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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猪她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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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3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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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可枝头抱香死——闲话黛玉之美

夜来小雨,灯下品读。一卷红楼在手,痴迷文字半宿。

妻问:“这是读第几遍了?”

我答:“正在读第三遍。”

妻笑,说:“任重道远。”

读书何来“任重道远”之说?因为,我曾与妻说过,早在1954年,毛泽东对一位记者说:你要读一读《红楼梦》,这本书,看五遍才有发言权。当时,我便立下宏愿,听毛主席的话,读五遍《红楼梦》。当下,距离五遍,还差两遍,岂不任重道远?

《红楼梦》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古典长篇章回小说,更是一部具有高度思想性和艺术性的伟大作品。自打问世,便开启“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的模式。据说,民国时期,北京街头拉洋车的车帘子,都不挂雪花膏、香烟等广告了,这车挂幅“黛玉葬花”,那车挂幅“宝钗扑蝶”,还有挂“湘云醉卧”“妙玉捧茶”……

近代以来,专家、学者、作家都在读《红楼梦》。他们从不同的角度欣赏、品鉴《红楼梦》,然后撰文,引经据典,高谈阔论,为读者指点迷津、顿开茅塞。诚如鲁迅所言,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在我的眼下的宝玉,却看见他看见许多死亡啊……”不同的人,都能从《红楼梦》中得出不同的认知、感悟和结论。虽如此说,像我这样学识浅薄,尚未读过《红楼梦》五遍的,还是不敢轻易发言,不敢随便论这论那、品头评足。

忽然有一天,读到甄洪永的文章,系统介绍清人孙宝瑄《红楼梦》评论的世界眼光和中国底色。文中论述,早在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孙宝瑄便提出“以新眼读旧书”的主张,并身体力行,用西方自由恋爱的观念评价《红楼梦》中的爱情婚姻。

“以新眼读旧书”,给我以启发。若是诗人,尽可赏析书中诗词歌赋;若是药学家,大可专研书中各种药方;若是讲究礼仪的人,则可以归纳研学书中礼仪之道。至于美食家或者厨子,自然要研究书中各种菜谱和吃食,比如有人专题研究“茄鮝”与“干茄子条”的异同。我大弟有一次在微信朋友圈晒美食,其中有一菜便是“茄鮝”,北京城里一家饭店厨子苦读《红楼梦》的结果。

这样一想,我便跃跃欲试。饮食男女,食色性也。不敢作论,只能闲话,那就从林妹妹究竟有多美谈起吧。

谈论一个女人美不美,大多是从眉眼等外在表现开始的,是一个由外而内的过程。如同谈恋爱,没人一见面就探寻人家心灵是否美。通常先是对眉眼、肤色、身高、胖瘦甚至头发,有一个外貌感官认同,而后慢慢走进对方的内心世界。闲话仙女黛玉有多美,亦是如此。

我们可以透过《红楼梦》三位人物的眼睛,领略黛玉之外貌美。

第一位人物,美人王熙凤。她眼中的黛玉长啥样?曹雪芹老先生笔法非常高明,从黛玉出场亮相,辞别父亲,辗转到姥姥家,与姥姥相见,全过程只字不提黛玉相貌。反倒是细写了迎春、探春、惜春的俊俏模样,特别是浓墨重笔描写了王熙凤之美,“彩绣辉煌,恍如神妃仙子”。在我等待了许久、翻看若干页之后,终于从王熙凤嘴中得了一句“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物,我今才算见了。”

黛玉进贾府时,不过是六、七岁的女孩子,写其漂亮、美丽、性感都不妥当,使用“标致”最为恰当。况且这一赞誉出自大美人王熙凤之口,足见黛玉的标致不是“浪得虚名”。我想起法国小说《陪衬人》,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可以花钱雇一个“奇丑无比,丑得刺眼”的女人,陪伴她逛街,以别人的丑衬托自己的“美”。这里,曹雪芹老先生反其道而行之,通过铺陈“三春”姊妹的俊俏,再加“恍如神妃仙子”的熙凤,以美说美,以美衬美,以美比美,黛玉之美跃然纸上,盈盈地走进读者心里。难怪脂砚斋批到:“真有这样标致人物”,出自凤口,黛玉丰姿可知。宜作史笔看。

