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地处辽东半岛最南端的大连,与山东半岛遥遥相望。在这座城市里,生活着一个庞大的群体——祖籍山东的大连
一百多年前,山东章丘朱家峪,一户朱姓人家不堪贫穷生活,从山东龙口港登上最后一批海船,离乡逃难。躲避着日俄海战的炮火,海船行驶在惊涛骇浪中,几经磨难最终在旅顺靠岸。这是电视剧《闯关东》的情节,艺术地再现一批山东人为生活所迫迁徙东北,背井离乡闯关东的故事,塑造了朱开山等祖籍山东的大连人形象。
朱开山落户大连三十年后,一位小脚女人,挑着担子,带着仨孩子,离开家乡。跟在身旁,一男一女两个小孩,担子一头放着行李,另一头的筐里坐着尚不会走路的小男孩。他们从山东蓬莱出发,在烟台港登船,最终靠岸大连港。这不是电视剧情节,而是活生生的现实。小脚女人是我奶奶,大一些的男孩,我称呼大爷,略小些的女孩是我大姑,筐里那个最小的男孩,是我的父亲。他们为了寻找我爷爷,背井离乡闯关东。
早些年,闯关东是齐鲁大地与东北沃土上特有的社会现象。以山海关城东门为界,关外是东北,关内是中原。十九世纪,黄河下游连年遭灾,满清政府照旧禁止出关。成千上万的灾民为了活命,不顾禁令,闯入东北,后人称“闯关东”。清朝以后,山东人闯关东数量达到每年数十万人,总人数将近两千万,算得上中国近代史上空前的大迁徙。
最初逃荒出来的山东人,目的地是土地广袤、山高林密的黑龙江,大连是渡海后的登陆点。种种原因,一部分逃荒的人登陆后,不再北上,留住大连。“闯关东”的山东人,是从渤海海峡的南边被丢过来的,丢在东北,丢在大连,老一辈人称其为“海南丢”。
小时候,周围的大人们几乎都是一口山东话。奶奶不用说了,姥爷姥姥,同学的爸妈、七姑八姨都是一口山东话,鲁南的、鲁西北的……改革开放之前,大连人口约三百多万。没人统计祖籍山东的大连人有多少,反正占比相当大,坊间老百姓揣测百分之八九十。
我家“丢”过来的故事,与《闯关东》颇有相似。朱开山因义和团起义失败,流落到大连。文他娘接到丈夫朱开山的信,带着孩子赶到大连与丈夫团聚,一家人历经磨难在大连扎根生活。我爷爷则是被日本人抓劳工,才离开山东老家。爷爷下落不明,杳无音信。后来有老乡传信,爷爷可能在大连这一带,奶奶带着孩子们赶来寻找丈夫。寻夫的结局,与《闯关东》不大相同,爷爷没找到,奶奶改嫁了,爸爸长大了。
一晃几十年,我们在大连安居乐业。老家也没有亲戚,这么多年鲜有走动。只有户口本、身份证上,铁打不动的写着籍贯山东,或者填写各种登记表、履历表,总在籍贯一栏上写上山东蓬莱。尽管在老家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可是籍贯就像自己的身影,走到哪带到哪,夏短秋长,绵绵不绝。
那个时候,大哥哥、大姐姐们找对象,既要了解对方人品、家境,还要询问是不是山东人。若是山东人,便喜笑颜开;反之则心生芥蒂,多半谈不成。这种影响似乎根深蒂固,代代相传,我也娶个山东媳妇。妻子倒是一口流利标准的普通话,岳父母则是地道的山东胶州口音,惹得女儿直嚷嚷听不懂。闯过来的山东人,携着齐鲁文化特质,融入东北地域风情,形成一个特别的群体,生活在“异地他乡”。
登上大连旅顺老铁山,可以看到黄海与渤海分界线,两岸遥不可及,又近在眼前。几年前,我在老铁山上游玩。忽然手机“嘀”的一声,来了一条短信,低头一看,一行字“山东欢迎您”呈现眼前,不由得笑了。
站在山巅,隔海相望,总有一缕淡淡的乡愁涌上心头,那边是“海南丢”的老家——山东。
二
热闹的街市,人来人往,没人能一眼认出谁是“海南丢”。他们早已融入大连这个有殖民地背景的生活之中,见惯了广场周边巴洛克式的建筑,以及汽车轮船和“咣当、咣当”缓缓驶过的电车。
“海南丢”开始新生活,过着寻常日子。脱离土地,告别春种秋收的生活模式,逐渐适应城市的喧闹嘈杂,习惯吃海鲜和大米饭。但内心深处,与老家山东依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连结,像一根掰断了的藕。
摊煎饼就是连结。这种煎饼,不是现在街头的煎饼果子,而是纯粹玉米面摊成的煎饼,典型的山东特色。它在大连,乃至东北,曾经香飘万家。
邻居小成妈妈是山东聊城人,摊得一手好煎饼。摊煎饼的炉子先要用湿煤压住火头,再用火棍均匀地插几个眼,蹿出的火苗不温不火,恰到好处。
沉重的鏊子平整地放到炉子上,擦点食油,舀上一勺玉米糊,一个竹子做的摊子,灵巧地转一圈,接着小铲飞快地沿鏊子边一转,一张煎饼就上手了,趁热吃,香喷喷的。
小成妈妈去世后,子女们没人继承摊煎饼的手艺,连鏊子等家什都寻不见了。这一家子与山东的连结看上去好像断了,乡愁似乎也淡了。但那“藕丝”还在,规模化生产的煎饼,还能在超市里买到。带回家中,抹上一层东北大酱,卷上一根山东大葱,“咔嚓”一口,山东人的豪气还在,“海南丢”的文化脉搏仍在跳动。
网上流传一句话“山东无处不包子”。的确如此,包子是山东饮食的一个特点,随着“海南丢”一起丢在大连街上。岳父是山东胶州人,与妻谈恋爱的时候,每次到她家,主食基本是以饺子、包子为主。吃过青椒馅、茄子馅的饺子,还有芸豆包子。过年的时候,岳父会用豆芽、豆腐丁,配合着蔬菜,包一种菜包,每个孩子家分一份。有一回,岳父说要吃“鲁包”,顾名思义,属于鲁菜系列。上网一查,果然有店,有“鲁包”,连忙带着岳父“杀”将过去。品尝后,岳父说不是那味。不知是岳父味蕾变了,还是“鲁包”也像橘,制作于海之北则为“枳”?
