依山而建成片的高楼，外观造型呈现欧式风格。中国风、西洋风混杂在一起，令人分不清城里乡下。

小镇最吸睛的地方，是丰富的温泉资源。因处在地热带，经过当地政府与村民的努力，打造成独具特色的温泉小镇。惦念这样一个小镇，既不关风情，又无关乡愁，只是在乎温泉水滑的感觉，中意半日清欢半日闲的惬意。

在尝试入住多家温泉酒店后，最终锁定“百年汤舍”。说是“百年”，不过是一排平房，想不低调都不成。进入院门，左手边是一座早已废弃的冷库，右手边是一排红砖房。显然，原来应该是一个经营海产品的单位，这排红砖房曾经是办公区域，改造后成为一间间民俗温泉。所谓“百年”，不过是个噱头。

住在这里的好处多多，一来经济实惠，性价比超级合适，二来可以自己做饭，有一种家的归属感。最为喜欢室外露天浴池，四周用竹篱笆围起来，泡在池中，可以栉风沐雨，可以仰望星空。

泡温泉的益处，从先秦《山海经》到北魏时期《水经注》，再到明朝《本草纲目》，都有详细的记载。唐太宗李世民在《温泉铭》中写道“金浆玉液，可以怡神驻寿”，可谓是一语中的，绝世妙论。泡温泉是否“驻寿”还有待验证，不过“怡神”的作用非常明显，水汽蒸腾氤氲中，水温缓缓地渗入肌肤，全身心都能得到放松。

已经到了午后时分。赤裸着刚刚泡过的身体，汗津津的，人格外地慵懒，这时一壶好茶必不可少。如同喝咖啡需要咖啡伴侣一样，喝茶最适宜的搭配，便是唠闲嗑、扯闲篇。

六娃说，再过两年就要退休了，不知道退休前有没有机会整个四级调研员。这个我很理解，公务员制度就像一个金字塔，越往上层级越高，人越少。而往下到基层，人多职级低、职数少，想升一级都很难。所以，六娃这般年龄还是个科级。我还好，机关处在金字塔的中间，所以没有职级升迁之忧。只是马上要换届了，组织上要求我们正确看待“进退留转”，其实对我来说只剩一个“退”字。五娃没有搭腔，他一直忙着打电话，遥控指挥工人们干好“上上下下”的活计。自己的公司，自己得上心。七娃隶属海关，福利待遇不错，此时正眉飞色舞地说起去某市抓捕犯罪嫌疑人的事情，一点也不惊险刺激，但确实很辛苦。

日子不都是这么一天天过，岁月才一篇篇翻页吗？

好在面前就是一池温泉，很容易把生活的不易、琐碎泡个透，泡出汗来，随着热气蒸发在春夏秋冬轮回之中。

等到茶也差不多喝透了，关于电视剧的情节以及女主角绯闻的闲磕唠得也就差不离了，开始做晚饭。房间里锅碗瓢盆一应俱全，余下就看想吃什么，考量厨艺水平了。

如果是寒冬，步行十多分钟到菜市场上，选一块上好的五花肉、一棵酸菜，酸菜炖白肉绝对应景；如果是盛夏，手擀面配上炸酱，或是鲜嫩的黄瓜、金黄的鸡蛋丝，清淡爽口；如果赶上立春、立秋节气，包饺子就是不二选择。像这样一个闲适自在的晚上，可口的饭菜，不来杯小酒是说不过去的。白酒、啤酒、红酒，喜欢啥就喝点啥，不要多饮，微醺恰到妙处。

此时，小镇笼罩在夜色下。偶尔有城里来的孩子燃放的烟花在空中绽放，花熄声消，小镇愈发幽静。

带着三分醉意，慢慢将身体浸入温热的水中，通畅舒心的感觉油然而生。抬头，仰望静谧的夜空，或朗月当空，或繁星点点，亦或是飘雪、下雨的夜晚，则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泡温泉也许寻不到“江上清风”“山间明月”般的清雅，体验不到“夕露沾我衣”“采菊东篱下”般的悠闲，但确也是一段无拘无束、闲适散漫的时光。好像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生活的不易、工作的繁忙、人际间的烦恼都随着蒸腾的水汽消失得踪影皆无。

前两天，在日本的女儿发来一张图片，三个人裸着背，趴在东京某个公园的草地上日光浴。有人说，这么赤裸着，太不文明了。我却觉得，这也不失为亲近大自然的方式，就像早年林语堂写得那样，“让我和草木为友，和土壤相亲，我便已觉得心满意足”。林先生心满意足的事情，如今似乎离我们越来越远。

快节奏成了一种不容分说、躲避不开的潮流。静下心来热爱生活，仿佛成了奢侈品。天是蓝的，水是清的，山是绿的，人们不过是匆匆一瞥，难以融入其中，难以享受其中。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说“人生的本质是一首诗，人是应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我很欣赏“诗意地栖居”这几个字，这和“诗与远方”有异曲同工之妙。由此我想，人生不能碌碌无为地虚度，应当包含两层意义，一层是追求事业有成，勇敢、无畏、拼搏甚至不顾一切；另一层是热爱生活、品味生活、享受生活，而不是像一个旁观者凝视生活、端详生活。

无论生活多么繁忙拥挤，多么艰辛不易，做一个懂生活的人，一个对生活充满爱意的人，专注于亲情、友情的美好，专注于大自然的林林总总，专注于“温泉水滑”的感觉……

惦念小镇，中意温泉。一壶茶，一杯酒，一池“老汤”温暖着四个“老汉”，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