第二位人物,少年贾宝玉。他眼中的黛玉长啥样?又是一番千呼万唤、耐心等待,在黛玉分别见过二位舅母,回到姥姥身边喝茶之后,宝玉才不紧不慢地出场,不温不火地打量起林妹妹。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娴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这一形容,超越古代以来文学作品写美女的一切笔法,可谓空前绝后。相比薛宝钗“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的描写,黛玉之美可叹与众不同,别具一格。宝玉说,这个妹妹他见过。俺活过半个多世纪了,这样的妹妹不曾见过。

关于“含情目”红学专家颇有争议。多个版本,各有不同。庚辰本写的是“两湾半蹙娥眉,一对多情杏眼”,对这个写法,红学专家周汝昌认为太俗气,不是曹雪芹老先生的文风文笔。他认为,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子,怎么会“含情脉脉”呢?1984年,周汝昌亲赴前苏联的列宁格勒(现改名圣彼得堡),勘验那里保存的一个《红楼梦》古抄本。打开第三回,找到上面写宝玉端量黛玉的章节,读到这样两句“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真的是又惊又喜,这才是曹雪芹的文笔。“似泣非泣含露目”,既符合黛玉作绛珠仙子“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的还泪之说,又符合一个未谙世事小女孩的生理特征。假借宝玉之眼,凭着周汝昌老先生的执着,我们看见一个美过西施的黛玉。

第三位人物,混子薛蟠。他眼中的黛玉长啥样?薛蟠,花花公子,富二代。论学识,不学无术天下第一。第二十八回对酒令,“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女儿愁,绣房撺出个大马猴”,便是其“佳作”,其学识由此可见。论人品,说其流氓成性也不为过。我相信读者在读到第四十七回,薛蟠被柳湘莲诓到城外一顿暴打时,大多会说,好得“很得很”!但不得不承认,这厮对女性的审美能力挺强。他抢来的香菱,长得特像秦可卿。而秦可卿书中暗喻其为警幻仙姑的妹妹,“乳名兼美字可卿”,仙女一枚,翩跹袅娜,端的与人不同。由此说来,对女人美不美的问题,这厮是有发言权的。这也符合常理,一个混迹美女堆里的人,与一个偏居一隅的人,相比之下,前者说话更有分量。

于是,这厮便与黛玉之美扯在一起。在第二十五回里,由于马道婆做法,宝玉痴了,凤姐疯了,一个“拿刀弄杖”,一个手持钢刀,乱麻一般,乱作一团。按理一般作者此时笔墨都在“痴”与“疯”上,而大师就是大师,曹雪芹老先生竟然腾出手来,写了出神入化的一段“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瞧瞧,这点心思全在老妈、妹妹、小妾身上,忙得不堪。然而,“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就这么一眼,便把风月场上老手瞬间“酥倒”,把他过去见到的所有女子的美都给比下去了。可以想见,黛玉定然美成一种极致。

当然,也有人认为黛玉有些弱不禁风,病恹恹的样子,少了点青春靓丽、健康向上的美。咳,甭说那个年代,如今这年头,既能填得葬花词,又能修得宝马香车的女人,哪儿找去?

前文说过,谈及某个人的美是由外而内的。日常生活中,也是如此,人们对某女实在无法冠以美丽词汇时,大多转而谈气质,所谓气质美女。黛玉不是这样,她是集美貌与气质于一体。有学者论到,黛玉是“草木之人、性灵之诗、清虚之美”。这样的评价很经典,但平头百姓会感觉到有些虚头巴脑。我看黛玉内在之美,美在俏皮可爱,美在敢爱敢恨,如邻家小妹一般真实。

我们可以通过归纳概括的三个场景,体会一番黛玉的可亲可爱。

第一个场景,“砸场子”,宝玉的“野蛮”女友。人们常说黛玉性格不好,刻薄、小性子。其实,刚到贾府时,黛玉不这样。王夫人告诫黛玉,别招惹宝玉时,黛玉的回答有理有据、温文尔雅,看不到半点尖刻、刻薄。所谓的刻薄、小性子,是从薛宝钗到来开始的。书中有言“人多谓黛玉所不及(宝钗)”“(宝钗)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环境的变化,周围人的转变才促使黛玉开始反击。这才有了“送宫花”怒怼周瑞家的,那样一个“刁蛮”的样子。一只乖巧的猫,趴在你脚下,你一会揪它一把,一会捅它一下,看猫挠不挠你?这也从另一个角度恰好说明黛玉是真实的、率性的,而不是虚伪做作。