山东青岛有家餐饮集团,在北京、沈阳均有分店。主要经营鲁菜,主食当属山东大包子。天津狗不理包子吃在肉馅上,开封灌汤包吃在汤水上,山东大包子则吃在面皮上。全发面的包子皮,比较厚实,酱过的肉块包在里边,酱汁由内而外浸入包子皮中。吃一口,唇齿生香,垂涎欲滴。
多年前一次去沈阳开会,中午抵达。我对司机说,不去吃宾馆饭,请你吃包子去。司机有些不悦,看得出是嫌我小气。到了山东包子店,几个大包子,一碗粥,几样小菜。饭后,司机一个劲地夸赞包子好吃,问我咋知道这个店的。我答非所问,说道:“你老家是山东什么地方的?”
司机一怔,回答道:“您咋知道我是山东人?我老家是威海。”
瞧吃包子时的“贪婪”样,就知道司机是“海南丢”的后代。
文化是一种积累,乡愁是一种沉淀。喜食包子、煎饼卷大葱是齐鲁饮食文化的外在表象,于“海南丢”而言,是沉淀下来的乡愁,也是一种传承,生生不息、代代相传。
四年前,岳父忽然提出,“十一”期间回山东老家转转。这是一件极简的事情,不会再像当年“丢”过来时那样辗转困顿。内弟一家陪着,大吉普拉上岳父,直接开到滚装船上,五、六个小时跨过渤海海峡。下船,一溜烟就到老家了。岳父在老家,这家走走,那家看看。乡里乡亲,亲戚友人,欢聚一堂,其乐融融。
然而,这样一次寻根之旅,却以悲剧结束,10月6日岳父返回大连,7日突发疾病,不幸离世。我们把岳父与去世多年的岳母合葬在一处山坡上,一对“海南丢”,几许沧桑事,全撂在渤海北岸。
岳父在去世前回到山东老家,了却思乡之情,家父则没这么幸运。那年秋,家父身患肺癌。从垂髫到耄耋,八十多年未曾回山东老家。病榻上,父亲提出回趟山东老家。我们正商议着、准备着,没想到父亲病重,未能成行。
次年大年初四,父亲去世。“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父亲很小离开山东老家,并无乡音,却未能实现“老大回”。老家山东于父亲而言,只是个模糊的印记,而乡愁绵长久远,否则父亲是不会有回老家看看的想法。
也许,我该去一趟山东蓬莱,了却父亲的心愿。
三
“海南丢”的后代们,生在大连,长在大连,没有浓重的乡音,似乎与老家山东并无多大关联。然而,他们的角色定位,总是在家乡大连与老家山东之间游移,不经意间便会流露出浓浓的乡情。山东情结,老家情感,是可以遗传的。
记得有一年夏季,在山东济南公务。恰逢周日,晚间电视直播大连足球队客场挑战山东队。我清晰地记得,比赛以大连队3﹕2战胜山东队结束。一边为大连队喝彩,一边为山东队惋惜。心想,二比二战平时,平分秋色多好,干嘛要攻入第三球?现在回忆,打入第三球的不是“海南丢”的后代,好像是外援,老家瑞典。
妻子出生在山东,读小学时迁到大连。她既是新一代的“海南丢”,也是“海南丢”的后代。婚后,她常常讲起老家的故事。讲她的奶奶,一位干净利落的山东老太太,还有爷爷一手好毛笔字,大爷家淘气的孩子们;讲老宅子,古城墙,村外一条筒子河,一只会从河边赶螃蟹回家的猫。讲得多了,听得久了,乡村即景,齐鲁文化,慢慢融入血脉中,与“海南丢”因子结合在一起,故乡的韵味更加浓厚,像一坛老白干泡上一把名贵中药,既醉心,又养人。
已经退休的仲主任,也是“海南丢”的后代,多年前我俩一起去山东公务。工作之余,忙里偷闲,去了一趟他的老家龙口。一进村,远房亲戚都迎上来,热情地让到屋里。一位老者抱出一本厚厚的家谱,按图索骥,很快找到主任家这一支的族谱。仲家一代一代人都在这本厚厚的族谱中,在主任父亲那一代的记录上,清晰地写着“大连”二字。
我陪着主任去老宅子。老宅子还在,早就易主了,已经很破旧,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仲主任说,好多年前,其父健在时,曾回到老家,把爷爷的坟迁到大连。我们走过一片麦田,来到一个草莓大棚处。亲戚说,以前仲家老坟就在这个位置上。仲主任蹲下身,捧起两捧土,装到袋子里。他说,带回大连,撒在爷爷和父亲的坟头。故土难离,故乡的泥土,有着老家特有的芬芳,这是对逝去的“海南丢”最好的祭奠。
“海南丢”,一段历史的见证者和撰写者。如今,人口流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频繁,大江南北,南来北往。即便是“丢”过来,亦可“丢”回去,这便是一种美好,也是一种幸福。海阔天空,自由畅快。