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之上

一

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去辽宁阜新市，也是第一次听到“新邱”二字。

当时没有高铁动车，只能坐绿皮火车。这趟车没有空调，又是夏季晚间，开窗透气降温，招来许多蚊子。一路拍打着蚊子，半睡半醒，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一早，抵达阜新。

在此之前，对于阜新，我了解的不多。只知道这是一座煤城，以露天采煤为主要产业。当天祁主任陪着我们，去往阜新蒙古族自治县。

一路上，穿行乡间。路边成片的玉米长得约有一人多高，心里徒然冒出“青纱帐”三个字，也有一个疑问藏在心间。

这个疑问，在海棠山下吃蒙古牛肉馅饼时，我提了出来。为什么沿途不见农村本该常见的蔬菜大棚？

祁主任解释说：“扣一个大棚几万元，农民没有启动资金，只能种大田玉米。”

我很惊诧，连忙问道：“阜新不是很富裕吗？乌黑乌黑的煤，不是被称作乌金墨玉吗？”

祁主任感叹一声，“那是从前，如今煤挖完了，阜新成了资源枯竭型城市，转型发展的路，刚刚开始。”

天色已晚，黑夜笼罩这座城市。阜新因煤而立、因煤而兴，是共和国最早建立起来的能源基地之一。凿开混沌得乌金。半个多世纪，阜新累计生产原煤5.3亿吨，用60吨的卡车排列起来，可绕地球4.3周。像血液一样，阜新的煤源源运往祖国大江南北。然而，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随着煤炭资源逐渐枯竭和开采成本上升，以煤炭为主导的单一产业开始衰退，阜新陷入了“矿竭城衰”的困境。

沉陷是所有煤矿采矿区的共性难题。阜新市新邱区是沉陷问题严重的区之一。资料显示，1999年，新邱区南部八坑处，一台吉普车正在路上行使，突然路面沉陷，吉普车瞬间消失。2000年，一个叫黄凯的孩子正在路上行走，突然路面沉陷，孩子“像一块石头”掉进深不见底的废坑道里。

祁主任接着说：“过去为了国家发展，我们争第一，多挖煤、快挖煤，地表挖完了，就向地下挖。现在，我们又拿了个第一。2001年12月28日，国务院正式认定阜新市为全国首批资源枯竭型城市。”

我提出去矿上看看，去新邱区看看。不知什么原因，祁主任婉拒了我的要求。他说“没啥好看的，一个黑乎乎的大坑而已。”

离开阜新时，我记住了新邱区，虽然未能一睹矿坑真容。当年的矿坑，是新邱往昔辉煌的见证者，如今成为新邱人抚不平的“伤疤”。这或许就是祁主任拒绝我的理由，没人愿意把“伤疤”展示于别人。

二

2020年6月，第一波新冠疫情得到控制。压抑有半年之久的心情，得到释放，像小鸟冲破笼子，好想自由飞翔。

恰在此时，收到新邱区人大常委会发来的邀请函，邀我前往“讲课”。真心不愿意用“讲课”这词，不过是把自己的工作经验和体会与同行们做个交流，也是学习人家经验的好机会。经领导批准，欣然前往。这次坐的是高铁，舒适快捷。下午一点多的高铁，两小时四十分钟后，便抵达阜新，随后赶到新邱区。

新邱区的“邱”字，字典释义同“丘”字，指自然形成的小土山。这些小土山之下都是乌黑的煤，人们美称其为“太阳石”，比喻煤的燃烧像太阳一样温暖，给人们带来光明。如此看来，新邱称得上邱上人家，新邱人生活在太阳之上。

晚间，新邱区人大常委会主任王占秀陪我用工作餐。通过交谈，我了解到王主任既是一位好干部、好领导，又是一位文采飞扬、激情满怀的诗人。2019年，他不幸身患癌症。那天晚上，他就是忍着病痛，与我谈新邱发展，议人大工作，说诗歌创作。

第二天上午，与当地人大同志的交流，轻车熟路，圆满成功。午餐时，我打起了“小算盘”：按计划当晚五六点钟赶到阜新彰武县，明天上午再“讲一课”，今天下午这段时间能不能让我看看矿坑？就算是“伤疤”，这么多年了，也可以揭起来吧，不是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吗？

正想着呢，陪餐的冯主任似乎看破我的心思。快人快语地说：“秘书长中午不要午休了，下午安排您去赛道城，看看新邱区转型发展的初步成果。”

这安排太好了，心想事成。我恨不得扔下饭碗，马上出发。

三

午饭后，稍事休息，我们出发。

很快车子驶进一块“山地”。“山”不高，却寸草不生。我很好奇，傻傻地问道：“这山咋什么也不长呢？”冯主任笑着解释，这些“山”实际是煤矸石，采煤过程和洗煤过程中排放的固体废物。这是占地七百公顷的两座矸石山，煤矸石存量五亿立方米，看上去像起伏的山。