在第八回开篇,便把黛玉的“刁蛮”演绎到极致。故事很简单,一大家子包括宝玉、黛玉陪老太太去东府看戏,中午宝玉陪老太太回家午睡,然后去梨香院,探视前一阵子有小恙的宝钗。姐弟俩“一语未了”,外面有人说林姑娘来了,好戏就此上演。宝玉此行,不走寻常路,绕了一圈,本意就是要摆脱黛玉。宝玉做梦也想不到,留在东府看戏的黛玉,犹如“仙女下凡”,“摇摇地走了进来”。此时此刻,诸位过来人,个中玄妙、尴尬,五味杂陈,尽在不言中。没错,黛玉就是来“砸场子”的,故意来搅局。

接下来,借雪雁送手炉,奚落宝玉听宝钗的话“比圣旨还快呢”,怒怼李嬷嬷袒护宝玉,直到最后为宝玉正衣冠。这又打又拉的,活脱脱一个“野蛮”女友的形象,令人拍案叫绝。且不细究此时宝黛是否爱恋,但从儿女情长的角度说,我的好朋友,干嘛让你插一杆子呢?凭啥要和你好?难道一定要躲在角落里,暗自流泪、独自伤心,才是温柔可人、大家闺秀了?我以为,“砸场子”的黛玉,才是“脂粉队里的英雄”,可敬可爱。

第二个场景,开诗社,宝玉的“诗才”女友。可以说,大观园是黛玉现实生活的圈子,诗歌则是黛玉另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黛玉冰雪聪明,才思敏捷,诗情洋溢,其诗风雅别致,格外真挚动人。许多文人墨客对黛玉的诗,多有评论,我一支秃笔,不敢论诗说词。但是,我们可以通过诗歌,走进黛玉的内心世界,还原另一个黛玉,平和、大度、洒脱的潇湘妃子。

探春倡办的诗社,无疑为黛玉创作诗歌,展示才华与思想个性创造了一个舞台。在这个“舞台”上,黛玉总是神采飞扬、光彩照人。咏海棠时,黛玉抚梧桐、看秋色,与丫鬟们玩笑,是一位贪玩爱笑的俏皮美女。咏菊花时,依着栏杆坐着,拿着鱼竿钓鱼,是一位自在逍遥的闲适美女。对于诗歌品评和排位次,黛玉从来不争不抢,没有丝毫计较,甚至主动说“我那首也不好,到底伤于纤巧些”。诗歌给黛玉带来无限美好,这时的黛玉是一位谦和大度的美女。

乐于助人,是黛玉另一种蕴含的美。平日里,黛玉给丫鬟们“小费”是论把抓的,一抓一把,许多别屋丫鬟都乐意弄一个去潇湘馆的差事。在诗社里,黛玉是唯一一位肯教香菱写诗的人,丝毫没有好为人师的感觉,总是仔细、耐心、热心指点香菱写诗。反观宝钗,也是一位诗词高手,又与香菱住在同一屋檐下,不但不指点香菱学诗写诗,还冷嘲热讽。两厢对比,谁更可亲可爱立见高下。

第三个场景,骂姥姥,宝玉的“敢为”女友。黛玉之美,柔弱中透着清洁本色、高洁品格,有一股子敢做敢为,不妥协、不屈服的骨气。刘姥姥二进大观园之后,黛玉当着众人的面,快人快语,批评刘姥姥:“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这句话,李纨没说,史姑娘没说,“迎、探、惜”没说,宝钗事后诸葛亮,点评了黛玉的话。记得有一篇文章,大概成文在几十年前,大意是批评黛玉没有同情心,不同情劳苦大众。此言差矣,刘姥姥虽说是劳苦大众的一员,但她靠着傍大款,靠着装傻、卖呆、献丑博取主人一笑,空手套白狼,赚个盆满钵满。从商业角度说,刘姥姥很有经营头脑,从人品角度来说,她就是一个“母蝗虫”。

黛玉的批评定位准确,直击痛点,入木三分。当然,不能就此说,黛玉嫉恶如仇,但敢于直抒胸臆,恰是体现了黛玉“质本洁来还洁去”的高洁品格。黛玉这个人物,古往今来也有不少争议,但始终是《红楼梦》中最为经典的人物形象,也是深受读者喜欢的人物形象,这大概与其“宁可枝头抱香死”精气神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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