说话间，我们来到“山”下一座工厂。随行的同志告诉我，这是中科盛联（阜新）环保科技有限公司下设的科研基地，也是煤矸石预处理基地。厂里的技术人员指着庞大的机器设备和堆场上小山似的碎石子，给我介绍工艺流程。简单说，就是把煤矸石在这个设备里破碎后，变身小石子和骨料，可以用来铺路。另外，煤矸石还可以用来制砖，现在新邱区有三十多条煤矸石制砖生产线，一年可烧砖二十亿块。烧砖产生的余热，用来发电和造纸。目前，新邱区有利用煤矸石制砖和造纸的企业四家，效益都很好，构建起一个“制坯不用土、烧砖不用煤、造纸不排水、发电靠余热”的循环经济产业新邱模式。我瞅着已经削去一半的“山”说：“若干年后，这些‘山’都削平了，可以盖好多住宅呀。”一位陪同的同志接茬说：“能不能盖住宅尚无定论，毕竟这里是矿区，不过这的确是一大片可以利用的土地资源。”

离开工厂，汽车在一阵阵剧烈颠簸之后，停在路边。下车，眼前是一个巨大的矿坑。起伏的山在这里停止了脚步，四下里空旷无比，黑魆魆的矿坑，像巨兽张开的大嘴，仿佛要把世间的一切都吞噬掉。沿着矿坑边沿，有一条土路螺旋式通达矿坑底部。当年一辆辆卡车就是沿着这条矿道，满载乌黑的煤块，从矿底开出。然后，又空车盘到矿底，周而复始。“看，那里还有一团火！”冯主任指着矿底说。那是矿区内残煤自燃，随即我们闻到刺鼻的焦糊味。

冯主任招呼大家上车，去下一个矿坑。她似乎很兴奋，我却提不起精神来。想起早年祁主任说的话，的确没啥好看的，一个黑乎乎的大坑而已，一块抚不平的“伤疤”。

四

车子刚在赛道城观景台停稳，我便迫不及待地下车，向下眺望。

这里是一个长五公里、宽三公里、深一百米的矿坑。

不，这里是一个极富挑战性的国际赛车道，是激情燃烧的赛场。

一辆正在训练的越野吉普风驰电掣般在曾经的矿道上闪过，急转弯处，一个堪称完美的漂移，扬起漫天沙尘。我不禁惊叫道：“漂移在矿坑！”

从观景台上下来，我参观了越野车赛道、摩托车赛道、漂移赛赛场，以及集装箱酒店等配套项目。一路上，采用新工艺绿化过的矸石山郁郁葱葱，矿坑也做了技术处理。大坡、急弯、砂石路，路面蜿蜒起伏，对于越野赛车手来说，都是非常刺激的要素，富有挑战性。

边走边看，来到阜新百年国际赛道城展示中心。规划图前，公司负责同志介绍了具体情况。矿坑生态修复治理是一个世界级的难题，在治理勘察时，我们发现，原有的矿山开采过程中，遗留下来的生产作业路，蜿蜒起伏，像天然的越野赛道，便提出了建赛道的想法。为使这个想法能够有科学根据，经得住赛事的检验，新邱区政府组织编制了《新邱区环境治理修复规划方案》。方案得到了中国工程院院士、清华大学环境学院教授钱易评审团队的高度评价，并获批通过。

2018年9月，新邱区与中科盛联（阜新）环保科技有限公司联合成立阜新百年赛道小镇运营管理有限公司。经过两个月的策划，投资187万元，全长1.3公里的越野车赛道依托废弃矿坑建成。2018年11月9日至11日，阜新市百年赛道小镇汽车场地越野挑战赛在这条赛道上成功举办。世界首创的赛道，高难度的坡道和障碍，极限坡度角，带给选手全新的体验和更加惊险刺激的感受。这场用作测试赛的挑战赛没有发布任何预告，没想到每天前来观赛的人过万，三天内互联网新闻点击量突破50万次，还上了人民日报，着实让新邱区“网红”一把。

短短两年，旧貌换新颜。新邱区成功主办第二届全国煤矸石综合利用高层论坛，举办九场大型赛事，举办了“草莓音乐节”。“赛事经济链”逐渐取代“煤炭产业链”，矸石山正在向“金山银山”转变。

新邱区矿坑治理走的是生态修复和矿山资源综合开发利用，实现良性循环的发展之路。按照规划设计，将逐步建设完成占地二十四平方公里的十二条各种类型的主题赛道，打造地形最复杂、赛道种类最多样、赛事类型最齐全的“百年赛道城”。一个以矿坑为“底子”的百年国际赛道城，正在如火如荼建设中。宏大的蓝图让人不禁对赛道城的规模和前景产生无限遐想，也让新邱人看到探索转型、谋求振兴的新希望。

离开新邱之际，我与王占秀主任约定，下一场国际赛事开赛时，还要再来新邱区，感受赛车四溢的激情，感受新邱人太阳石一样的燃情，感受占秀主任诗歌的恢宏与浪漫。

新冠疫情有点像青春痘，时不时鼓个包。从新邱回来，大连又经历了两次疫情。索性哪也不去，又像笼中小鸟一样，停止飞翔。一晃，四个月过去了。我与王占秀主任的约定尚未实现，却收到一个不幸的消息，诗人于十月十一日病故。这令我十分伤心，新邱失去一位好干部，我失去一位尚未深入切磋的文友。

转眼一年过去。2021年3月，收到冯主任邮寄的王占秀诗集《新邱，我为什么爱你》。端坐桌前，深读细品，凝重、激昂、抒怀、坚毅、拼搏、活力，直抵心灵。字里行间，浓缩着新邱人民对家乡的热爱。

我默默地吟诵占秀的诗句：

矿山老了，

却养育了年轻儿女；

煤炭枯了，

太阳依然在心头升起。

……

新邱，邱上人家，太阳之上，我也深深爱上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